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有萬端,併爲疑難,臨時審察,切勿輕易,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洗冤錄·卷之一(疑難雜說上)》
黃靜風轉過身,眯起眼睛看了看,石頭一樣僵硬的臉孔,在剎那間綻開了笑容。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姚遠的肩膀:“姚遠,姚遠,我們好久不見了啊!”
姚遠也十分激動:“我還怕認錯了不敢叫你呢,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啊?”
黃靜風搖搖頭說:“先別說我了,說說你吧,畢業之後一直混得咋樣?看上去似乎還不錯啊。”
姚遠摸了摸滾圓的下巴,苦笑道:“你看我這個發福的樣子,有時候照照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了。畢業之後我一直在一個公司做文宣工作,後來被派到上海分公司,一待就是兩年,今天才剛剛回來。”
“結婚了沒有?”黃靜風問道,“你女朋友好像姓郭吧?她可是咱們那一屆‘五朵金花’的第一名啊!”
這時候提到郭小芬,姚遠有些尷尬,遮掩道:“老樣子……你大學畢業之後不是和高霞一起回家鄉去了嗎,臨走時咱們在‘有家燒烤店’喝的酒,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大學四年,我喝了你多少酒啊,每次都是你請客。”黃靜風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着。
前塵舊事,一時涌上了姚遠的心頭。大學時代他倆不是一個系的。一天夜裡,宿舍樓道里突然吵鬧起來,姚遠打開門一看,只見一個家裡很有錢的同學,揪着黃靜風的袖口罵罵咧咧的,黃靜風拎着個大塑料袋,裡面裝滿了空的易拉罐、塑料瓶什麼的,青色的臉上充滿了怨憤。
姚遠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個有錢的同學上廁所時,發現黃靜風在垃圾桶邊翻弄東西,把一些廢品裝進塑料袋。他想起自己前兩天晚上丟了一雙鞋,便認定是黃靜風偷的。
人越聚越多,樓道的燈光下,重重疊疊的身影像泥塘上的霧一樣瀰漫着。
不知哪個起鬨,說要去黃靜風的牀鋪“搜查贓物”,姚遠覺得很不合適,想阻攔,但黃靜風絲毫沒有反對或抗拒的意思,微微向天的目光裡充滿了蔑視,姚遠也就不好多嘴了。
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鋪蓋被掀開了,牀板下面也掏空了,什麼都沒發現。有些同學低聲替黃靜風打抱不平,那個家裡有錢的同學臉上掛不住,說還要搜黃靜風的櫃子,黃靜風繼續沉默不語。
拉開櫃門,在破破爛爛的一堆日用品中,放着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書還很新。那個有錢的同學翻開一看,扉頁上寫着“姚遠購於XX年X月X日”的字樣。他立刻叫了出來:“姚遠,這不是你上週咱倆一起逛圖書城買的嗎?”姚遠接過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書,昨天在自習室還看來着,但是後來就找不見了。
有錢的同學指着黃靜風的鼻子說:“沒冤枉你吧,說,你把我的鞋拿到哪裡去了?”
