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京城已沒有立錐之地了, 宮宴之後,皇叔掩人耳目在私下裡找到他,說不妨置之死地而後生。
半年的周旋和安排, 終於讓他找到機會離開京城。
劉珩跪在他母親的靈位前, 磕了三個擲地有聲的頭, “孩兒不孝, 這就要去邊關了。”
空蕩又晦暗的房間裡, 沒有人回答他,寂寞和孤獨在十多歲的少年心頭緩慢滋長。
一人一騎奔赴邊城,那個叫石嶺的地方, 大齊最北端的防線。
劉珩從前就聽說過靖遠侯府上有個從小長在邊關的丫頭,他在裕州見着顧長平時, 他又特意提了提這個人, 說顧長安從十二歲起就被扔在石嶺跟着一羣老兵混, 現在是石嶺軍的校尉。
劉珩頂了個都尉的銜,原則上只要他一去石嶺, 顧長安就只能居於副位了。
他從前聽說軍隊裡這幫老兵油子向來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恨就恨那些個沒有軍功全靠家世來當官的人,說的就是他這樣的,所以劉珩進石嶺軍營前,特地溜達到校場外頭觀望了半個時辰。
也是湊巧, 劉珩在附近觀望的時候, 顧長安恰好在校場練兵。
瘦高的姑娘束着利落的髮髻, 負手站在一羣粗糙的漢子面前, 時不時的指點總是恰到好處。她的兵都比她健碩也比她高大, 可這個叫顧長安的姑娘偏就這麼與衆不同,渾身透出的那股狠勁兒, 就連男人也自愧不如。
邊城的日頭毒辣,劉珩遠望着顧長安,她小麥色的肌膚在日光下似有叫人不能側目的光澤,時而內斂的低笑讓他在某一瞬間忽而心如擂鼓。
顧長安對劉珩的到來並沒表現出什麼不滿,她甚至讓出自個兒的營房,搬去一旁閒置已久的屋子。
大概是流年不利,劉珩纔到石嶺不過七八日,就碰上狄戎人來搗亂。
出戰的前一夜,顧長安挺猶豫地敲開他的門,半垂着頭站在他跟前道:“我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命挺金貴的,但明日這一仗你不打不行。你纔來石嶺,不能一遇事就往後縮,那往後更管不住下頭那羣兵油子了。要不這樣,到時候你就跟在我後頭,見哪個狄戎人沒死透,你就上去補一刀,也算給兄弟們個交代。”
她眉心微微起了個褶,劉珩下意識就想給她摁平了。
顧長安見他不吭氣,就當他答應了,暗自鬆口氣,“那你歇着,明早讓阿木來叫你。”
阿木從前是靖遠侯府的家養奴才,一個半大孩子,約莫十四五的樣子,從小跟着武師父練功,在侯府裡跟着顧長平,後來顧長安到石嶺來他就成了親衛。這孩子精瘦,皮膚給曬得黝黑,話不多,人卻挺可靠。劉珩聽霍義說,顧長安覺得阿木是個苗子,有心讓他再跟着歷練兩年就給送到顧長平那邊去。
霍義這人話多,一個豪爽極了的漢子,跟誰都能說上幾句,不像顧長安的另一個副校,叫宋明遠的,似乎對劉珩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上了戰場打仗,那駭人的陣勢與說書先生兩片嘴吧嗒出來的情境實在相去甚遠。劉珩自問也是個經得住事的人了,可真跳進敵圈跟人肉搏的時候,卻也禁不住一番心驚肉跳。
顧長安手中一柄長劍上下翻飛,身法沒一絲多餘的東西,手起劍落,濃稠的血噴濺在她的盔甲上、臉頰上,而她卻渾然不覺一般,緊繃着面孔奮力拼殺。
一個轉身的誤差,也許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阿木使雙劍,始終跟在顧長安不遠的距離,年紀不大基本功卻很紮實。
劉珩從沒殺過人,這就像是一道難以跨過坎,當刀鋒割破對方咽喉時,總有那麼一些東西也會跟着消失殆盡。
他砍掉了被顧長安一腳踹來那個狄戎兵的頭顱,大量腥臭的血噴涌出來,他盯着那具無首的屍體竟然在一瞬間出了神,甚至沒留意驀然射來的利箭。
誰也沒注意那支破空而來的箭,只有與劉珩相對而立的阿木。劉珩幾乎沒看清阿木是如何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將他壓倒,並擋在他身前的。
當顧長安痛呼一聲“阿木”時,劉珩才意識到爲時已晚。
這場並不算慘烈的戰鬥,讓顧長安失去了幾乎是陪伴着她長大的阿木。人擡回軍營的時候已經僵了,顧長安抹掉臉上的血,只是很冷淡地看了劉珩一眼,卻沒說什麼。
