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上回神荼、鬱壘二冥神驟然出現, 以雷霆萬鈞之力壓制三王子一行人等,令他們難以躍進分毫。危機之時,三王子見罷一旁的夸父族領路人, 忽地靈光一閃, 只道是這神荼、鬱壘身形高大, 自己與之相較, 體小身弱, 施展不開,全然不佔半分優勢。惟有擴展身軀、擴大身形,方能與之一戰。念及於此, 三王子暗運真氣,激發體中血脈之力, 幻化爲夸父族身形。他手中的蓐收神劍隨之金光大盛, 隨三王子身形變化而增大。那頭上神荼以鋼叉壓制, 忽地只覺一陣猛力傳來,一股腦便將鋼叉掀開, 只見坑中之人一躍而起,身形已與之前全然不同,頂天立地,壯大許多。說時遲那時快,一旁的鬱壘見神荼被擋開, 隨即挺戟上前, 欲補上一擊, 不料卻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 倏忽間頸畔便有鮮血直噴而出, 同時又聞三王子口中道句“大神,得罪了”。正是三王子方纔趁着一把掀開神荼點鋼叉之時, 另一手攜了那玄冥神弩,對準那鬱壘頸旁一箭射去,此乃神兵利器,豈是凡物,方能就此射傷神體。這鬱壘拿手捂住受傷之頸,將雙目睜得滾圓,難以置信這一介凡人竟能傷及己身;轉念一想,不禁冷汗直冒,亦明瞭方纔這一箭不過一計下馬威罷了,若對準自己要害射出,豈會僅僅留下擦傷?
事到如今,這神荼鬱壘二人方纔正色望向跟前之人,只見方纔尚還渺如螻蟻之人已換了副身體一般,挺身而立,左右手各持一兵,一手持劍,一手執弩,手中兵器流光溢彩,一見之下便知定非凡物。
那神荼隨即開口問道:“據聞上古之時惟有身具雷澤氏伏羲血統的夸父一族具有此巨人之軀,汝到底乃何人,何以竟有此血統,可任意變幻?”
三王子聞言不過道句:“在下不過大陸之上區區一介凡人,不敢妄自與天皇攀親。”說着,暗自運轉真氣,灌之與手中神兵,提防跟前二人一舉一動。
而隨着三王子真氣流轉,這神兵之威愈盛,神荼鬱壘二人覺察神兵氣息,只聽神荼驚喚出聲:“此乃顓頊之息?!傳聞顓頊造六兵,於大陸之上結陣,施行絕地天通,汝何以擁有此六兵?!”
而一旁的鬱壘則接着說道:“不僅如此,他向本座一箭射來之時,本座隱約覺察一股久遠而神秘之息,較了三皇更爲古老與本源,惟有洪荒之時燭陰所有!”
那神荼與鬱壘覺察此狀,只道是跟前此人身具創世之神燭陰之息,又手持神兵,斷非等閒之輩,遂不敢怠慢,終正視三王子肅然說道:“雖不知汝到底是何來歷,然既已知汝不凡,吾等自可實言相告。吾等雖受天帝之命把守雁門,實則非爲阻人進入。實乃此門爲幽冥之門,生人活氣無法入內,惟有待萬物死後,魂靈不引自來,從此再入輪迴。然汝既身具燭陰之息,可知燭陰乃三界之源,凡人所無法到達之處,於汝而言抑或有那可能……”
三王子聞罷這話,只如久旱逢雨,本懵懂不知去向,如今卻如撥雲見日一般,大喜過望,亟亟拱手問道:“多謝大神指點,在下銘感在心!還請大神明示,在下當如何行事?”
