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拉湖還是跟顧長安記憶裡一樣荒涼得可以,湖周圍的雜草長得齊腿高,能讓人陷進去半條腿的幾個泥沼還都健在,被蚊蟲盤踞着。
顧長安騎馬繞着不大的昂拉湖跑了一圈,除了草叢裡散落的不知名的動物骨架,就再沒別的發現。
她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倖的希望,想着不管昂拉湖的湖面再怎麼小,都還是一處水源,人要活着就離不開水,尤其是在乾旱的北境,哪知還是撲了個空。
“都尉,咱們還是向北往山裡找找吧。”宋明遠從一旁走過來,“日頭已經快落山了,天黑前得找個地方落腳。”
顧長安望一眼西斜的落日,翻身上馬,“走吧。”
顧長安他們又往北奔行了十多裡,終於在天色徹底黑下來前到了荒山腳下。
還未到初秋季節,草原上還能見着野物,顧長安帶來的都是跟過她幾年的老兵了,大夥各自分工,有餵馬的也有揹着弓去獵野味的,還有在原地生火造飯的,雖顯得亂糟糟實則卻井井有條。
顧長安在老樹突起的樹根上坐着,從樹冠的縫隙裡望着這座幾乎被燒的光禿禿的荒山。
“就沒人給這山取個名字?”她解下水囊喝了口水,問旁邊的宋明遠。
“少有人到這來,就算有可能也是隨口叫的,沒個準。”宋明遠跟她並肩坐着,感覺就像回到幾年前,不禁生出一絲感慨,緩緩舒了口氣,道,“都尉,您說將軍是被困在這山裡了嗎?”
“他們應該是遇上了伏擊。顧將軍出關時只帶了五十人左右,我估計他根本沒打算這回就把祁盧抓回來,只想找着胡煒……死活不論。”顧長安轉頭看着宋明遠,“據探子消息,祁盧手下根本沒幾個人,就算兩方正面對上,將軍也吃不了虧。可眼下十多天過去了,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已經失去了行動力。”
宋明遠眉頭緊鎖,顯然也有了這一層顧慮。
“我一直信奉的原則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於將軍他們派出來的幾批人都沒找着屍體,那至少說明,要麼他們被這一場大火困在某處,要麼是被祁盧抓走了。”顧長安說着頓了一頓,竟然微微笑起來,“不過祁盧沒那麼蠢,不會閒着沒事抓個燙手山芋放身邊。”
宋明遠看着像是不怎麼爲自己大哥擔憂的顧長安,沉默良久,才道:“回京之後,一切都好麼?”
好麼?談不上不好吧,家裡想讓她嫁人,嫁給葉清池,她的妹子們也想嫁人,嫁給劉珩,而劉珩爲了圖省事,想娶她。兒女情長,從來都是亂七八糟的一鍋粥。
顧長安“嗯”了一聲,說:“還好。”
宋明遠笑笑,覺得顧長安回一趟京城好像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也許就像顧長平從前說的,女娃娃總要長大的,等長大了,就管不住了。
其實比起顧長平,宋明遠更像顧長安實際意義上的親人,他們更平和更生活,更知道該在什麼時候關心這個跟一幫糙爺們稱兄道弟的——姑娘。
那邊老兵們已經有模有樣地烤好了兩隻山雞,一圈人對着顧長安、宋明遠兩個招招手,笑道:“兩位大人可別慎着了,這跑一天都累壞了,趕緊來吃兩口。”
顧長安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伸個大懶腰,道:“老金烤的雞真是色香味俱全,以後不打仗了乾脆開個燒雞鋪子去。”
一羣人都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誰也沒在意那“不打仗”仨字所代表的鏡花水月般的希望。
二十來人吃罷又各自講了點逗趣事,礙着顧長安在場,都壓着沒說幾個葷段子。但其實顧長安早就習慣了,她從前也沒少幹去芙蓉樓逮人的事,這幫老兵們,有的成家了有的還是光桿一條,發了月錢,多數不是去找女人,就是去小賭場碰運氣,錢花幹了再回來,好像晚一天就沒命享了一樣。
顧長安心裡沉着鬱結,但面上並不想掃大家的士氣,所以她端也得端出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姿態來,她是領頭的人,她要自己先慌了,那這羣人乾脆滾回裕州去什麼也別幹了。
月上枝頭,大夥找了避風的地兒躺下就睡,守夜人在外圍坐定,白辛和決明則挑了一棵較粗壯的樹攀了上去。樹上視野極好,能將遠處的動靜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兩人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也是恪盡職守。
衆人一覺睡到天明,一夜相安無事,連尋常的野獸也沒見着一隻。
顧長安匆匆啃了幾口乾糧,就領頭往荒山上走去,對於他們來說,多耽誤一刻,就多一刻不必要的危險。
荒山上的草木本就不算茂盛,被大火一燒更是毛都不剩下,只剩下岩石陡坡和焦黑的土地,走起來十分地困難。顧長安挑着能下腳的地方埋頭往上爬,決明從一旁跟上來,喘了口氣道:“大人,這再往上馬匹就不好走了,要不要留下幾個人看馬,咱們輕裝上山。”
顧長安皺皺眉,心裡知道決明說的有理,但他們來的人本就不多,此時再分開,恐生變故。
“在京城時,屬下也收集了一些祁盧的消息,據屬下推測,他應該不會輕易露頭跟咱們對上。這荒山不算高,有兩個時辰就下得來了,應該出不了事。”
宋明遠也跟上來,道:“決明說的有道理,還是留下幾個人看馬,這樣咱們的腳程就能快些。”
顧長安點點頭,她從晨起時就有點心神不寧,只想趕緊找着顧長平,自然沒有宋明遠和決明他們想的周到,當下也不再猶豫,分出幾個年紀稍大的留在看守馬匹,餘下人繼續上山。
“山裡能藏匿的地方只有洞穴,但在這荒山上,估計有不少是被野獸當窩了。而且這把火一燒,還有沒有活物,真不好說了。”白辛一邊走着,一邊對旁邊決明道。
決明嘆口氣,“前些日子裕州軍把山頭從上到下都摸了一遍,還是什麼也沒找着。”
“從上到下……”前面的顧長安聽見他倆的話,忽然頓住腳步,轉頭看着宋明遠,“前幾次來人搜索的時候,懸崖下面找過沒?”
