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於洋覺得自己很沒勁,以前爬上宿舍五樓都不喘氣,現在很容易累。起初,還以爲最近功課忙,老是熬夜,睡眠不足,才精神不佳。早晨起來,刷牙牙齦出血,不以爲意,認爲只是缺乏維生素C,不喜歡吃蔬菜纔會這樣。再一次,冒雨回家,回到家就是高燒不退,爸媽覺得異常,以前這孩子很少感冒,即使感冒很快就好,現在高燒不退還伴隨着冷感,趕忙送去市人民醫院。醫生建議進行血液檢查,爸媽看到診斷書,媽媽陳豫南當即哭得背過氣,爸爸於牧辰只好安慰媽媽再去檢查一下,或許醫院出了差錯,是不是白血病,爸爸心裡也沒底。

高燒退了,爸爸於牧辰找到在市醫院當醫生的姐姐,叫她幫忙聯繫一家在治療白血病很有權威的一家的醫院,送於洋過去檢查。看到專家的鑑定報告,在社會闖蕩20多年的男人,聽聞了諸多社會奇聞,見慣了生離死別,自己的兒子被診斷爲白血病,一夜之間蒼老很多。他也不知道怎麼走出專家辦公室,面對焦急等待結果的妻兒,極力擠出一絲笑容。如果有相機拍下那一瞬間,那個笑容將是極做作,極痛苦,卻是極能安慰人。

關上臥室門,兩個人抱成一團哭了起來,咬着嘴脣,盡力不發出聲音,不讓兒子懷疑。

於洋住校,高燒退了,便回校了,只是人更瘦了,人更容易累了。

吃飯的時候,豫南拿出一個首飾盒子,推到牧辰旁邊。牧辰不用打開,也知道里面裝了什麼,他怎麼捨得賣掉這塊祖母留給孫媳婦的玉佩,知道豫南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塊玉佩,因爲逛玉器店,豫南再也沒看上一塊玉,空閒時,拿出來看看,愛不釋手又放回去,鎖好。

牧辰推回去,“還沒到這個地步。”

“你收着,有用的時候再去換一筆錢,一大把年紀也用不上這些東西。”

“說了拿回去,我們還有積蓄,不夠再借一些。”扒了幾口飯,牧辰就放下筷子說吃飽了。

豫南也吃不下。

往常,吃完飯,牧辰泡一壺茶,看看報紙。豫南收拾好碗筷,便打開電視,看看綜藝節目,互不干擾,便是兩個人的世界。

爸媽不說,於洋也覺察出什麼,自己身體的變化就能說明問題。自己上網,根據自己近來的症狀,看到那三個字,這種事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回想起爸爸媽媽最近躲閃的眼神,看來是確信無疑。當時,整個人的心掉進冰窟窿,白血病不是小病,全球因這個病失去生命的人不少,想到這麼年輕就攤上這個病,恐懼地連哭都忘了。

當晚,於洋就回家了。牧辰和豫南很吃驚,兒子平時都是週末纔回家,今天才星期三就回家,看到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夫婦之間隱隱約約猜到一些。

餐桌上,一家三口,豫南努力創造話題,讓氣氛更輕鬆些。

“怎麼今天回來?”豫南試探性地問於洋。

於洋並沒有很快接過話題,沉默一下,才緩緩說道,“爸,媽,你們實話跟我說,我是不是患上白血病?”

