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是歸鴻,風雨飄搖江湖中。
折腰知寵辱,回首見沉浮。
功名利祿,誰不是陷身其中奮力的掙扎?
或許……夢想不外如是……
作者題記
“栗子,栗子,正宗的麻城栗子!”
循着童稚的叫喊聲,自牆角處轉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來。
只見這少年長得個子不高,腿上的青布褲管高高捲起直過膝蓋,瘦骨嶙峋的小腿下打着一雙赤腳。
再看這少年的上身,卻穿了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色短衫,一雙手也洗的乾乾淨淨。
不過在他黝黑的臉膛上,不僅全無少年這個年齡應有的朝氣和稚嫩,幾絲疲憊的神色中反而顯露出些許的委屈和怨尤。
在這少年的右胳膊上,斜挎着一籃子剛剛炒好的栗子。
籃子裡隱隱升騰的熱氣,混合着他有氣無力的吆喝聲,隨風飄漾。
巷子口的牆角下,橫臥着一個鶉衣百結的邋遢大漢。
大漢眯着眼,正懶洋洋曬着太陽。
聽見少年喝賣栗子的叫聲,大漢翻起眼皮,笑嘻嘻問道:“喂,冷青,聽你小子這半死不活的聲調,還有那一臉的晦喪氣,一準是又被冷老丈給罵了一通吧?”
那一臉不高興的少年斜目瞪了邋遢漢子一眼,氣鼓鼓的說道:“ 臭劉三,我就是被老爹給罵了一通,那又怎麼啦?也總強過你這個臭乞丐整天趴在這裡裝死扮可憐,羞也不羞?”
邋遢大漢受了他一頓嗆諷,卻不以爲意:“小冷青,這句話可有點扎心呀!我劉三爺混跡洛陽市井這麼多年,你小子可見過有誰敢對老子說句輕視話來啦?”
這大漢雖一身襤褸,但言辭意態間卻無絲毫市井俗卑之相,語氣也顯得甚爲粗豪,乾笑兩聲,又道:“嘿嘿……,整個洛陽城裡,就你這個臭小子一個人敢對老子說三道四,你道這是爲何?
“那是因爲老子喜歡你這個臭小子。過來,過來,臭小子,把幾個栗子來,讓你家三爺品嚐品嚐今天的味道如何?”
少年冷青“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挎着籃子向前走去。
走了約有七八步遠,扭回頭看了眼邋遢漢子,少年又轉身回來,從籃子裡抓出一把栗子,輕輕放在劉三面前的破碗裡。
劉三大喜,剝了一個栗子放在嘴裡大嚼,含糊不清的讚道:“好,好……。”
瞧他虎咽狼飡的吃相,冷青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好,好的呀?”
劉三唾出慄殼殘渣,拍手笑道:“栗子好,人也好,再來一把就更加好啦!”
冷青“呸”的唾一聲,掉頭就走。
這時,忽聽有人“撲哧”一笑。
一個嬌嫩的聲音接着響起:“青姨,青姨,那人是一個無賴,都這麼大的一個人了,還満嘴瘋話哄騙小孩子的栗子吃,真是好丟人呢。”
冷青聞言一擡頭,他先前只顧和劉三說話,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街中心停着一輛華麗的駟馬高車。
駕車的是一條黑凜凜的華服大漢,跨坐在車轅上,腰板挺得筆直,宛如一杆標槍。
而車轅的另一邊,卻蹺着二郎腿,坐着一個身着錦衣,眉目如畫的小女孩,模樣和他年紀差不多大。
小女孩的腳上穿着一雙繡着金線的墨綠皁靴,一隻小腿在車轅上晃來蕩去。
靴子上的金線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出水的錦鯉一樣,閃閃耀眼。
方纔那一笑一語,正是這小女孩發出。
冷青只看了小女孩一眼,就趕緊的低下了頭。
面對容顏俏麗,一身光鮮的小女孩,一股自慚形穢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心間。
冷青急急忙忙向前走出幾步,連賣栗子的吆喝聲都羞於啓口了。
小女孩瞧他走的匆忙,突然開口喚道:“喂,喂,那賣栗子的小子,你幹嘛要走啊?青姨,鹿兒要吃栗子。”
小女孩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車裡的人叫嚷道。
接着,車廂裡傳出一個婦人聲音,笑着迴應道:“鹿兒,你又胡鬧啦。大街上的東西不乾不淨,怎麼能吃呢?等一會兒呀,咱們回到府上,青姨就叫蓮兒親自給你炒新鮮的栗子吃。
“咱們府裡的栗子呀,可是阮二爺前幾日命人特地從湖北捎過來的,個個又大又圓。再說,蓮兒的糖炒栗子,那可是好吃的很吶。”