“這本書是我借給他的。”
一句很平淡的話,從姚遠口中說出,卻像扔了一枚能把所有氧氣都吸走的溫壓炸彈,剎那間,樓道里沉寂如死……
人們漸漸地散去,子夜的宿舍樓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黃靜風和姚遠像西部片裡對決的殺手一樣面對面站着。
“你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我懷疑那本書是我自己丟在自習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歡看別人被冤枉。”
“謝謝你。”
“你爲什麼大晚上的不睡覺翻弄垃圾箱。”
“我家裡窮,把這些空瓶子收到一起可以賣給廢品收購站換錢。”
……
“你好,我叫姚遠。”
“黃靜風。”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自此開始了一段友誼。
說是友誼,回憶起來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事,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和一個性情隨和的人偶爾混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什麼的。那時的黃靜風對什麼都看不慣,卻又懶得抱怨。他在食堂吃飯一定買最便宜的菜,也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他的氣色就沒有好看過,非蠟黃即慘白,以至於大學四年裡有三次謠傳他得了絕症。
他的身邊有時會出現一個黑瘦黑瘦的女孩,名叫高霞,是農業大學的,也是他的同鄉,後來不知怎麼又漸漸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但唯一的改變就是兩個人在食堂吃飯時多添二兩米飯……姚遠家庭條件要好些,實在看不過去時,會邀請他倆一起到附近小店吃個燒烤什麼的,在嗆人的煙火中噴一些孜然味道的廢話。
大三那年,姚遠終於追到郭小芬以後,花前月下的,就和黃靜風疏遠了,黃靜風倒也沒覺得什麼,他高傲而黯然的目光裡常常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生,死,病,苦……都是不可能改變也無需改變的事情,就像他身上那件鬆鬆垮垮的格子襯衫,就像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彷彿總是無所謂的走向自己潦倒不堪的宿命……
畢業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穿着那件格子襯衫,袖口的邊都毛了。
兩個久違的朋友在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來到街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一邊喝一邊聊了起來。起初還東拉西扯的說一些老同學的近況,後來喝到舌頭髮直、眼神發虛的時候,姚遠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這兒了”?黃靜風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不來這兒,又能去哪兒……我家裡人都沒了。”
“怎麼回事?”姚遠驚訝地問。
深秋,積滿了落葉的樹林,幾座新墳……這景象再一次浮現在了眼前,彷彿永遠不能擺脫的夢魘。
然而,就像述說所有的夢境一樣,無論怎樣離奇,吐出的話語卻是那樣簡短而平淡:“其實也沒啥,大學畢業之後,在這兒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高霞一起回故鄉了,包了個園子種果樹。我們那個地方產煤,村子的地底下都挖空了,地面多處塌陷,每家人的牆壁上都是裂紋。一天夜裡,我和高霞坐在果園裡發愁呢,井裡抽不上水來,淨是些發黑的溼泥巴,果樹都快要渴死了,就聽見山上又放炮,我們村的好多房子,一下子就震塌了十幾座,我全家人都埋在裡面,一個都沒有跑出來……”
姚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目光裡充滿了驚詫。
月亮從稀疏的樹枝間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照在黃靜風的臉上,原本蒼白的臉孔彷彿敷上了一層冰。
“我和高霞只好回到這裡,租了個地下室,各自找了份工作……”黃靜風剛剛說到這裡,姚遠打斷他道:“什麼工作?”黃靜風猶豫了一下說:“在太平間做殯儀工……你不害怕吧?不怕,那就好,我反正不怕,我拿自己當個死人,死人沒有什麼可怕的……像今晚,我就值夜班,我很喜歡值夜班的。”
“你在哪個醫院上班?市第一醫院,那離這裡並不遠啊,走吧,一起往那邊走走。”姚遠站起身說,“高霞現在怎麼樣?”
“她很好。”黃靜風站了起來,和姚遠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着,踩過一個又一個斑駁的樹影,彷彿撕掉一張張檯曆……這樣走了大概有十分鐘,也許,有一個小時,一陣吉他彈唱聲,突然飄過了耳際: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着的人吶,到底我該如何表達,她會接受我嗎?
也許永遠都不會跟她說出那句話,註定我要浪跡天涯,怎麼能有牽掛……
路燈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歌手,靠着電線杆,一面彈着吉他,一面低低地吟唱着。他的歌聲正如他的影子一樣漫長、模糊而憔悴。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是不是應該放棄,花開花落又是一季,春天啊你在哪裡?
