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和宋明遠等人趴在矮坡上越看下面越覺得不對勁, 但又不敢貿然下去,只得在上頭靜觀其變。
只見南燕軍北城門的人都像瘋了一樣拼命往外跑,邊跑邊歇斯底里地吼叫, 可他們還沒跑出多遠就雙腿一軟跪倒下去, 再也發不出聲音。就這樣一個個前赴後繼, 前面的人摔倒下去, 後面或是被絆倒, 或是自己支撐不住地倒在前面人的屍體上。
這般景象實在是又詭異又駭人,就好像那營地中間鑽出了什麼不得了的怪物一般。
“將軍,那是什麼東西?可是……可是什麼野獸?”宋明遠旁邊的一個小兵戰戰兢兢地看着顧長安, 握着長刀的手也忍不住顫抖。
“不是野獸,一來升州附近沒有深林, 罕有野物, 二來野獸這東西, 要單槍匹馬遇上也許會遭殃,但他們有將近四千人, 不會被一頭或一羣野獸嚇成這樣。看那些人的樣子,只要不是突然中邪,那就是中毒。”
那小兵害怕地拍拍胸口,“中毒?啥毒這麼嚇人。”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顧長安一拍宋明遠的肩,“走, 去會會這毒物。”
“將、將軍。”小兵伸手想拉一下顧長安, 卻還是慢了一步, 沒想到他們這個女將軍這麼不怕死, 明知道下面是要命的東西, 還敢往火坑裡跳。
宋明遠不發一言地跟上顧長安,這麼多年的出生入死, 早讓他們在這種時刻不必多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足以表達心中所想。
他知道顧長安是有了什麼猜測,不然不會這樣冒冒失失地就往下跑。她不是個衝動的人,也不是拿士兵的命不當命的人,她敢下去,就說明她有把握。
顧長安他們只有十二個人,趁亂跑下矮坡,也沒人注意到。他們悄悄摸到跑的最遠的那南燕軍屍體旁,快手快腳地用布墊着將屍體拖到一旁能夠遮擋的樹下。
宋明遠用劍鞘把那人的臉一轉過來,衆人便禁不住倒吸口涼氣。饒是顧長安這種淡定慣了的,也是大吃一驚。
那人的嘴已經張大到極致,嘴角幾乎都有了要裂開的跡象。一雙眼珠通紅通紅,眼角滲出的血沾上了土,黏在臉上。他的臉頰佈滿大小不一的紫斑,每塊紫斑上都纏着從皮下透出來的血絲,脖子已是血肉模糊,他的指甲裡全是自己的皮肉,彷彿死之前已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實在可怖。
方纔要拉住顧長安的小兵受不住,扶住一旁的樹幹彎腰乾嘔起來。顧長安掃他一眼,又看看旁邊臉色鐵青的一個百夫長,道:“把水囊給他。”
“是。”百夫長解下腰間水囊,遞給那小兵,小兵噤若寒蟬地看着顧長安,滿以爲這水就是“斷頭飯”了。
誰知道顧長安卻沒理他,轉身直接在屍體前蹲了下來,手上墊着布把那人胸口的衣裳扯開來。
只見那人胸口也是同臉頰一樣的紫斑,看去應是蔓延了全身。
宋明遠見顧長安皺着眉,像是明白又像是疑惑的樣子,便問道:“可是看出什麼了?”
顧長安道:“我與你說過的那位烏吉寨老前輩莫行,他閒聊時曾說過一種毒,叫做瀲灩。這毒是莫老的得意之作,除了他旁人都不知如何配製。中了瀲灩的人雙眼充血,渾身泛起紫斑,喉嚨瘙癢難耐,四肢僵硬,最後因無法呼吸而死亡。”
“你是說……”
顧長安點頭,“有可能,咱們得潛進南燕軍營去看看。”
所以他們的行動從下山坡看看什麼毒,變成了下山坡闖進敵人地盤去看看下毒的是什麼人——剛放下水囊的小兵立刻意識到這水果然就是“斷頭飯”。
顧長安幾人的衣裳與南燕軍戰袍顏色相近,又個個往土坑裡滾了滾,乍一看都是灰頭土臉,也看不出來多大差別,他們趁着裡頭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撿着人少的地方往前湊,竟然還真讓他們給混進去了。
他們沒費什麼功夫就找着了陳燭的營帳,營帳外的親兵早就倒在地上一命嗚呼了,周圍也歪七扭八地倒着幾具屍體。宋明遠對那百夫長使了個眼色,幾人分別散開佯裝痛苦難耐地分站在營帳外幾角。
顧長安見四周無人注意,便一個閃身進了營帳內。
帳內的几案木椅倒地的倒地,散架的散架,一對碎木渣裡仰面躺着倆人,正是潛入南燕軍伺機毒死陳燭的葉九和葉十二,兩人胸口上下起伏着,看去傷勢不算太重。另一邊,一個白鬚老者渾身浴血地倚在翻倒的牀榻旁,已是奄奄一息。
“莫老!”顧長安三兩步衝上去,一把托住莫行偏向一邊的頭,把隨身帶的救命解毒的藥丸往他嘴裡塞了一顆。
莫老半睜開眼看着她,扯了下嘴角,“嘿,果然是你啊,丫頭。”
“別說話,先把藥嚥下去。”顧長安撫着莫老胸口,給他順氣。
莫老咳嗽一聲,吐出口血沫來,呼吸顯得順暢許多,只是兩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他拍拍顧長安的手臂,道:“別費功夫啦,君丫頭那吊命的藥在老頭子這管不了用。來來,趁着沒斷氣,交代你幾句。”
顧長安沉默了一瞬,才正色道:“莫老請講。”
“這個陳燭,是我故人之子。眼下兩國交戰,小畜生助紂爲虐,弄得民不聊生。老頭子總不能眼看他爲非作歹,禍害故人背上罵名。我也知曉他不會聽勸,便狠下心使出瀲灩,嚇跑了他的那些狗腿。沒想到啊,這個小畜生假意與我回山,卻暗下毒手將我重傷,要不是那兩位英雄出手,老頭子恐怕撐不到你來了。”莫老說了這一長串話,彷彿已是強弩之末,接二連三地咳起來。
顧長安幫他順着氣,臉上的神色說不出是悲痛還是寂寥,問道:“您可是還有話要囑咐長安?”