正玩在興頭的小女孩撇撇嘴,皺起眉頭道:“我纔不要吃蓮兒的糖炒栗子呢,青姨,我現在就是想吃外面的糖炒栗子。”
車裡的婦人笑罵道:“你這孩子,忒地任性,府裡好東西不要,偏地要吃這些外面不乾不淨的東西,唉……”
嘆了口氣,婦人頗有些無奈的語氣向車後說道:“青木道長,把栗子全買了吧。”
駟馬高車的後面緊跟着一騎,騎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青袍枯瘦道人,肩上斜背一柄烏鞘長劍,一臉精悍之色。
此刻,冷青低着頭,恰好正走到他馬前。
青木道人“嗯”地應了一聲,跳下馬伸手攔住冷青,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說道:“銀子你的,栗子我的……。”言語間甚是生疏,聽口音彷彿不是中原人士。
那冷青見他突兀攔路,已是一驚。
待見那錠銀子足足有二三兩模樣,就算買他十籃栗子也是綽綽有餘。
猛然之間睜大了眼,詫異的說不出話來。
車裡婦人笑道:“青木道長,你這番說話的模樣,可別嚇壞了小傢伙。”
青木道人也不回答,探手一抓,冷青明明跨在臂彎裡的籃子,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到了道人的手中。
未及反應,冷青突覺手心裡又是一沉,卻是青木道人已將那錠銀子塞在他手裡。
正懵愣之際,只見青木道人已大步走到車前,把籃子遞給車沿上錦衣女孩,躬身退後三步,方纔轉身上馬,面色竟是極爲謹敬。
此時恰值響午,大街上正是熱鬧時刻,來往行人如織。
冷青奇怪地發現,駟馬高車所停之處,往來之人竟都紛紛躬身退立。
其中不乏錦衣華服富商巨賈更是抱拳施禮,各個面上均是一片恭敬神色。
駕車的黑凜大漢卻是顯得甚是倨傲,也不回禮。
車轅上的錦衣女童,一雙黑漆漆的小眼珠四下亂瞟。
她雖叫嚷着要吃栗子,卻是一個也沒有吃,手裡拿着栗子,忽然向一個胖胖的富商模樣的人丟了過去。
那富商三十多歲年紀,一張臉也生的圓圓的,身後立着閒漢五六人,俱都手執彈弓川弩。
看見駟馬高車,富商正滿臉堆笑的躬身施禮,冷不防被小女孩丟個正着,栗子正打在頭巾上。
小女孩“咯咯”輕笑,覺得甚是好玩,隨手拿起一個栗子便欲再丟過去。
車裡的婦人透過車帷瞧見這一幕,立時喝止道:“鹿兒,不許頑皮!”
語氣甚是嚴厲,小女孩癟癟嘴,栗子雖然沒有放下,卻未敢再丟出去。
婦人隔着車窗,依稀看那富商臉上升起幾分懊惱神色,不由輕笑道:“白老闆,小孩子不懂事,胡鬧玩耍,你可千萬別見怪。”
冷青識得這圓臉富商,乃是洛陽城裡最大典當行的白掌櫃,綽號“白眼狼”。
據說此人和府衙通判大人的三姨太沾點偏親,依仗官府勢要,在洛陽城裡當真是欺行霸市,無所不爲。
有一次,冷青賣栗子不慎剮蹭了一下這廝,竟被這廝好打一頓耳光。
這番當着這許多人的眼前,白眼狼吃個如此尷尬,他身後又帶着幾個膀大腰圓的閒漢。
冷青料定,這廝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孰知,白眼狼未等車中婦人話落,急忙驅步上前,拾起地上的栗子,諂笑道:“‘王府刀門’的大小姐,賞賜在下吃栗子,那是大大的榮耀,白某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把手中的栗子恭恭敬敬的放到車轅上的籃子裡,白眼狼轉身又對幾個閒漢喝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他身後的閒漢齊聲答應:“正是,正是。”
閒漢裡有人接着說道:“可惜小人就沒有這等福氣,蒙受大小姐的賞賜了。”
街旁衆人大半都憎恨白眼狼這廝平素逞兇行惡,見他如此吃癟,人人俱覺痛快。
只是礙於他平日裡淫威累盛,均都不敢顯露於色。
此刻,白眼狼醜態迭出,小女孩鹿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有人一笑,衆人再也忍俊不禁,“哄”地笑聲一片。
黑凜凜大漢也不禁微微一笑,馬鞭虛空一揚,口裡微喝一聲:“駕。”
駟馬揚蹄,馬車緩緩向前馳去。
白眼狼雙眼惡狠狠掃視衆人,兩旁人等,鬨笑聲裡四下散去,白眼狼也率幾個閒漢轉身準備離開。
忽地,一個閒漢瞥眼瞧見街旁冷青囁嚅膽顫的樣子,眼神陡然一亮,喝罵道:“剛纔你這小子是不是也笑話咱們白老爺啦?”