他們站着,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黃靜風突然說:“這個人大概和我一樣吧。”
“嗯?”姚遠有些不解。
“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黃靜風說。
一陣憂傷,猶如冰涼的夜風,襲上了姚遠的心頭:“靜風,你跟他不一樣,你有高霞,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在等着你,你就不算是無家可歸……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上班去吧,我們隨時聯繫,還和大學時一樣,經常出來喝喝酒吧……過去的事情也許不會過去,但明天總要繼續,你多保重。”說完,他抓住黃靜風的手緊緊地握了握,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走掉了。
出租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黃靜風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記不得多久,沒有人和他這樣用力的握手了,掌心裡還殘餘着一點點熱度。他笑了笑,搖搖晃晃地向不遠處的醫院小門走去。
一棵老槐樹,像個苟延殘喘的肺病患者似的深深地彎下腰,用黑暗而濃密的枝葉遮擋住一座小平房的門臉,門檐上吊着一隻半明不暗的燈泡,走進去立刻感到沁人骨髓的寒氣。把門的木椅子上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友,見黃靜風進來了,有點不耐煩:“你怎麼這麼晚纔來啊,說好十點交接班的。”
黃靜風面無表情,在一個用鐵夾子夾着的考勤本上籤了名字。老工友搖搖頭,走了出去。
黃靜風順着南牆邊的臺階一步步往下走,長了青苔的臺階有點滑。走到底,正面是一堵白色牆壁。左手邊有一扇玻璃門,推開,便是醫院的太平間。醫院裡死了人,或者醫生要來這裡辦事,都是走南配樓的電梯直接下到這裡,電梯門就開在玻璃門的斜對面。而他們這些殯儀工每天上下班卻要像倉鼠一樣從小門溜進醫院,再從小平房下到這兒。對於患者,“死亡”這兩個字是忌諱,對於醫院,殯儀工也是一種忌諱,他們最好當自己不存在。
黃靜風把太平間巡視了一遍。這裡雖然是什麼規矩都不再起作用的地方,卻也是規矩最多的地方:比如過了十一點以後必須熄滅一切明火,銅盆裡的紙灰都不能有半點火星;比如看見一切沒有關緊的東西,冰櫃的櫃門也好,桌子的抽屜也好,都要用掌心而不是手指輕輕推閉;還有不能貼着牆邊走道,那是給死人的魂靈出出進進的專用通道……
巡視完畢,他一屁股坐在了冰櫃最裡面那一豎排的地板上,低着頭,彷彿是脖子斷了一般。
死寂的太平間裡,只有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大管燈在“滋滋滋”地吐着信子。
他習慣地伸出右手,抓住身邊冰櫃櫃門上的把手,嘩啦啦一聲,將標號爲“T-B-4”的冷凍屜拉了出來。
躺在冷凍屜上的女屍,面龐的墨綠色似乎又深了一點。
半閉半合的眼瞼裡,早已渾濁不堪的角膜像兩個有點髒的冰球。
“我今天碰到姚遠了。”黃靜風突然說。女屍神情冷漠,靜靜地聽着。
黃靜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把頭偏向女屍,道:“他問你現在怎麼樣?我說你很好。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其實躺在這裡。”
月沉日升。靠在藏屍櫃上睡着了的黃靜風,是被交班的殯儀工叫起來的。太平間裡的光與影看不出世界行進到了哪個時分,於是他擦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哎呀”叫了一聲,拔腿就往外衝!
一路狂奔到地鐵站,下去一直坐到華貿站,衝到出站口,便見到段石碑正拿着一張報紙津津有味地看着,絡腮鬍子和灰色風衣一如既往地遮蓋着小部分臉孔和大部分身材。黃靜風氣喘吁吁地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睡過頭了……”
“沒關係。”段石碑看了看手錶,“早高峰還沒開始,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這裡纔可以做我們的實習教室。今天的課程是講授斷死師的基礎技術——”
“那個故事,你還沒有講完呢。”黃靜風說,“就是有個少年,成爲斷死師這一職業的掘墓人,被警察給打斷了,你就沒有繼續講了啊。”
被打斷的,其實不僅僅是故事,還有黃靜風的生活。昨天馬笑中匆匆離去之後,段石碑對黃靜風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要馬上搬家。”
黃靜風很驚訝:“爲什麼?”
