“血, 漫過手指肌膚的感覺,冷冰冰、黏糊糊,真的令人討厭啊……”
且說上回朌艮爲救朌坎, 見那飛鏢襲來, 情急之下, 撲倒朌坎, 以己身擋住全部飛鏢。而朌艮惟能目見朌坎無礙, 口中喏喏呢喃一句:“我終於也……保、護了你……一回……阿……水……我的……弟……弟……”話音未落,就此命喪黃泉。
朌坎見罷此景,手足無措, 拿手攬住朌艮身軀,見他背上涌出之血沾上手指肌膚, 濡溼成一片濃烈的紅豔, 登時忘卻身在何處, 只覺眼花繚亂,眼前圖景色彩繽紛、斑駁陸離。回憶浮現, 如走馬觀花一般閃回重放,皆是他這不長的一生之中,與朌艮相處的日日夜夜。
自己甫一穿越進這個世界,哥哥便是自己於此世間見到的第一人,自那日伊始, 這名喚阿山的少年便總是跟隨在自己身後, 明明生性懦弱忍讓, 身板亦不及自己挺拔多少, 卻總將“哥哥看護弟弟”掛於嘴邊。家中遭災, 父母早亡,他兄弟二人爲梟陽人追殺, 性命危急之時,素來膽怯愛哭的亦挺身而出,捨命相救……待拜入巫門,哥哥並無報仇之想,隨自己學巫,不過只爲從旁看護自己;入門之初,因天賦遠遜常人之故,常遭同門欺辱,他亦從不提起;手邊事繁,亦少不了抽空探望。哥哥素來甘於平凡,胸無大志,然爲了自己這兄弟,亦發奮修行,識草木背藥名,苦練製藥之術,但凡製得甚靈丹妙藥,皆留於自己;而自己留於他的化蛇並舉父,莫不爲他精心飼養……
難以忘懷穿越之初,頭回見到少年之時,他溫恭如玉的容顏;時常憶起跟隨在自己身後,宛如影子一般的少年那纖細清瘦的身形,令自己口中常怨,卻心下常安;每每回想下山之際,少年送別自己之時,那哭得宛如孩童的姿態。身懷他連夜趕製的靈藥,時時提醒失去父母的自己,在此世間,在靈山之上,尚有一個家,正等候自己歸來;無論他離開去了何處,行了多遠,皆離不開、斷不了的親緣,是師父口中,他精神之歸所……
父母遭災,親人罹難,家中惟剩他兄弟二人;茫茫人世,兄弟二人約好扶持並肩、攜手相伴,勿論是“哥哥看護弟弟”抑或是“弟弟庇護哥哥”,總歸了並非獨留自己踽踽而行。不想世事難料,這聚少離多的兄弟二人,亦爲命運捉弄天各一方、陰陽兩隔,至此,世間又惟剩自己一人……
“別師父,失兄弟……這世間何其不公!這天道何其無眼!徒留自己承受這等命運!”
念及於此,朌坎只覺那漫上肌膚的血跡扭曲變形,變成散發着毒液的黑色藤蔓,將自己渾身纏繞,拖拽下無聲無息的黑暗深淵;而那曾經鮮活生動的記憶畫面,則幻化爲刺目的白光,如烙鐵一般鐫刻進眼球,刺痛神經,裹挾着淚水淌下……
然正值朌坎六神無主地擡起那張淚流滿面、驚慌失措的面龐,不提防映入眼簾之景正是三王子被大王子一刀砍在胸前,從半空之中直直墜下,血滿前襟,終於令朌坎最後一絲理智喪失殆盡。
“不!”一聲淒厲的喊叫刺破蒼穹,須臾之間,朌坎只覺整個世界的光亮頃刻熄滅一般,眼前洶涌而來的皆是血跡席捲過後留下的墨汁般的黑暗,心臟一張一合、激烈跳動,再爲那浸過毒液的黑暗澆過一回,彷彿萬蟻噬心一般,最終惟剩一個千瘡百孔的空殼。腦中千般念頭不復存在,惟有仇恨二字與一段年代久遠的咒訣:
“抱神以靜,形將自正
吾守其一,以處其和
吾將去汝,
適無何之鄉,入無窮之門,遊無極之野,
與日月齊光,與天地爲常;
噓水興雲,奮手起霧,聚壤成山,刺地成淵;
八極之外,如在指掌,百代之遠,有若同時;
人其盡死,而吾獨存焉!”