豫南看了一眼牧辰,再看了一眼兒子,眼淚就落下來。

“兒子,爸也不想瞞你了,想讓你多幾天時間開心,不想你這麼早擔憂你的身體,所以沒告訴你。”

“爸,媽,我······我又讓你們操心了。”

“傻孩子。”豫南慈愛地看着兒子。

“本來,我們想這個星期五,你回家這天告訴你,你姑姑已經聯繫好省城治療白血病的一流醫院,我們星期六就去省城看。”牧辰沉重地說道,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安慰妻子和兒子。

很快地,於洋辦理了休學手續,但於洋患白血病的事情傳開了,學校還發動學生捐款。

子潔第一個知道,一個好好的人說患了白血病,任誰都覺得是個玩笑,也真的希望是上天開的玩笑。從於洋口中得到答案,子潔纔信了。於洋告訴她別跟亦晴講,說不希望她擔心,而且她在省外確實知道也幫不上忙,何苦又讓她懸着一顆心。看他這麼決絕,子潔不好再說什麼。後來,亦晴知道子潔瞞了她這麼久,好長一段時間沒跟她聯繫,確實是怪過她。

很快地,於洋安排住院了,觀察,化療,放療,藥物治療,整個人的身體好像被抽空了,每天早上醒來,用手輕輕一捋,頭髮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內心真的很絕望,看着爸媽凝重的臉色,吃力地對他苦笑,覺得自己很可憐,心有不甘,但沒什麼可做。

“看着爸媽疲倦的身影,在我面前還要努力做出微笑的樣子,他們太苦了。爸,媽,兒子真的不孝順,這麼大還要你們操心。我知道,我的病情在加重,媽媽憂傷的眼睛,告訴了我,爸爸故作輕鬆的話語,我聽出來了。我真的真的好怕好怕離開,“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說得輕巧,輪到自己卻真的真的好怕,21歲的年華,很多事情沒做過,沒有幫媽媽洗過一次碗,沒有幫爸爸錘錘肩膀,沒有給爺爺泡過一壺茶,沒有給奶奶剪過指甲。太多事情沒來得及去做,卻躺在病榻上,恐懼的心情蓋過後悔。”於洋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下自己的心情。

病房不大,住進八個病人。最小的五六歲的樣子,最老的80歲左右的光景。年幼,天真無邪,不會想到明天還有什麼病痛折磨自己,此刻快樂是最真實的。年老,看慣生老病死,人生完整的一個過程,已經體驗過了,塵世的眷戀淡些。這兩類人對生命的消逝,沒有多大的恐懼。

於洋,羨慕地看着他們,精神狀態很好,完全不像是生病了。這些天來,日夜煎熬,想的很多,痛苦也很多。於洋想如果自己是個孩子,或許痛苦就少些了,轉念一想,這麼小就要承受病痛的折磨,很殘忍。再一想,可能老人就沒什麼遺憾,兒女成家立業,享受過兒孫福,但想到垂暮之年,腿腳不便,命好的,盡享兒孫福,運氣差,遭受兒孫的白眼,挺悲哀的。人在世,不能處處盡如意。

於洋不告訴亦晴他現在這樣的情況,也不許別人告訴亦晴他正在遭受的疼痛。這並不代表於洋不愛她。可能在男孩子看來,獨自承受疼痛,不讓心愛的女孩擔心,是件很勇敢的事。他現在冷淡她,是讓她漸漸習慣不再有他每天的問候,習慣不再有他每天當她最親密的聽衆,習慣不再有節假日往來兩個城市的艱辛的甜蜜,進而再習慣沒有他的日子。不希望她忘記他,至少想起他時,覺得兩個人曾經一起時甜蜜大過傷痛,這樣也就夠了。

亦晴後來回憶起於洋生病的那段時間,他對她的冷漠,竟然被她理解成於洋不愛她了,對他們的愛情厭倦了。她感覺自己對於洋的關心太少了,每次簡短的談話只是單純以爲他很忙,其實很多細節可以看出於洋是真的生病了,她不禁埋怨自己太笨了。亦晴覺得,最可惡的是她還誤會於洋對愛情不忠,還跟他鬧小矛盾,他那段時間對未來多麼絕望,還要抽出時間跟她說話,哄她,於洋啊!於洋啊!真的很了不起。