“我跟你講過,我們這個行業和警察八字不合,離得越遠越好。既然警察上門了,就說明這裡不適合你住下去了,搬吧。”段石碑從黃靜風的眼中看出了猶疑,一笑道:“是怕錢不夠吧?不要緊。我有套房子空着,是個一居室,離你工作的醫院不算遠,你搬過去吧,我不收房租。”
黃靜風馬上就搬了過去。那個一居室在一座破舊六層樓的頂層,朝南,充沛的陽光把室內照得暖融融的。黃靜風對此很不滿意,他說自己喜歡陰暗,而這屋子太亮堂了。段石碑說:“真正的陰暗在心裡,任何陽光都照不到的地方。”黃靜風對着大衣櫃上的鏡子,看了看自己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點點頭說:“那就這樣吧。”
約好了第二天在華貿地鐵站現場授課,段石碑匆匆走了,沒有把斷死師的歷史故事講完,此時此刻黃靜風追問起來,倒讓段石碑頗感驚奇,沒想到有人居然追着要聽自己的評書連播,眉梢掛上了幾分得意之色:“呵呵,回頭一定把故事給你講完,咱們現在先上技術課吧,等會兒地鐵口就該涌出大批的上班族了。”說完帶着他走到旁邊一處白色石椅上坐下,從懷裡拿出一本線裝的冊子,封面豎寫三個大字《斷死訣》。黃靜風接過,見那紙張已然發黃,由右向左翻開第一頁,上面深藍色的豎體字好像是用油印機印上去的:
“斷死之道,一病一境。故斷死師必詳查將死者所患之病,亦不可忽略將死者所處之境。所謂病者,急症也,沉痾也,體內有疾必彰於表,猶如樹葉,秋深一刻而色陳一分,遂知天下寒也,是故《黃帝內經》曰:視其外應,以知其內臟,則知所病矣;所謂境者,情狀也,形勢也,行於高崖而以手掩目者,必墮,千夫所指猶倒行逆施者,當誅,是故《李虛中命書》曰:氣數盡而人力不逮,置死地而萬難後生……”
“看得懂麼?”段石碑問。
黃靜風點了點頭:“差不多,昨天下午讀了你給我那本《黃帝內經》,覺得過去學過的文言文有點回光返照的意思。”
段石碑說:“那好,你接着讀吧。”
翻開第二頁,見是篇目,寫着毛髮篇、五官篇、軀幹篇、肢體篇,行式篇……等等,黃靜風指着“行式”二字問道:“這倆字是不是印錯了?”
段石碑道:“沒錯的,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人的行爲和體態。比如一個少年如果雙顴紫紅,口脣又呈紫紺顏色,很可能是心臟不大好,這時如果發現他運動一會兒就蹲下很久,說話聲音沙啞,就屬於‘行式有異’,再結合對‘一境’的分析,比如恰值寒冬,那麼必是心臟病發作無疑,倘不救,頃刻即死!”
翻開第三頁時,黃靜風的指尖突然覺得有點沉,這一頁好像比剛纔那兩頁厚了不少,以至於他以爲是幾頁紙粘在一起了,捻了幾捻,卻分毫不動,才知道這確確實實是單獨的一頁,定睛一看,上面寫着些古怪的詩句,彼此之間有些極細的紋路,應該是可以移動拼接,重新組合的,頗像平板電腦上的拼圖遊戲。
黃靜風正在困惑,段石碑笑道:“《斷死訣》這本書,是我跟你說過的民國年間著名斷死師張其鍠所著,張其鍠是個奇人,這書做得也神奇,內頁是用了中國傳統印刷術中的不傳之秘‘華容活字印’,華容道你玩兒過吧?通過滑塊把最上面的曹操移出。‘華容活字印’就是將一頁分爲兩層,上層是獨立成塊的字、詞、句,嵌在下面一層的底板之中,通過滑塊與後面一頁的字句對接,形成全新的或更加完整的意思。斷死之術,強調的是一病一境的統一,聽起來很簡單,其實很複雜,僅僅‘一病’就包含着毛髮、五官、軀幹、肢體、行式這五個部分的觀察和分析,缺一種都不能準確斷死。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段石碑指着書說:“這一頁是‘五官篇’,看見這一句了嗎——耳鼻增大下頦突,脣舌肥厚眉弓隆。”然後手指一滑,下一頁的字句頓時浮現出來:“這是‘毛髮篇’——毛髮粗糙針變杵,顏面多皺痤瘡生。”再一滑是軀幹篇——“背部佝僂腰前凸,胸膛寬闊脖頸橫”,再一滑是肢體篇——‘指肚變粗如浮腫,掌心多溼汗不停’,再一滑是行式篇——“雖非貴人話語遲,常撫背脊連呼痛”。
段石碑的手有如在手機上玩兒切水果,每一下都五彩繽紛的,直把個黃靜風看得眼花繚亂,段石碑剛剛停下,他就喘着氣問:“這講的是什麼病啊?”
“肢端肥大症。”段石碑說,“多由垂體瘤造成。這口訣中說的就是常見症狀:頭骨增厚、手腳變粗等等。”
“這些就能斷死了嗎?”