隨着那咒訣被吟誦之聲,只見朌坎手中法杖精魄登時爆發出一陣極強的刺目紅光,不染絲毫橙色,將週遭事物全然遮蓋,昭示此番朌坎已然突破神宿階位,升至聖宿階位,成爲混沌大陸第一位突破聖宿階位之巫。而從他袖中滾將而出的巴蚺二蛇,身形遽爾增大增長,不過轉瞬之間,便已狀如擎天之柱,只如能通天徹地一般,竟是從未有過那般巨大,遮天蔽日,對日長嘶。其中那本色澤翠綠的青蛇逐漸變色發黑、生出青黑的鱗甲,直至完全覆蓋全身,漆黑髮亮;頭部鱗甲則黑中帶紅,隱隱磷光閃爍,口生獠牙,頂生尖角,兇光畢露,好不駭人。
周遭衆人見罷此驚-變,莫不目瞪口呆,驚惶無措。只那黑衣之人覺察狀況有異,當機立斷,將手一揮,指揮所率人馬,下令道:“那蛇正是傳說中的六兇之一修蛇,快,拿下朌坎!遲則有變!”
言畢,自己更是身先士卒,驅使枳首蛇向朌坎這處馳來,一面拈訣召喚出三隻狍鴞。那狍鴞生着人面羊身、虎牙人爪,眼睛卻長在腋窩之下,以人爲食,十分兇惡。那黑衣人召出這等惡獸,令其一齊向朌坎襲來,只見三隻孽畜張牙舞爪,撲將上前,大張其口,作勢欲一口將朌坎腦袋咬下。
不遠之處受傷倒地的三王子見罷此景,勉力撐起身來,大喊出聲:“坎兒當心!”
正值此時,只見朌坎緩緩擡首,望向跟前之獸,面無表情,眼眸平靜無波,又如黃泉之水,幽冥之淵,透不出絲毫光亮。他將手一揮,那修蛇隨即噴來一股炎煞之氣,那三隻狍鴞頃刻間便被吞噬,化爲灰燼。那黑衣人驅使坐騎躲於狍鴞之後,胯-下枳首蛇被那炎煞擦傷,登時皮焦肉爛,隨即從空中跌下,連帶着將背上之人亦一併摔下。那黑衣人墜地滾了數圈方纔停下,已是跌得五臟俱損,六腑皆傷。
那黑衣之人捂胸嘔血,從地上艱難擡首,只見朌坎立起身來,一躍而起,跨至一旁俯下的修蛇頭頂之上坐下,翹着一腿,居高臨下俯瞰自己,眼神宛如打量死屍一般,口中冷冷說道:“螻蟻之力妄圖與天相爭?不啻於螳臂當車、自尋死路。”又見朌坎擡手,那黑衣人見狀已是駭極,手腳並用、蹬腿撲騰着往身後挪去,蹭出一地血跡。
朌坎見罷此景,嘴角彎出一縷寡淡的幅度,道句:“死不足惜。”說着將手一揮,胯-下修蛇隨即張口,一股炎煞登時向地面那黑衣人噴來。那黑衣人自覺死期將至,在劫難逃,只得絕望地伸臂擋在眼前。不料正值此時,眼前忽地光線一暗,一個人影閃身前來,於千鈞一髮之際抱起地上的黑衣人身子,俯身往一旁滾了幾圈,方險險躲過迎頭噴來的炎煞,正是大王子。
朌坎見二人逃脫,雙眼微眯,正待繼續發難,便見大王子立起身來,將手大力一揮,令道:“放箭!”