冷青一驚,那閒漢已然伸手一巴掌打了過來。
其它閒漢哈哈大笑,有人起鬨:“媽的,又是上次那條擋路的小狗。”
“看來上次白大爺的耳光,沒讓這小子長記性……”
“老八,給大爺狠狠的打。”白眼狼一肚子憋悶,正愁沒地方撒氣,兇巴巴說道。
那閒漢“老八”,得到主子指示,氣焰愈加猛惡,手掌“呼地”扇到冷青臉龐。
冷青“媽呀”一聲,嚇得不知所措。
街旁還有沒走遠的路人,目睹此狀,不禁都搖了搖頭。
但攝於對方惡名,衆人除了唉聲嘆氣之外,俱皆敢怒不敢言。
就在此時,倚在牆角的邋遢漢子劉三,眼中寒光一閃即沒,隨手拈起破碗裡的一個栗子,驀地屈指彈出。
“嗖” 一聲,栗子迅如電光,人人未及眨眼,只聽那閒漢老八“啊”一聲痛叫,栗子正中他拍出手掌的虎口處。
霎時,火辣辣一陣劇痛,由腕至臂的迅速蔓延開來。
那老八低頭看時,但見手掌裡,皮破肉綻,汩汩流出鮮血,地下卻骨碌碌滾着一個栗子。
所有人均都一愕,誰也沒有看清,那栗子從何處而來。
白眼狼側頭,狐疑望着走出沒有多遠的駟馬高車。
目光所及,唯見車後那道人筆挺的身姿,傲然的騎在馬背上,一襲青袍枯瘦,烏鞘長劍的劍柄上,血紅的絲穗迎風飛舞。
衆閒漢都跟隨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均皆不由自主的打個寒戰。
“難道是‘王府刀門’的人,救了這小子麼?”一個閒漢驚疑不定。
白眼狼陰沉着圓臉,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之色,悻悻一揮手,一幫人灰溜溜離去。
冷青呆呆的站在街中心,眼見着駟馬高車漸漸遠去,胸口“呯呯”亂跳。
一霎時,少年如夢似幻。
半響,耳邊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臭小子,發什麼傻呢?你手裡拿了這麼大一錠銀子,可小心別弄丟了。到時候,冷老丈不老大耳光打你!”
劉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一雙常年眯縫的雙眼也盯着遠去的馬車,目光炯炯,竟是格外的明亮清澈。
當冷青望過來時,劉三收回目光,整個人又恢復了先前懶散無神的模樣。
冷青自那小女孩一走,自卑感也漸漸消散,把銀子揣進懷裡,一臉警惕之色,瞪眼道:“幹什麼?莫非你要搶嗎?臭乞丐,我可不怕你!”
劉三懶洋洋道:“嘿,臭小子莫要胡說,‘王府刀門’賞賜的銀子,洛陽城裡哪個敢搶?”