段石碑瞪了黃靜風一眼:“跟你講過多少遍了:斷死之道,一病一境,剛纔說的都是病,還沒有說境呢!”他手指一滑,只見又一頁字句呈現出來“鬱鬱寡歡愁容在,借酒澆愁更催命”。然後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患了肢端肥大症的人,倘若再抑鬱飲酒,便是往黃泉路上加速跑了。”手指再一滑:“這是斷死結語,講的是死亡的時間、地點與方式——臥牀昏沉不及月,夢裡魂斷在三更。就是說符合上面一病一境的患者,一個月內必昏睡而死死,且死於夜半三更。”
看着這宛如霍格沃茨魔法學校教材般變幻莫測的書頁,那些詩句的排列組合,彷彿將肢解的屍塊重新拼成一個人形般精妙,黃靜風不禁輕輕地念了一遍:
耳鼻增大下頦突,脣舌肥厚眉弓隆。
毛髮粗糙針變杵,顏面多皺痤瘡生。
背部佝僂腰前凸,胸膛寬闊脖頸橫。
指肚變粗如浮腫,掌心多溼汗不停。
雖非貴人話語遲,常撫背脊連呼痛。
鬱鬱寡歡愁容在,借酒澆愁更催命。
臥牀昏沉不及月,夢裡魂斷在三更。
“前五句是觀病,第六句是查境,最後一句是結語——這是所有斷死訣的體例。”段石碑說,“記住一兩句並不難,難的是要把整本書都背下來,要把各種疾病的症狀、情境的要點都記在心中,並能靈活運用。你看到面色發黑的人,就知道這是腎精虧損的表現,就應再看他的頭髮是否萎黃稀疏,再看他雙目是否迎風流淚,再看他指甲根部有無月白……你看到一個人面部出現蜘蛛痣,就知道他有嚴重的肝病,再看他虹膜是否發黃,再看他身際有多少脫落的頭髮,再看他指甲是否圓隆外凸……一一對應之後,便可將所患疾病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然後看他處境,是自救有方還是斷無生理,即可根據結語,準確斷死。”
這是一個古怪的早晨,華貿地鐵站附近的所有景物,都有點腫脹:太陽比平時又粗又胖。堵滿車輛的三環橋猶如快要脹裂的血管。各色玻璃幕牆上反射的陽光,給每個有機體或無機體都塗上了一層洗不去的油污。黃靜風手捧卷冊,眯起眼睛,看着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像糖炒栗子一樣混亂和焦躁,不禁想起《斷死訣》上的語言或者預言,心中頓時升起一種衆人皆死我獨生的寂寞和優越感。
“時間差不多了。”段石碑看了看手錶,慢慢地走到電梯口,指着下面那個昏暗的所在:“即將迎來第一批早高峰上班的乘客,我要求你在人潮中隨便挑一個,利用從下面坐滾梯上來這20秒鐘左右的時間,進行一個基本的判斷,他可能死於什麼病,死亡的時間大約是多久。”
啊?黃靜風心裡不由得叫了一聲,拿到《斷死訣》才這麼短的時間,翻都沒有翻上一遍,怎麼能這麼快就開始實習啊……看了看段石碑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孔,他只好無奈地走到電梯口,望着下面,兩隻眼睛因爲茫然的緣故,竟對了半天的焦,纔看到一條碩大無朋的蠕蟲慢慢地蠕動了上來。
那確實是一條蠕蟲,黑乎乎的,由無數個垂頭喪氣的腦袋組成。它們先是絕望地蜂擁到電梯口下面,繼而在一陣黏糊糊的推搡之後,自動地列隊向上,向上,向上,向上……
沒來由的,一種巨大的恐懼感突然襲上了黃靜風的心頭,他不禁後退了半步。
一隻手撐住了他的腰,並輕輕向前一推。
段石碑在他的耳畔說:“不要怕。”
聲音雖低,卻渾厚而有力,剎那間讓黃靜風鼓起了勇氣。是的,我一在太平間值夜班的,死人都不怕,怕這些活人做什麼!他站直了腰,凝了凝神,再一次定睛向下望去,然後那種恐懼感再一次襲上心頭:這麼多面龐浮腫、臉色慘白、眼圈發黑、嘴脣乾裂的人,殭屍一樣涌上來,到底要幹什麼?難道他們要在周而復始於陰間與陽世的穿梭中,把地底的戾氣、疫癘統統散佈給地面一息尚存的人們?!
“你在幹什麼?!”耳畔傳來段石碑的怒喝,“斷死的時候分心,等於拿死神開涮,是要命的事!”
