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朌坎從他人口中得知朌艮現下正臥牀將養,登時心急如焚,亦來不及回甲申宮向自家師父請安,即刻撒腿飛奔前往甲子宮探望。
一路上,朌坎皆忐忑難安,心下唸了千萬回“哥,我們這許久未曾見面,你可千萬別才見就出事啊”。待來到甲子宮,半隻腳剛踏入門內,便見朌艮恰巧醒着,雖躺於榻上,眼睛卻直直注視着門的方向,似正渴盼着某事。此番驟見朌坎到來,不禁眼神一亮,情不自禁地撐起身子,口裡喚着:“阿水!”
朌坎見狀,三步趲作兩步上前,亟亟伸手止住朌艮動作道:“山哥,你有恙,還不好生躺着將養。”
朌艮則道:“你無需憂心,此不過小傷,並無大礙;此番見你平安歸來,我心已安,再無要緊之事。你且快將此行諸事盡皆道來……”
朌坎對曰:“且先勿急着說我,我之事說來話長,倒是你此番是出了何事?彼時聞弟子言你受傷之事,將我駭得半死……”一面說着,朌坎一面拿眼不經意地往周遭掃視一番 ,只見當初自己贈予朌艮的鳴蛇正蜷縮在牀榻的角落,瑟瑟發抖;自家兩隻小蛇則拖着細瘦的身板逼近那龐大的鳴蛇,昂首怒目,對鳴蛇作那耀武揚威之狀。
只聽朌艮開口,朌坎方轉過頭來傾聽。原來數日前,朌蒙命甲子宮一干巫祝前往一處密境採藥,其中正有朌艮與其餘數名弟子。卻說但凡由長老指派任務,便總有那等爭強好勝、趨炎附勢之人慾藉機嶄露頭角,以求出人頭地,謀得上方青睞。此番便有這等弟子,求勝心切,行事未免操之過急,有思慮不周之處。前往尋藥,未曾細察周遭環境,不提防那守衛的妖獸,便只顧採摘草藥。爲那守衛之獸偷襲,打傷數名弟子。惟有朌艮一向心細,又從無名利之心,此番便虧他留了心,察覺那妖獸之時,隨即放出朌坎曾贈予自己防身的鶡鳥拼死相搏,方纔惟受輕傷。又與其餘未曾受傷的弟子齊心協力,方將那妖獸制服。待回了甲子宮,朌蒙審清事實,懲戒那幹逞強爭勝的弟子,並嘉獎朌艮等人。
這邊朌坎聞罷事實經過,眼睛瞅向那空蕩蕩的鳥架,對曰:“原是這樣,我方纔便覺這屋裡似是少了何物,原來不見的正是當初我召與你的鶡鳥。聽你這般說,彼時倒真是虧得有它……”說罷又讚歎一回,“朌蒙大人不愧爲六巫之首……咳、咳雖然是名義上的,然到底賞罰分明、自有公道,不比那專管護內排外、有失偏頗之人。惟有這般首領,偌大的靈山六宮之中,方能令人盡服……”
朌艮聞言亦是認同:“此言甚是,我來這甲子宮年歲雖非長久 ,亦不止三兩日,據我看來,朌蒙大人爲人最是公允,無論是對親傳弟子抑或是那其餘幾宮之弟子,皆是一視同仁,未有偏頗之舉……便如我這等低階弟子,在這靈山之上本無權無勢,亦承蒙大人關照,分得這單間靜室。還有那朌離大師兄,這幾日亦是常來探望……”
朌坎聽罷這話,方纔意識到朌艮將養之處亦非從前那多人弟子房,而是換了一處,心下很是歡喜。念起一事,隨即從身上取出那密封的黑布口袋,於朌艮眼前晃悠着獻寶道:“山哥你瞧,我這回前往蓬萊尋藥可是大有收穫,據說這瑤草能提升人的靈力,我特意摘了不少,你製藥之術過人,想必能將之製成靈藥。此物若能提升你之靈力,你便能修習其餘巫術了……”隨後便將自己這番尋藥之旅簡述一回。
這朌艮一聽朌坎採摘瑤草是爲自己,登時熱淚盈眶,口中直道:“阿水,你對我真好!……”
朌坎見狀,一身雞皮如野草瘋長,隨即擺手,哆嗦着對曰:“你我弟兄,說這些做什麼……”