宋明遠驚訝又茫然地看着她,搖搖頭。
顧長安從背囊裡把地圖拿出來,指着荒山中間的一處斷崖道:“咱們到這去。”
宋明遠幾人都面面相覷,他們從早起就覺得顧長安情緒不對,好像一直以來的那股沉穩勁兒忽然被吃了一樣,顯得很急躁。
顧長安沒工夫管他們幾個心裡飄出來的疑問,她急於證實自己的想法,當下也不解釋,加快腳步往山頭上奔去。
顧長安從出京城就覺得事有蹊蹺,到裕州見過幾位將軍心裡疑惑更甚,但她一直篤信顧長平應該是遇上了什麼棘手的麻煩才被困住,大約性命無虞。可今日晨起,她站在山下縱覽整座荒山,心裡那股壓抑的不安終於爆發出來。
這座山不高,被焚燒前的樹木就不密集,燒完更是連遮擋物都燒了,山體多是岩石,就算顧長平藏在什麼地方,裕州軍那樣一遍遍地搜,也不可能一點蹤跡都沒找到。
又據他們幾個推測,顧長平逃往遠處去的可能性極低。這一來是因爲昂拉湖附近皆平原,真要在那地方奔馳起來,根本就是活箭靶,所以顧長平最有可能是躲到這座荒山上來;二是因爲顧長平他們遇上伏擊後行動力必然受損,逃去更遠的地方無異是自尋死路。
可山上尋遍了都沒有,那還能在哪兒?自然是在看不見的地方了。
顧長安並不希望她的猜測成真,如果是那樣,就說明顧長平他們遇到了遠比她想象要激烈的對戰,那麼,傷亡就不可估量了。
半個時辰後,顧長安等人終於站在地圖上所繪的懸崖邊,獵獵的風在耳畔囂張着,顧長安一拍旁邊的宋明遠,道:“去拿繩索來。”
決明走過來鎖眉看了眼下面的深谷,“大人,還是讓屬下去吧。”
“不用,我去。”顧長安一擺手,二話不說就把身上零七八碎的東西卸下來扔到了一邊。
宋明遠看顧長安手法嫺熟地在身上繫繩子,打結,繃着臉一直沒吭聲。他不是不想攔着顧長安,而是知道攔也攔不住,這人倔驢一樣的脾氣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決明有點着急地看看宋明遠,誰知道宋明遠就跟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樣根本不動彈,他又回首去看白辛,結果白辛乾脆是一臉雲淡風輕,壓根就不着急。
顧長安把繩子另一端扔給宋明遠,渾不在意地一笑道:“拉緊了,別把我摔下去。”
宋明遠面無表情地接住,看了眼旁邊的決明白辛,倆人分別上前,一人抓住一段,然後對顧長安點了點頭。
顧長安走到崖邊,矮身躍下。
垂直的崖壁只有岩石間的縫隙和凸起可爲着力點,顧長安抓了幾下,覺得實在費時又費力,這樣攀下去還不知得多久,於是打了聲呼哨,讓宋明遠他們放繩子。
顧長安一開始還琢磨顧長平會不會躲在這一側半山腰的某處,可等她真正下來了,才知道根本沒可能。這一側山體就是直上直下,與之相對的是荒山的另一側,中間這道縫隙就像是被開天斧生生劈開的一般。
顧長安越往下,就覺得越是陰冷潮溼,下面的巖壁上甚至生出了一些滑膩的青苔。在即將接近底部時,繩子忽然不動了,顧長安低頭看看腳下丈餘的距離,只皺了下眉卻沒猶豫,拔出別在腰間的匕首,一手握緊繩索一段,一手將腰間纏的繩索割斷,她深吸口氣,雙腿一蕩跳了下去。
顧長安落地時往前滾了幾滾,將下落的力量卸去不少,但她跳的太急,還是不輕不重地扭了一下腳。
這邊,崖上拽着繩子的幾人頓覺手裡一輕,便知道是顧長安那邊出了問題。宋明遠怒火直往腦門躥,一把撒開繩索奔到崖邊,幾乎是飛撲在地上向下望去,卻只見得空蕩蕩的繩索左右搖擺,哪還見得顧長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