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轉臉對女兒說,“你媽一回去,就氣病了,渾身乏力,憔悴,消瘦,我弄她去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醫院。那些天,我看着她的頭髮,一下子就變白了,人也轉眼間,老得不認識了。你看你媽,以前是什麼樣子?現在呢?要是在街上碰到她,你恐怕就認不得她了。”
“媽媽,我,對不起你啊。”蘇小玉聽到這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內疚之情,噗地一聲,跪在媽媽面前,垂下頭,悔恨的淚珠象斷線珍珠一樣往地上直跌。
“這孩子,這是做啥呀?快起來。”媽媽慌忙來扶她。把她扶坐在凳上,自己也禁不住溼了眼睛。
蘇小玉更是涕淚縱橫,拼命咬住嘴脣,纔沒有大聲哭出來。過了一會,她擡起頭,對爸爸說:“爸爸,你就打我一頓吧,我,真是該打啊。”
爸爸呆呆地看着她,哪裡還捨得打這個已經很可憐的女兒啊!
“是我,害苦了你們,我好後悔,好痛心哪。”說完,蘇小玉就擡手搧了自己一個耳光,“你真該死,該死啊!”
玲玲看看媽媽,又看看陌生的爺爺奶奶,以爲又是自己惹了媽媽生氣,就靠在媽媽身上,搖着媽媽的手說:“媽媽,不哭,玲玲聽媽媽的話,好不好?”
說得兩位老人都潸然淚下。奶奶抹乾眼淚,抱起外甥女,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這孩子,倒是蠻可愛的。”
“現在,已經這樣了,後悔還有什麼用?”爸爸抹乾眼睛,皺眉思考着說,“你還年輕,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想,應該先去問那個姓朱的討說法,他實在不能回心轉意,就問他去要孩子的撫養費,還有你的青春損失費。然後呢?你不能再做煎餅了,這種活,是農村婦女乾的,你一個女孩子家,今年幾歲了?”媽媽說:“女兒幾歲了,你都不知道?”
爸爸說:“27歲吧,我怎麼不知道?你要去找個好一點的事做,上海不行,就跟我們回去,我幫你去找。現在許多地方都在招人,商場營業員,賓館服務員之類的工作,也比做煎餅省力,而且體面。另外,你要趁早再找一個人。修車的老黃,剃頭人老施,都是些什麼人哪?你怎麼會看得上這種人的呢?我真搞不懂,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就變得這麼不值錢了?你要找個有文化,有素質的人,要有正式的工作,離過婚無所謂。現在一定要看看好,不能再搭這種不負責任的下三爛了。你長得又不難看,年紀也不大,怎麼就找不到?”
“小玉,你還是跟我們回去吧。”媽媽懇求地望着女兒說,“你一個人在上海,無依無靠,又帶着這麼大一個女兒,這日子怎麼過啊?再說,我和你爸爸,也都快老了,要人照顧,你就看在我們,爲你操了這麼心的份上,回去吧,啊?”
“我這個樣子,怎麼好意思回去?”蘇小玉低着頭,咬着嘴脣說。聲音雖輕,態度卻非常堅決。爸爸說得有道理,也提醒了她,她想照爸爸說的去做,但就是不能跟他們回去。你是還年輕,完全可以找個體面一點的工作,再找個有點素質的人。
想到這裡,她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其實已經在她腦子裡跳躍了一段時間,只是沒有那麼明確的意識。現在經爸爸一說,就異常清晰地跳到她眼前來了。他斯文儒雅,談吐不俗,會寫文章。雖然下海失敗了,但在村裡走來走去,氣質和風度都與衆不同。估計他有四十多歲,跟那個姓朱的差不多大,年齡倒不是問題,關鍵是素質不一樣。真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太一樣。從他獨往獨來的情況看,一定也是單身,可他後來怎麼不來問我的情況,寫我的文章了呢?是對我不感興趣,還是不想寫了呢?什麼時候,我去試探一下他。
女兒態度如此堅決,爸爸媽媽也無可奈何,說說就不說了。晚上,蘇小玉讓他們去住旅館,媽媽不肯,堅持要與她們母女倆擠一張牀,讓爸爸一個人去住旅館。七八年沒與女兒住在一起了,母女倆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呢。
收拾停當,弄玲玲睡下後,母女倆就坐在牀上喁喁地說起話來。一說,就說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爸爸催蘇小玉領他去找朱曉明,跟他交涉一下,也想看一看這個把女兒騙出來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可蘇小玉爲難了。她既想借助爸爸媽媽的力量,去問他要女兒的撫養費,又怕爸爸媽媽知道他的真實情況。要是他們知道騙她的人是個只有初中學歷的有婦之夫,現在已經四十二歲了,長長的驢臉上還有着許多麻點,那會怎樣想啊?一定會更加生氣,更加看不起你的。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領他們去爲好,就說謊道:“我找不到他,找了多少次,只找到他的老家,但他一直,不回老家的。”
