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淶縣驛館裡的那棵歪脖子樹總顯得有些寂寥, 顧長安這幾日除了在房裡琢磨京城的防守兵力,就是在院裡盯着那棵樹發呆。
決明去探聽京城的消息卻一直沒動靜,白辛不知道從哪兒找的鐵匠打了個當真有□□分像的虎符交到顧長安手上。
白辛給她的時候顯得很猶豫, 最後纔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道:“將軍, 現在遠還沒到這一步, 您……王爺他不願您拿着性命去冒險, 鎮北關一戰, 那塊碎了的護心鏡王爺一直留着,他是當真怕您回不來了。”
顧長安牽一牽嘴角,逆着窗外的日光, 看着白辛道:“我不爲求死,只爲替他掃去身後冷箭, 讓他在往前走的時候, 心無旁騖。”
白辛後來將這話說給決明, 決明聽完禁不住一番感慨,說從前覺得只有那些琴棋書畫樣樣通的小姐才配得上王爺, 現在看來卻不是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怎能配一個芊芊弱質的女人,還得將軍這樣的纔算相稱。
白辛不置可否,搭着決明的肩長吁短嘆了一陣。
陌紅樓在劉珩離開鳳淶縣的當日也回到了京城,她用了些藥水讓臉色變得蠟黃, 頭上包了塊粗布頭巾, 打扮成南市賣菜的婦人躲過了城門外巡查的禁軍。
陌紅樓在京城裡如履薄冰地捱了幾日後, 終於在靖遠侯府堵着了來“串親戚”的葉清池。葉清池看見陌紅樓似乎並不驚訝, 還大大咧咧向陌紅樓提出要見着顧長安, 才肯動用葉氏傳遞消息。
這就把一件原本就很麻煩的事情變得更加麻煩,但陌紅樓卻不得不應承下來, 畢竟顧長安那邊已經是刻不容緩。
五日後,當顧長安見到葉清池的時候,心裡的疑問和不安並不比陌紅樓少。
葉清池一點不着急的樣子,還差使劉珩留下的人在院裡擺了茶具,很是雲淡風輕地坐在歪脖樹下面烹茶。
他不着急,她旁邊坐的顧長安卻不能不着急。
葉清池笑看着她,“我有點好奇,你爲了救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顧長安摩挲着陪她征戰沙場的長刀,道:“我只有手裡這一把殺人的刀和抵不了什麼的性命,走到哪步,就算哪步。”
“你想要京城的消息,我有,你想要能潛進宮城的人,我也有,”葉清池手法嫺熟地將沖泡好的茶湯分杯,然後遞給了顧長安,道,“但這次跟從前不一樣,不但是你在賭身家性命,我也一樣。你要的我都能給你,可你拿什麼來換呢?說到底我是個生意人,不能總在你這裡虧本。”
顧長安微怔,以前她央他做什麼,他雖都要故作姿態的推三阻四一番,卻不會這麼正經地跟她擺明利害,也許就像他說的,這回是真不一樣了。
“你能這麼說,想必也有了答案,你說吧,只要你要,只要我給得起。”顧長安把細膩的小瓷杯放下,偏頭看着他,“都說葉氏的當家出手快準狠,還一直都未領教過。”
葉清池很和煦地笑起來,“事成以後,你辭官,我卸下這葉氏當家的重擔,一同遠走漠北如何?”
顧長安垂眸,眼睛微微地眯起,她的脊樑還是如往常一樣挺拔,只有眼角細小的紋路出賣了她多年攢下的疲乏。
葉清池的話像一汪清澈卻冰涼的細流從顧長安心間纏繞着淌了過去,她原以爲他會說出什麼利劍般鋒利的話語,可他到底還是沒忍心撕開兩人多年來苦苦撐起的那些情誼。
顧長安的面前是深淵,身後是峭壁,她已經無路可退。
“我答應你。”顧長安心裡已是滔天巨浪翻滾不息,可面上還是很平靜地看着葉清池,“只要劉珩能平安得到他想要的,我就辭官跟你去漠北。”
葉清池把玩着手裡的瓷杯,並未言語,許久,才道:“你想去鄴城調兵?”
“鄴城的黃將軍是我父親舊部,對我不會有什麼疑心。”顧長安習慣性地輕叩桌面,道,“我明日就會啓程去鄴城,你要保證我與京城的消息能夠及時傳遞。”
“行,”葉清池看了眼不遠處的決明和白辛,“他們倆跟你同去?”
顧長安搖頭,“他們留在鳳淶,紅樓一人跟我去就行了。”
葉清池拿出他那個總是神神秘秘的摺扇搖了兩下,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他明白顧長安此時已對他有了戒心,或者說,在他來鳳淶之前,她就已經在懷疑什麼。
葉清池站起來,徑自回了驛館,不管他在顧長安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事已至此,誰都沒有退路了。
顧長安當日就和陌紅樓離開了鳳淶縣,奔向五百里外的鄴城。
夜裡,顧長安和陌紅樓倆人投宿在一家破落的小客棧。那客棧的門被風一吹就吱呀亂響,店裡的夥計也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隨便擦了兩下房裡的桌面,就下樓繼續打瞌睡了。
一燈如豆,陌紅樓看着了無睡意的顧長安,道:“怎麼不讓決明和白辛跟着,多倆人也多點照應。”
“鳳淶那邊是萬不能出差池的,只有靜慧平安,我在鄴城纔沒有後顧之憂。”顧長安撐着額頭,看看陌紅樓,“我倒覺得葉清池有些奇怪,他跟胭脂堂到底是什麼關係?”