後來顧長安在軍營後頭的小山坡上給阿木立了塊碑,偶爾會拎壺酒上去,坐小半個時辰再下來。
劉珩愧疚,可他的驕傲卻讓他對顧長安不知如何啓齒。再後來是霍義找着劉珩,他說:“你別看阿木只是侯府的下人,可他也算是跟長安一塊長大的。她不是怪你,就是吧……誒,戰場上的生死都是個人的命數,沒有誰就該替誰背上這命數的。阿木啊,可惜了。”
劉珩買了二斤牛肉,提了壺燒刀子,在霍義的指點下找着了阿木的墳。
荒蕪的山頭,被迫出京的無奈一時涌上心頭。他席地而坐,對着無人能迴應他的墳頭,說着從未吐露的往事。
顧長安倚着那半枯的老樹,喝一口酒,聽一聽劉珩的話,倆人一前一後,一動一靜,就這麼直坐到夕陽西斜。
等到劉珩下山,顧長安才從樹後頭轉出來,她伸手拍拍阿木的墓碑,道:“他和你我一樣,都是苦命的人……也是,不苦誰跑到這荒城來喝沙子。”
狄戎隔三差五的滋擾讓顧長安和劉珩不得不併肩作戰,也許是彼此逐漸的熟稔,也許是劉珩從未吐露過的心事讓顧長安放下芥蒂,倆人在戰場上的配合益發默契。
那一年年關將至,顧長平回京述職,顧長安和劉珩也一同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
元宵燈會的時候,劉珩實在拗不過隨着皇叔進宮來的郡主堂妹,只得硬着頭皮,冒着被責罰的風險偷摸把她帶到市集上去湊熱鬧。
劉珩素來對這種鬧哄哄的節日提不起什麼興致,心裡頭只覺得那是哄孩子的玩意,卻架不住堂妹看什麼都覺着有趣,買了面具又要買荷花燈,舉着糖葫蘆又要來一包桂花糕,最後停在一個攤子前猜燈謎猜的不亦樂乎。
郡主猜燈謎的時候,劉珩就開始跑神,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多日未見的顧長安,想起她揮劍殺敵時的英姿颯爽。
不經意翹起的脣角還未及收起,他就在攢動的人羣裡看見了她。可還沒等劉珩招呼她,她卻露出個瞭然的表情,轉身就走了。那樣子就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匆匆躲開一般。
再見到顧長安,已是在次月的石嶺城了。
他們一羣人圍着篝火邊吃烤羊肉邊閒嘮嗑,劉珩趁着別人沒留意,撞撞旁邊的顧長安,問:“十五燈會的時候你明明就看見我了,見着就見着,你躲什麼?”
顧長安瞥他一眼,“你有佳人在側,我怎好去當打鴛鴦的棒槌。”
“什麼佳人?沒有的事。”劉珩脫口道,說完纔想起來他那個活潑得過了頭的堂妹當時的確是在旁邊,可這時候再改口就顯得忒心虛了,只好悶頭不吭氣。
顧長安卻不甚在意,咬了口宋明遠遞過來的兔腿道:“說起來,你就不怕在石嶺蹲幾年,真蹲成條光棍了?”
“怕什麼,不是還有你麼。”劉珩悄沒聲咕噥了句,顧長安忙着跟霍義玩笑,也沒聽仔細,還當劉珩在旁邊藉機嘲諷她。懊惱之下轉手把另一塊剛烤好的兔肉塞進了他嘴裡,燙的劉珩齜牙咧嘴,眼裡直冒水光。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們長安那是有理想的,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肯嫁的。”霍義在一旁眨眨眼,揶揄道,“這人品不是頂呱呱的不要,慫包酸儒不要,王公貴族不要……呀,瞧我這老粗,不是說你們不好昂,是忒好了,她肝顫。再有啊,長安那是頂煩男人三妻四妾,要我說,這丫頭就是長了身反骨,這自古只要男人有權有勢就少見只娶一個的,她偏得去開這個先河,可不就難嫁唄。”
劉珩聽罷,頗感慨地“嘖”了聲,霍義以爲他也是被顧長安的條條框框給驚着了,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還分給他一壺酒壓驚。
劉珩垂目看着噼啪作響的乾柴,暗自琢磨——這其他的都不難,唯獨王公貴族這條,他該怎麼翻過去?
想到此處,劉珩偏頭看看正跟宋明遠搶一塊烤得焦黃兔肉的顧長安,她給自個兒築的圍牆裡三層外三層,他得一塊一塊磚地拆纔是正道,此事急不來,要徐徐圖之。
數九寒天的邊城,劉珩似乎觸到了與社稷江山同樣重要的東西,那顆奇異的種子在初見時便在他心底裡紮根發芽,等待着成長爲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