“陳燭他……中了流觴之毒,他逃了,那毒、那毒除了他大哥沒人會解。長安,你答應老頭子,日後要再見着陳燭,放、放了他,留他一條……性命。”莫老說罷,就只剩下往外大口喘氣的份,再說不出一個字,只有攥着顧長安袖口的手指捏的緊緊的。
“莫老,我只能答應,讓他活着。”
活着,有許多種活法,身康體健地吃香喝辣,是活着,手腳俱癱地苟延殘喘,也是活着。顧長安肩膀上扛着家國大任,對惡人的姑息就是對手無寸鐵百姓的塗炭,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她也不敢去冒險。
莫老最終還是懷着遺憾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迷茫而無助。顧長安擡手爲他闔上雙眼,起身後退一步,再撩袍跪下,正正經經磕了三個響頭。
替她自己也替君菀,謝莫老的救命之恩與他的大仁大義。
顧長安短短二十來年的生命裡,經歷過許多人的生死,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甚至有跟她並肩作戰十年的霍義。
在戰爭的傾軋下,人命輕如草芥,是那麼地不值錢。人心在屠刀的摧殘下失去了應有的溫度,扭曲地存在於這個世間。
顧長安站起來,看着爲葉九二人包紮的宋明遠,道:“明遠,叫兄弟們集結,咱們去把那王八蛋的石頭陣給鏟了。”
“是,末將領命。”宋明遠起身行禮,心裡雖揣着疑問,卻不敢在這時候怠慢,只得壓下到嘴邊的話,轉身出去安排。
顧長安問了問葉九二人的傷勢後,就在營帳裡坐下,擺弄着手裡的匕首出神,對帳外的嘈雜充耳不聞。
南燕軍的主將跑了,宋明遠拿着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粉末對沒中毒的人一通嚇唬,居然還真讓他給嚇着了。
實際上,顧長安他們一共才十幾個人,南燕軍要真有幾個能聚人心的喊打喊殺,那也夠他們死個幾十次了。好在現在的南燕軍就如同一盤散沙,個個驚魂未定,一面駭於宋明遠手裡的“毒粉”,一面也因主將跑了,士氣大減。
宋明遠見好就收,接着就是好言相勸,把利弊都搬上臺面來一二三說清楚。宋明遠這人的面相比較唬人,看着正直又嚴肅,透着一股莫名的可信任感,所以他一出來“懷柔”,南燕軍大多數都放棄了把他們砍死的想法,甚至還有一兩個自告奮勇要去東西城門的軍營勸大家“散夥”的,幸虧被他眼疾手快地攔下來,纔沒弄得他們幾個身陷敵軍鐵桶似的包圍圈。
顧長安走的這一步不可謂不冒險,簡直就是拿着他們十幾人的性命在賭博。賭贏了,他們能順利進勝州城,輸了,他們連個全屍都沒有,劉珩他們照樣被困在升州城出不來。
宋明遠覺得,顧長安這次回來,的確是急進了。不過她爲的是什麼,或者說爲的誰,他也隱約猜得到。
只能慶幸老天爺總算眷顧他們,沒來個全軍覆沒。
兩個時辰後,戴天磊率那一千來人趕到南燕軍營與顧長安等人匯合。此時,南燕軍已經被遣散的七七八八了,宋明遠毫不吝惜南燕軍中的東西,他們簡單一統計,能分的都按人頭分了。南燕軍裡頭不少人是臨時徵召上來的,都惦記着家裡老小,誰也無心再待下去,一個個“被迫”成了逃兵。
戴天磊和顧長安站在石陣外的空地上,發愁地看着那一堆堆巨石,問道:“將軍,您懂奇門遁甲?”
顧長安搖頭,“不懂。”
“不懂?”戴天磊瞪瞪眼,“那怎麼破陣?”
顧長安回頭掃他一眼,波瀾不驚道:“誰說要破陣了,你叫人把能用上的□□都給我找出來,從這炸出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