朌艮聞言,方擡手抹了一把眼淚,對曰:“這瑤草,之前我曾在朌蒙大人的典籍中見過關於此物的記載,確爲能提升人靈力之物,此番我便嘗試一番,看能否配製出靈藥……”
朌坎聽罷頷首道:“如此甚好,若能派上用場,便也不枉我費心一回。”隨後又幾番吩咐朌艮好生將養,他明日再來探望,隨後又召喚一隻形似猿猴、豹尾,臂生斑紋,名喚舉父的吉獸,與之定下契約,命其保護朌艮。
此間事畢,朌坎撈起自家鱔魚,一併攜上告辭而去。
從甲子宮出來,朌坎隨即便往甲申宮而去。方纔朌蒙領衆巫下山迎接三王子,其間獨獨未見自家師父的身影,朌坎滿心疑惑,亟亟返回甲申宮,隨手扯住甲申宮弟子打聽朌坤狀況。弟子見他回了派中,皆來問詢招呼,從弟子口中得知朌坤正於密室之中閉關,遂之前才未前往迎接。又道朌坤已知他歸來之事,吩咐待他回宮,便前往靜室等候。朌坎聞言,揮別衆弟子,先行前往自己房中將行李放下,隨後前往靜室。
待到靜室,朌坎叩門不見迴應,又於門外出聲詢問,亦不聞響動,隨即便自行推門而入。話說這間靜室朌坎從前已來過多次,本是朌坤打坐靜思之處,房中陳設簡單,正中設一石榻,榻上安放一蒲團。北面牆上書“慎獨”二字,一副對聯曰“養其心以無慾,頤其神以粹素”。房中兩側有小窗高懸,靠東之牆上立矮案一張,上置香爐一鼎,素經幾冊。
朌坎本欲在房中尋一地席坐靜候,不料在眼光掃過矮案之上的某物之時,按捺不住心下好奇,禁不住前往一視。卻說矮案之上常年放着的便是幾冊經書,其中有朌坎最爲熟悉的《太上清靜經》,正是昔時朌坤每日裡逼迫朌坎誦熟默記之物,其餘《連山》、《歸藏》之類亦是他素昔見熟之物。只此番除卻這幾本,還有一本未嘗見過的黃皮冊子,書名《太古軼事》,乍看之下毫不起眼,朌坎拾起,隨手翻了幾翻,不提防間書中竟落下幾封摺疊的紙張並一張草箋。朌坎彎腰拾起諸物,將那摺疊的紙張隨手塞回《清靜經》中,又見那草箋顏色泛黃,紙質柔脆,一見便知年代古久,用手持拿,竟將那箋紙捏出指印來。
不經意間掃視幾眼紙上內容,竟是幾句宛如詩歌般的短句,內容如下:
“抱神以靜,形將自正
吾守其一,以處其和
吾將去汝,
適無何之鄉,入無窮之門,遊無極之野,
與日月齊光,與天地爲常;
噓水興雲,奮手起霧,聚壤成山,刺地成淵;
八極之外,如在指掌,百代之遠,有若同時;
人其盡死,而吾獨存焉!”
朌坎閱罷,不明其意,卻是鬼使神差地當場記下那詩句內容,只覺那詩句吟誦起來宛如召喚咒訣一般,遂記來分外容易。正待細細琢磨一回,不料朌坤竟於此時進入靜室,一推門而入,便見朌坎亟亟將手中那張草箋往書冊裡塞。
朌坤見狀,登時變了臉色,一步上前,一把將那書冊從朌坎手中奪過,從書中拽出草箋,對朌坎急道:“坎兒,你是否已閱過此箋?”
朌坎見罷朌坤之舉,從未如此無措,自己倒駭得慌了手腳,只得吞吞吐吐地答曰:“師、師父,弟、弟子適才確曾看過,只未曾看得明白,不可以看嗎?……”
朌坤聽罷這話,擡首閉目,神色滿是朌坎讀不懂的無奈。
朌坎見罷才景,更是手足無措,登時跪下說道:“弟子不知此箋不可覽閱,請師父恕罪!”
朌坤聞言,方回過神來,伸手將朌坎扶起,隨後運出靈火,將手中所持草箋焚了個乾淨,一面說道:“彼時心有不甘,遂留下此紙至今,未想終因一念之差,釀成此果……此世間,到底難存真正的清靜無爲、無慾無求……”
朌坎從旁聞見此言,亦不敢出聲詢問此乃何意,正徑直出神,便見朌坤忽地拉住自己肅然說道:“坎兒,無論你此番從那箋上看到何物,你皆不可信以爲真,需盡皆忘卻!切記!切記!”