便見那神荼伸出一手,暗運靈力,召喚出一鳥,生得一個腦袋三個身子,對三王子說道:“此鳥名鴟,乃幽冥世界靈魂之引渡者,可引汝通過雁門、進入幽都。幽冥世界自古有去無回,汝雖可出幽入冥,一旦入了此境,亦需自行尋覓出路,汝且好自爲之。”
話音剛落,那二神隨即消失不見。三王子本欲伸手接過那鴟鳥,不提防卻見那鴟鳥竟忽地逞兇,伸出兩隻利爪,從天而降,向三王子猛地襲來。三王子見鴟鳥來勢洶洶,只得就勢舉劍一揮,擋開那鴟鳥,小心翼翼,不敢較真,恐就此傷它分毫。只那鴟鳥見一擊不中,復又調轉身來,此番則伸出那尖長利喙,垂首向三王子一陣猛啄。三王子足下輕點,運起輕身之法避之不迭,一面心下尋思應對之法。
倒是一旁的雲永見狀,心中惱怒,口中嗔道:“此二門神既有心相幫,又何故放出這等兇悍不明主兒的畜生與人添亂?!”說罷便欲上前助三王子一臂之力。
三王子聞罷雲永之言,心下頓悟,暗忖據聞這鴟鳥乃傳聞中威猛與勝利的象徵,惟真正能征服它之豪傑勇士方可爲其之主。念及於此,三王子隨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對那鴟鳥,高擎手臂,將臂上的玄冥神弩對準那迎面襲來的兇悍之鳥,隨即一箭射去,那弩-箭宛如電光石火一般破空劃過,從那鴟鳥的利爪一旁穿行而過,將將劃破那鴟鳥血皮,隨後直直扎入鴟鳥身後的樹幹之上。這邊三王子則手持那箭尾拖拽的繩索,順手一擺,繞着那鴟鳥雙爪一套,接着一拉一收,便將那鴟鳥雙爪捆縛了個嚴實。那鳥還欲掙扎,被那繩索倒吊着,掙脫不能,終是尖利鳴叫一聲,偃旗息鼓,再不作妖。
……
另一邊,卻說朌坎陰魂於枉死城中服刑期滿,出了城來,本該隨衆鬼一般往這奈何橋上過,投入輪藏之中往生。奈何胸腔之中卻凝聚着一股執念,令他即便酷刑纏身,將自己姓甚名誰皆已忘卻之時,亦未忘記自己此來,是爲等候一人。
那陰魂流連於忘川之畔蒿草叢間,三日三夜,不曾想過就此往輪迴井邊而去。人人皆道人一閉眼萬事休,既是陽間壽命已盡,此生便已瞭然,何不投胎轉世從頭再來。然而朌坎陰魂隱隱卻覺自己心事未了,斷不可就此循衆生步入輪迴。正值此時,便聞耳畔忽地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聽來分外年輕,只如一妙齡女子,在問自己爲何徘徊不前。
聽罷此問,陰魂腦中頓時閃過許多片段,是靈山之上巍峨佇立的登葆祭臺,是六巫神殿之中俯瞰大地的女丑神像,是豫城郊外屍橫遍野、血流漂杵的人間慘狀,是自己對面拈弓搭箭、神情悲慼的俊朗青年,這些記憶碎片裹挾在一起,匯成一股洪流,將自己盡皆吞沒。而彼時自己爲仇恨與絕望遮蔽雙眼,進而召喚出上古凶神蚩尤,蹂-躪人間;自己是巫咸國靈山之巫,名喚朌坎。
見自己不答,身後的女子再次出聲問道:“吾聞汝從枉死城中而來,可知汝前世罪孽深重,來到這幽都,亦是嚴刑峻法,深受磨難。至此終盼得苦刑期滿,何不拋卻這前塵煩惱與悔恨,飲下忘憂之水?汝心中有何執念不捨,令汝徜徉於此孤魂野鬼之間,不欲輪迴投胎?”
陰魂不答反問:“你是何人?爲何與我交談?”
那女子則答:“吾乃孟婆,見過陰魂千千萬萬,卻未見如汝這般陽壽不過短短十數載,卻是罪孽深重之人,遂特意前來一問……”
那陰魂聞言,似是輕笑一聲,雖未轉過身來,孟婆卻似能目見那張清秀容顏之上的苦笑,只聽那陰魂開口說道:“是啊……我犯下重罪,只怕這塵世之間尚未有如我這般活不多久便致使人間生靈塗炭之人……”
孟婆聞罷此言,莫名心生不悅。所謂面由心生,從那陰魂面上,一絲一毫亦瞧不出甚兇惡狠戾之相,忙不迭亟亟接了句:“既是罪孽深重、悔不當初,何不就此忘卻凡塵、重新做人?待入了輪迴井,前世塵緣一筆勾銷,正可洗心革面,再世爲人!”