話音剛落,便見身後早已密密麻麻集結了一隊弓-弩手,手持強弓硬弩,對準朌坎的方向放箭,斯須只見飛矢如雨,流箭如蝗,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來。
這邊大王子冷笑說道:“此番你朌坎便是插翅亦難逃!”
不遠處三王子見狀,心急如焚,拿劍杵地,強撐着起身,雖極力施爲,奈何胸口傷重,挪動半分肌肉,胸口便血流不止,最終力不從心,難以起身。只得勉力大喊示警:“坎兒快逃!”
然朌坎對三王子之言聰耳不聞、無動於衷,又似三王子並非對自己示警一般。從容轉過身來,將雙手高舉,運起一圈罡氣,在衆人震驚的眼神之中,對那迎來的箭雨不閃不避,而那飛矢宛如射在一無形巨物之上那般,盡皆折斷破損,掉落在地,沒有一支箭矢能越過那屏障。
大王子見罷此景,登時傻了眼,口中喃喃自語:“這、這朌坎何時修了個刀槍不入的本事?!”
那黑衣人則喘息着對曰:“並、並非朌坎……”
只話未說完,二人俱都噤了聲,在二人睜大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朌坎身後,那愈加清晰的身影,銅頭鐵額、發如劍戟,頭生利角、面生四眼,六手牛蹄、身長數丈。
他二人大驚失色,齊聲驚道:“那是魔神蚩尤!”
大王子蹙眉道:“觀朌坎精魄光澤,已然是聖宿階位,難不成他竟就此將傳說之中的魔頭召出?!……”
只未及他二人思慮明白,便見朌坎復又轉身向他二人這方望來,大王子忙不迭一躍而起,將手中的六陽卻刀架擋於前,盯防朌坎動作。
未想朌坎不過覷了一眼地上的二人,隨後又緩緩擡首望向他二人身後,此番那本面無表情的秀顏方纔有了幾許鬆動,慢慢牽動出一個憤怒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語:“黃龍纛旗,軒轅有熊氏一族?……”
言畢,朌坎終從修蛇頭上立起身來,再不顧跟前的大王子並黑衣人。只見朌坎口中暗自拈訣,隨後大喊一聲道:“吾之八十一兄弟喲,軒轅有窮氏後裔正在眼前,且隨吾屠盡軒轅一族,以雪當年逐鹿之恨!”
只見白光一閃,朌坎周遭便陸續出現一個個巨人,皆是獸身人面,銅頭鐵額,口食沙石,刀槍不入,各個手舉刀戟,見人便殺。巨人這邊一個揮手,銅刀過處,手腳分家;那邊一個跺腳,血肉橫飛,碾成爛泥。而這中土國士兵皆是□□凡胎,與巨人相較,無異於螻蟻那般,惟有任其宰割、潰不成軍。不多時候,中土國營地之中,已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便連中軍帳之前高高樹立的國主纛旗,亦爲巨人攔腰斬斷,旌旗被踩進泥土。
而之前被朌坎遺棄於一旁的大王子與黑衣人,則爲護駕而來的九龍暗衛護衛着,一路躲過蚩尤巨人們的鐵騎斧鉞,往外逃遁。危機之時,那負屓、螭吻二人留下,以己身作掩,與巨人周旋,掩護大王子一干人逃遁。大王子攜了黑衣人跨上神獸乘黃,與剩餘七名暗衛一道,逃出大營,向東逃回豫城。而那負屓螭吻二人,一人被巨人活活撕開身體,另一人爲樹幹般粗壯的長矛刺了對穿……
而早已重傷倒地的三王子因未曾活動,身形隱沒於屍堆之中,遂尚未爲巨人發覺。目視這一人間慘劇,心如刀鉸,他早已知曉那指揮八十一名巨人大開殺戒之人並非朌坎本人,不過是爲魔王蚩尤侵佔了意識的空殼而已。他勉力調息一回內息,隨後杵劍起身,向朌坎所在之處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