沒想到爸爸卻堅持說:“那就去他的老家。”蘇小玉愣了愣,有些慌亂地說:“去他老家用什麼用?兩個老人又作不了主,去也是白去。”
“怎麼白去?到了那裡,讓他們把兒子叫回來。”爸爸大聲說,“難道他們,連自己的媳婦,孫女,都不認了嗎?我就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有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家。”
蘇小玉沒辦法推辭,就說:“那就,先到市裡一個地方,找一找他看。”
於是,一家三代人早早吃了中飯,上路了。一路上,蘇小玉心裡非常矛盾,甚至有些緊張。她從來沒跟爸爸媽媽說起過朱曉明的真實情況,要不要現在告訴他們呢?她擠在公交車裡,看着站在旁邊的爸爸媽媽,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下了車,她又多次想說,卻還是不敢開口。可不先說,他們要是看到他的那副鬼樣,不要更加驚訝和生氣嗎?她真希望今天,那個該死的傢伙不在家,他那兇悍的老婆最好也不在,否則,爸爸媽媽,肯定要跟他們吵起來的。
從那次被朱曉明老婆拒之門外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中間她只去找過一次,那天她沒有帶玲玲,而是一個人瞞着老黃偷偷去的。到了那裡,她將身子躲在門外貓兒眼的一邊,不讓裡面的人看到她,才舉手按門鈴。門開了,一箇中學生模樣的大男孩看着她問:“你找誰?”她說:“我找朱曉明。”大男孩說:“我叔叔不在。”她不容分說,就用力一擠進了門。大男孩奇怪地看着她嚷:“你是誰呀,我媽媽和叔叔都不在啊。”她被裡面豪華的裝飾和傢俱弄呆了,心裡想,這個傢伙多有錢啊,你看他家裡,裝潢得比賓館還好。小區是個老式小區,房子也有些陳舊,但裡面的裝修卻這麼高檔。這是三室一廳吧,算是大套了。暗紅色的柚木地板,亞光的護牆板上面是潔白的乳膠漆,大型的吊燈,新穎的傢俱,白色的真皮沙發,廚房和衛生間裡都貼着高檔的瓷磚,安着進口的廚櫃和潔具,這一切跟我住的那間小房子相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這麼有錢一個傢伙,連女兒的撫養費都不肯付,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家,他騙我時就有了吧?她邊看邊判斷着,從裝修和陳設看,已經有好幾年了,那時肯定已經有了。怪不得他吞吞吐吐的,說的話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可你當時怎麼就沒發現呢?你真傻啊!
所以騙子是沒有道德的混蛋;而被騙的人,則是沒有頭腦的傻瓜。這個混蛋,要是當時我知道這個情況,非扒了他一層皮不可。有了這麼好的一個家,還在外面騙女孩,說是未婚,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她不顧大男孩驚訝地盯着她打量,只顧在他的家裡,走來走去看,然後在廳裡那張真皮沙發上坐下來,自言自語地說:“他不在,我就在這裡等吧。”大男孩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做了個鬼臉,丟下她,躲進自己的房間玩電腦去了。
今天就是再晚,也要等到他。蘇小玉下着決心坐在那裡等。等等,沒趣,就打開面前那臺大彩電看起了電視。看了一個多小時,門外終於響起鑰匙開門的聲音,她的心急跳起來,以爲朱曉明回來了,可掉頭一看,卻是他老婆。
朱曉明老婆見是她,而且正在悠閒地坐在那裡看電視,驚呆了。但馬上反映過來,臉一拉,沒好氣地說:“是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兒子在裡面喊:“她硬勁要進來的。”朱曉明老婆眉頭一皺,先走去將兒子的門關上,然後走到自己的臥室裡,壓低聲打手機。她只隱隱地聽到:“你今晚,就不要回來了,我來,打發她走……”
打完電話走出來,在她面前坐下,臉色陰沉地看着她,很不友好地問:“你今天來,有什麼事?”蘇小玉極力剋制住激動,平靜地說:“問他要,女兒的撫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