陌紅樓嘆了口氣,“這我確實是說不清楚。胭脂堂的堂主誰也沒見過,不知道他師承何處,長得什麼模樣。只知道葉老闆跟他頗有些淵源。當年我離開胭脂堂時,也是他收留我,才讓我擺脫了那些人的追殺。”
顧長安皺了皺眉,“原來如此,那麼咱們倒不妨大膽地猜測一番。”
陌紅樓:“怎麼說?”
“你應該也知道,葉清池有個胞弟叫葉清城,是京城琉璃館的老闆。葉清城一向不以真容示人,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行蹤詭秘得很。”顧長安琢磨了片刻,繼續道,“有位君菀姑娘曾在南境救過我一命,她一直在找金蟾子母蠱的解藥。從當時的情況看,君菀是要救的這個人對葉清池很重要。那時我雖未過問,卻疑心這個人就是葉清城。假設葉清城的確是胭脂堂幕後之主,他中了蠱毒。也許這個毒就是康王捏住的把柄,葉清池對康王既忌憚又恨不得殺之而後快,那麼在他不能親自動手的時候,他會怎麼辦?”
陌紅樓眉心一蹙,“借刀殺人。”
“葉清池一面要對康王虛以委蛇,一面又要賣我好處。他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鳳淶縣,說明康王本就知道他要透給我消息。如此一來,一直跟着咱們的胭脂堂眼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被撤走。”
陌紅樓道:“咱們離開鳳淶以後,的確沒再見到他們的蹤跡。”
顧長安薄脣抿出個笑來,“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陌紅樓看着她那個比繃着臉還難看的笑,心裡憋悶極了,從前的顧長安是多灑脫一個人,現在卻不得不陷在步步爲營的算計裡,提防着曾經推心置腹的朋友。
這一夜,顧長安心裡翻滾的情緒隨着窗外亮起的天色逐漸平復,彷彿是東方的晨曦熨平那些此起彼伏的波瀾。
顧長安和陌紅樓繼續趕赴鄴城,等她們在鄴城安頓下來,就接到葉氏暗樁送來的密信。
一個信封裡裝了兩封信,一封是顧長寧的,一封是從宮城傳出的消息。顧長寧顯然是在焦急狀態下寫的這幾行字,寥寥數筆,卻讓顧長安如同踏進了冰窟窿裡。
康王以劉珩擅自離京進入南征軍,被困升州後阻礙南征爲由,讓他在王府中思過,換言之,是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劉珩軟禁。
相對而言,宮城的消息卻耐人尋味。這康王一方面派人將皇帝的寢殿圍了個水泄不通,另一方面又似乎在整個皇城裡掘地三尺地找什麼東西。傳信出來的人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大意是說太醫已斷言皇帝撐不過十日,而康王找的那東西大約是傳位的詔書。
這行小字顯然不是確切消息,不知是傳信人從什麼旁門左道聽來的,但聯繫到康王這一連串反常的行爲,也幾乎可判斷它的真實性。
擱下兩封信,陌紅樓也是一籌莫展,止不住地嘆氣。
“我得去鄴城軍營冒險一試,但願黃將軍能信我手裡這個玩意。”顧長安苦笑着看看手裡的冒牌貨,“鄴城駐軍本就爲了守衛京畿而設,調動速度和戰鬥力都不在話下,我估計攻下京城應該不是問題……就看老天這回睜不睜眼了。”
陌紅樓一臉的不贊同,“可萬一你們那皇帝就是打算傳位給什麼康王,你這不成造反了?”
“不會,”顧長安斬釘截鐵地否定道,“康王既然找遍皇宮都找不到傳位詔書,那這詔書八成已不在宮城範圍。如果皇帝有心傳位於他,那他大可不必把皇帝圍在個鐵桶裡,還巴巴地去找什麼詔書,做個孝子等皇帝嚥氣就行了。可他不但把胭脂堂殺手安插進禁軍,還軟禁了劉珩,如果不是他喪心病狂地急於曝露自己的野心,那就只能說明皇帝並不屬意他,而且他也心知肚明。”
陌紅樓聽罷,還是覺得隱隱地不安,“你到底有幾分把握?”
“不管有幾分把握,我都得一試,你從前不是說過,人就這一條命,只要死的對,那也是壽終正寢的一種。”顧長安緊了緊袖口,打趣陌紅樓,“你跟着我去軍營,要是我兩個時辰內都沒出來,你就趕緊回鳳淶縣,找葉清池另想辦法。”
“你!”陌紅樓給她氣得一跺腳,可也不能說她什麼,只能聽她的隨她去了鄴城軍營。
鄴城軍營由上到下一絲不苟的規矩比之裕州軍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顧長安毫無意外地被攔在了軍營外。
就在她等着小兵去傳信的時候,忽然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而那倆人也正巧瞧見了她。
“長安?”
“將軍!”
宋明遠和戴天磊倆人都被曬黑了一大圈,見着顧長安,嘴角簡直就要咧到耳朵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