此乃朌坎記憶中從未有過的肅然迫切之態,爲朌坤模樣唬住,心下雖道“那箋上內容我全看見並記住了”,面上亦不敢表露分毫,只錯愕地頷首擔保不迭。
雖如此,亦不知朌坤信了多少。之後長嘆一聲,放開朌坎,自己步至蒲團上坐下,命朌坎於跟前坐了。不及詢問他這數十日的經歷,倒令他先行將《清靜經》誦上兩回。第一回背誦,因朌坎久未溫習,誦得結結巴巴,毫不熟稔,朌坤聞罷蹙眉不悅,方令他再誦一回,此番誦得順暢,方纔罷了。
隨後朌坤令朌坎將這些時日的經歷細細報來,朌坎不敢隱瞞,如實說了,朌坤聞罷說道:“如此你與三殿下與那氐人國主約定,替他國解除結界,令氐人生存領域擴大……”
朌坎點頭以示肯定:“嗯,畢竟他們國家資源已不足以支撐居民繁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果斷擴張……而且三殿下有氐人族血統,他亦不忍心見氐人國滅亡……”
不料卻聞朌坤打斷朌坎之言道:“住手!坎兒,你且勸說三殿下放棄此念!”
朌坎聞言,大感意外,疑惑問道:“師父,要放棄什麼?”
朌坤答:“古語有云:‘七竅通而混沌死。’這混沌大陸之上的結界,自高陽氏施行絕地天通以來,已存在成百上千年,自有其存在之理。與其道此結界乃是爲阻隔大陸各國,毋寧說乃是爲保護各國。若強行破除,只怕大陸將兵災四起,再無寧日!”
朌坤神色肅然,所道之言亦皆嚴峻,朌坎雖被朌坤氣勢所懾,然心下不以爲然。面上應下,卻並未真正放進心上。
朌坤見朌坎應下,方不再糾纏此事,轉而另言一事道:“你方纔亦道,你等尋藥之行是險象環生,旅途多舛,幸而終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只你已是多番召喚出山神,可知你已是境界大開,靈力並靈識皆與離山之前大爲不同。”
言畢朌坤又令朌坎召出法杖,探視其精魄色澤,只見此番那精魄已由紫中帶黃變成黃中夾紫,顯示朌坎階位已至壽宿高階,即將突破至仙宿階。
只聽朌坤說道:“你又成長了,彼時爲師果真未曾錯看,你天賦異稟,遂能較他人成長更快,每一回召喚,於你而言,皆是向高階靠近……”說到此處又長嘆一聲,“只世人惟知爭權奪勢,真人惟知求仙進階,皆是慾念填胸、不知所止,卻不知‘高處不勝寒’,九天之上,何來四方之別、清濁之分,只能愈加迷失真我……”
朌坤此言暗含機鋒,朌坎聽得雲裡霧裡,搔頭問道:“師父,您老的話,我聽不明白……”
不料朌坤聞言惟搖首長嘆,轉而說道:“坎兒你聽好,此乃爲師所能授予你的最後咒訣,本欲待你之修爲更爲精進之時再行傳授……”
朌坎聽罷這話,忙不迭拉住朌坤急道:“師父,爲何是最後的咒訣?!難道便是因了我看過那草箋,你便要將我逐出師門?!”一面說着,一面只管拉着朌坤不依不饒。
朌坤見狀,止住朌坎動作說道:“你莫要誤會了,哪裡是欲將你逐出?只因此番三王子回中土國,朌蒙知你與三王子最爲相合,方命你與她一道,護送三王子歸國……爲師念你家仇未報,你在明而仇在暗,你既下山在外,爲師鞭長莫及,難以護你周全,惟有你自身進益,方能保全自身……”
朌坎聞言得知並非是朌坤欲攆除自己,方大鬆一口氣,於地上伸開四肢,宛如漏氣的沙袋,口裡嘟囔道“早說嘛,嚇死你徒弟我了”。隨後又疑惑地問道:“令我護送三王子回國,是巫彭大人之意?不過是護送殿下歸國之事,想必無甚大礙,待弟子歸來後,仍回來聆聽師父教誨,師父爲何道是最後的傳授?”
朌坤聽罷,立起身來,背對朌坎負手而立,說道:“世事難料,前路晦明,哪裡能有個既定之事……”說罷頓了頓,出口之言卻令朌坎難以明白,“這混沌大陸,自封印窮奇至今,已平靜了兩百餘年,終究仍避不了那風雲突變、硝煙四起之日……若依爲師之願,爲師斷不願你捲入其中,奈何天不遂人願啊……”
朌坎聞言,愁皺了臉皮,說道:“師父,您老能把話兒挑明瞭嗎?我聽不懂啊……”
半晌過去,朌坤方回過神來,轉過身子,換了副神色說道:“這最後的咒訣,你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