說完,慢慢又退回牆角坐下,目光微閃,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冷青瞪了他一眼,轉身欲走,卻冷不防和迎面走來一人撞個滿懷。
那人也不閃避,只是隨手伸臂一擋。
冷青突覺一股奇大的力量,猛地將他推送出去。
這股力量極是怪異,冷青身不由已連退十幾步遠,一屁股坐倒。
那人卻腳步不停,轉身進入街旁一家藥鋪裡。
只見那家藥鋪的大門上,橫掛着一塊黑色招牌,寫的是:“潘和記”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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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鋪裡面的擺設,卻不像其他藥鋪一樣,既沒有藥櫃和夥計,也沒有桌椅板凳之類的傢什,裡面只有個高高的櫃檯。
要說這“潘和記”藥鋪,當年在洛陽城裡也當真算是震動一時。
幾年前,一個翩然出塵的老者行至此地,買鋪賣藥設店。
此老氣質如仙,卻從不行醫診病,亦無店員夥計。
但凡來人買藥,只需說出病人症狀,便即隨手取藥,保管藥到病除,此是一奇;
二奇就是,此老有個規矩,過午不賣。管你什麼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一概如此。
據說,即便是河南府威赫顯耀如“王府刀門”的人,也曾吃過閉門羹。
三奇卻爲這老人博得偌大一個聲名,同樣一副藥,達官顯貴千金一購,窮苦小民幾文可得,且可佘可欠。
久而久之,市井皆呼“老神仙”而不名。
最爲奇異之處,此老孤傲不阿,雖得罪很多人,至今竟從無一人,來藥鋪尋釁滋事。
此刻,已是過午時分,店內果然一個閒人也無,顯得冷冷清清。
卻說冷青,無緣無故被人推倒,登即心頭火起,也顧不得屁股疼痛,急忙爬起身去追那人,跑到藥鋪門口,探頭向裡面望去。
只見高高的櫃檯後,站着一個長眉銳目的老者。
老者身着一襲白袍,雖然隨隨便便站在小小藥鋪裡,卻彷彿高踞廟堂之上,全身上下滲透出一種飄逸而華貴的風度。
冷青識得,這老者正是洛陽城裡醫人無數的老神仙。再放眼環顧四下,卻不見有其它人影。
正納悶,突聽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冷冷說道:“不曾想名震武林的逍遙子,居然甘心隱匿市井賣藥爲生,這份隱忍,着實令老夫佩服的很,哈哈……,哈哈……,佩服,佩服!”
冷青聞聲望去,才發現原來側面的牆邊早立着一人。
那人正站在屋角的陰影下,若非出聲說話,他還真難以發覺。
冷青微覺奇怪,亦不知這人是否便是方纔撞倒自已的那人。
正要仔細打量,忽見神仙爺爺在櫃檯後,雙手輕輕一招,兩扇板門“砰”地合上。
耳聽先前陰測測的聲音又道:“幾年未見,你的‘無相功’又精進一步,當真可喜可賀!”
那人口裡說着“可喜可賀”,語氣中卻滲含着一股子冰冷陰森,殊無半分喜賀之意。
冷青聞聽,只覺背脊發涼,不知爲何,心中竟漸生害怕之念。
便在此時,忽覺身子一空,竟被人自後攔腰抱起。
冷青欲待叫喊,嘴巴也陡然被人用手捂住。
冷青只當有人來搶他的銀兩,心裡大爲驚恐,雙腳亂蹬,極力的掙扎。
來人快步轉過牆角進入小巷裡,輕輕把他放下地,竟是乞丐劉三。
冷青生氣道:“你要幹什麼?臭乞丐,莫非你真的要搶我的銀兩嗎?”
自他記事時起,劉三便在這條街上乞討,每次有了什麼委屈,劉三便總是和他玩耍嬉鬧逗他開心。
是以,一看是劉三,冷青雖然吃驚,卻是不怎麼害怕。
劉三一改往日懶散神態,低聲喝道:“臭小子,江湖上的事,豈是你這小孩子所能窺探,瞎嚷嚷什麼?若不是瞧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剛纔那人一推之力,豈能僅僅摔你一跤而己?怕不是,早取了你這條小命!”
冷青看他雙眼炯炯有神,面色嚴峻,全不似以前無精打采的模樣,竟隱隱然露出一股兇悍之色。
這小巷本就清寂,雖是青天白日,但陽光稀薄,略有些晦暗不明。
冷青心下無由一怕,撒腿就向裡面跑去。
原來他家就是住在小巷盡頭,跑到家門口,冷青忍不住扭頭回望,登時驚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
但見劉三雙臂一振,整個人便如一隻大鳥般,身子輕飄飄飛起,落在屋脊上。
遠遠看去,正是“潘和記”藥鋪的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