不料那陰魂聽了這話卻只苦笑一聲,喃喃道句:“前世塵緣一筆勾銷……麼……”說着將低垂之頭擡起,仰望地府那濃墨重彩、深不可測的永恆之夜,似是欲穿過這方天地,望向不知名的遠方。口中自顧自言語,亦不知在對誰說,“短短一世,須臾一生,雖是陰錯陽差之下召喚邪神,致使手染鮮血、膝下冤魂無數,自知此來罪責難逃、難避天譴,靈魂被罰入枉死城中受命喪己手的怨靈冤魂撕扯啃噬……地府時日較陽間漫長許多,人間一日相當於地府千年,我被陰司閻君判罰投入枉死城中受刑數十日,便是靈魂撕裂又重合、重合而又撕裂的循環往復;陽間每過一日,便是長達千年的煎熬,直到我嘗清罪孽,方纔得入輪迴……”
孟婆:“……”
陰魂道:“……這數萬載的煎熬,於陽間僅僅數十日之短,我存於此世間不過短短十數載,所嘗之罪孽、所受之刑罰,於數萬年間迴環重複,日復一日,直至碎屍萬段、體無完膚……在這般地獄的煎熬之中,曾經以爲刻骨銘心、永世難滅之仇,皆隨着逝去的記憶一道泯滅,便連自己是誰,從何而來,俱已不記得……心中惟一留存下的,不過是一個遺憾,方化爲這萬年的刑罰所無法湮滅的執念,令自己在此地獄深淵之中尚還維繫一絲理智,是自己嘗存活於世的證明,是自己所有愛與恨的歸宿……因了此故,便是對了他曾親手結果自己性命之事,自己亦從未怨恨……”
孟婆聞言急忙問道:“這執念如此之深,便是汝不願來奈何橋畔飲下孟婆湯之故?”
那陰魂聽罷此問,卻是輕笑搖首道:“此乃孟婆湯亦無法消除之執……”
孟婆問道:“是何執念?”
陰魂則答:“不過是想念一人,想看那人能夠兌現曾經對我許下的承諾;想聽那人親口告訴我他心中的大志與藍圖,與自己的猜測相互印證;想親眼目見那人實現胸中理想,君臨天下之日……他是天生的君主,較這世間任何一人皆要適合主宰這方大陸之人……想再見你一面,望鶴……”
此話一出,陰魂忽覺心神一怔,心中涌起一陣熟悉的悸動,他猛地回過身來,此乃自孟婆來此之後頭回與陰魂面對着面。此番孟婆亦聞見一陣響動,隨之一併轉過頭去,便見不遠處有那提着鐵索拘牌的鬼差向這處趕來。孟婆見狀,心下起了憐憫之心,忙不迭對這陰魂道句:“怕是來不及了,汝徘徊於此三日,卻始終不肯往輪迴井轉生,十殿閻羅大抵已知曉此事,遣了陰司鬼差前來拘汝,欲將汝扭送至輪藏……”
這陰魂聞罷這話,方纔有些慌了手腳,亟亟對曰:“我不欲去甚輪藏投胎,我不要來世,投胎重來之人已不再是我,那裡的世界亦沒有我所愛之人……”
正說着,那幹鬼差已轉眼間便步至跟前,便要拘拿這陰魂。倒是孟婆搶先一步,擋在陰魂之前,對那幹鬼差說道:“諸位官差請留步,這遊魂不過是在這蒿里迷了路,待妾身將之引回奈何橋邊將孟婆湯飲下,便能了事,無需勞煩各位官差大駕!”
不料那鬼差聽罷這話卻不爲所動,只冷笑一聲說道:“此番不勞孟婆大人費心,我等正是受閻君差遣而來,亦無需再飲孟婆湯,只拿了這魂押往輪迴井便是。孟婆大人還是快些回去自己當值之處,勿要誤了本職纔是。”
說罷,這鬼差便撇下孟婆,便要來拘朌坎魂靈。朌坎陰魂因方纔與孟婆一番交談,已重拾記憶,此番見那鬼差霸道逞兇,便也起了倔強頑抗之意,隨即便欲重操舊業,口中拈訣,召喚法杖對戰。
未想正值此時,一人忽地從天而降,伸出一臂一把將朌坎摟住,一面大展背後雙翼,一躍而起,騰至半空之中。正是幻化爲羽民形態的三王子。
二人於半空之中兩廂對望,脈脈情深,已是一眼萬年。
“坎兒,我終是尋到你了!”
“我終於等到你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