這個牽着亦晴的手還會微微出汗的男孩,最終還是被病魔俘虜了。

昨晚突然高燒不止,醫院搶救了一整夜,現在還躺在病榻上,醫生說還要觀察一段時間,如今還處在危險期。父母在牀邊守了一晚。今天一大早,爺爺就從老家趕過來,陸陸續續,於洋的同學老師前來探望他。

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於洋就好像從昏迷中醒過來了,可那蒼白的臉頰上深陷的眼窩始終緊閉。

“我的靈魂脫離了我自己的身體,好似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我的靈魂從身體裡扯出來,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我的身體不能動,我的思想還沒停止。我耳邊有媽媽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還有我朋友在一旁小聲地交談,很想張開眼睛再看看愛我而擔心我的人,可眼皮沉重地張不開,我是太困了,太累了。我真的需要休息了。我的身旁好像還有一個人,我從未見過,潔白的面紗,潔白的長裙,看不見她的面容,一直在我耳畔說“睡吧,睡吧。”聲音輕柔。是亦晴嗎?”於洋的思維沒有停止過一刻的思考。

“靈魂在飄蕩,隨意地飄着,輕快而自由。突然,眼前一片的光明消失,掉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淒厲的叫聲,有可怖的笑聲,有駭人的哭聲······聽到頭皮發麻,很想逃離這個鬼地方,腳在原地生根了,喉嚨裡塞了一團棉花,走不掉,喊不出。”

“一着急,好像飄到一片草地,陽光很好,芳草嫩綠,舒服而慵懶。“哈哈,可找到你。”亦晴快樂地奔過來。目光追隨着她的身影,只見她很快幻滅成一縷青煙。話到口邊的“亦晴”硬生生地咽回喉嚨。忽然,一邊傳來爸爸媽媽親切的呼喚,“於洋,過這邊來。”另一邊又傳來爺爺奶奶殷切地叫喊,“於洋,在這邊呢。”回過頭看看他們,盈盈笑臉在面前碎成千萬片。”

“爸爸,今天一大早趕過來,累了。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於洋醒來,我就給你掛個電話。”牧辰略帶疲倦地對爺爺說道。

“我這老骨頭還能撐到我孫子醒過來的。”爺爺擺擺手說道。

牧辰見爺爺堅持,不再說話了。

“咦,於洋的手指在動了。”眼尖的子潔忍不住心中的狂喜,喊了出來。

只見於洋很吃力地張開眼睛,失神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子潔知道他在尋找她,他還是想見她的,可她還不知道他現在落到這個模樣,想着,想着,眼淚悄悄泛出來了。

於洋媽媽豫南看見於洋醒過來,歡喜地坐在牀邊,握住兒子的手,彷彿一放手,兒子會再次離開。爸爸牧辰的手搭在媽媽的肩膀上,爺爺雙手搭在柺杖,其他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於洋的臉上,靜靜地等待於洋開口說說話。

只見於洋努力地張張嘴,很努力地想要表達自己的意思,發不出聲音,很吃力,很吃力,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完成一張一合的動作。

衆人追隨着他的一啓一合,努力伸長耳朵聽。最後一次微張口脣,停滯一段時間,而後緩緩合上。慢慢地,十指恢復到最原始的姿態。

“哇”地一聲,豫南大聲地哭了出來,牧辰輕輕的拍拍豫南的肩膀,後背很用力地聳動一下,彷彿要很用力才能夠呼吸。爺爺用粗糙的手背悄悄抹乾眼角的淚水。幾個女生抱在一塊,哭出了聲音。幾個哥們,轉過臉來,抽了一下鼻子,牙齒咬着上嘴脣,極力地忍住悲傷······

“我不希望她爲我擔心,她在省外,對我的病一點也幫不上忙。我求你別告訴她,好嗎?”於洋那天的請求,似乎就發生在昨天。今天,早晨還下過一場秋雨,天氣還是一如昨天明朗,風有點微涼。陽光再好,人走了,便是陰天。

他走了,他的請求,我們的約定,便隨之解體。傷心的人遲早要傷心的,只是傷心的那陣,這個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