黃靜風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脖子一梗,瞪大了眼睛朝下面看去:連成串的人頭沒什麼區別,隨便找一個嗎?就像咒罵那個出租車司機,或者在地鐵上猜中那個啼哭的嬰兒一樣,這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嗎,怎麼此時此刻,卻像給我一支槍一顆子彈讓我隨意瞄準射殺個人一般難受?該死!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好吧,好吧,既然他媽的無可逃避,我就選一個模樣長得最醜陋的吧!
就是你吧,那個穿着西裝的傢伙。一個大男人,臉卻肥得像個女人的屁股,鋥亮的頭髮一根根在地溝油裡泡過似的,看着就讓我噁心!
“你選了哪個?”段石碑問。
“剛剛上電梯的那個胖子。”
“襯衫領子是粉色的那個?”
“嗯。”
“你看中了他哪些地方?”
“什麼?”
“那麼多人你爲什麼偏偏選中他?”
“他看上去很噁心……”
“這不是理由——至少不是斷死的理由!”
“我想想……哦,大概是因爲他的頭髮……”
“頭髮?他的頭髮怎麼了?”
“他的頭髮……太黑了,黑得不自然。”
“啊?”
“像是染過的,而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就要染髮,說明他可能有白頭髮,青壯年的白頭髮大多是腎氣有虧,精血不足造成的。”
“很好,還有呢——電梯已經上到一半了!”
“他的下眼瞼腫大,下巴暗紅色,雖然很胖,顴面的顏色卻黑而黯淡,這是腎精消耗,陰虛火旺造成的……”
“還有嗎?”
“還有……啊,那個胖子發現我注意到他了!”
胖子的目光像長釘一樣楔進了黃靜風的雙眸,那目光從驚訝到困惑,從困惑到猶疑,從猶疑到兇狠……
彷彿在瞄準鏡裡看到射殺對象發現了自己,黃靜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
“集中精力!”段石碑又一聲怒喝。
集中精力,集中精力,說得容易,可我現在的視線一片模糊……電梯在緩緩地上行,胖子惡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齒,他肯定發現我在預測他的死亡了,這跟殺他沒有什麼兩樣……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從地鐵下面的甬道里生髮的風,順着電梯口涌了出來,那風邪得蜇人,黃靜風感到全身瘙癢難忍,想抓撓一下,然後胖子的目光卻將他死死釘住……
太痛苦了!
“不要怕!”段石碑嚴厲地說,“盯住他看,他的身上還有什麼可供斷死的特徵!”
滾梯隆隆,由下向上,一片一片的登頂者擦肩而過,胖子離我只有5米的距離了,他擡起了手,他會不會迎面給我一拳?
4米!
3米!
“說啊!你的時間不多了!”段石碑焦急地說。
2米!
1米——
胖子一步踏上滾梯口,怒氣衝衝地迎面走向黃靜風,剛要開口說話,卻突然畏縮了。
他看到了站在黃靜風身邊的段石碑。
這個穿着黑色風衣的人,冰冷的目光裡充滿了殺氣。
胖子嚥了口唾沫,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和肚子,大概確認自己並沒有缺少什麼零件,悻悻地走開了。
段石碑把黃靜風拉到地鐵站口的背風處,搡了他一把:“你怎麼搞的?我以爲你是那種眼前詐屍都不會害怕的人——”
“可是我不敢殺人,尤其害怕被別人發現我要殺他……”黃靜風有氣無力地說。
“斷死不是殺人!”段石碑怒氣衝衝地說,“斷死只是一個職業,一種工作,我們跟新聞記者的唯一區別就是他們說新近發生的事實而我們說即將發生的事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和體檢醫生沒他媽什麼兩樣!你看到地鐵上來那烏泱烏泱的人了,他們每個都會死,無非是病死老死被車撞死被人勒死,無非是死於今天明天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以後——你說出這個真理,有什麼錯誤?你倒是說說有什麼錯誤?!”
黃靜風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剛纔那個人,還有很多地方應該注意。”段石碑看出他有所領悟,口吻平緩地開始教導:“他的脖子向一邊傾斜,腦袋耷拉在肩膀上,這是腎氣虧虛導致的頭頸發軟。他擡起手來的時候,手指甲向外翻卷,這是腎臟機能病變的症狀。最重要一點,你被他的目光逼得不敢正視,因而沒有發現:他的虹膜形狀是棱形,四個角充滿了深棕色的色素,這是腎臟中積澱了大量毒素的表現,因此可以基本斷定,這個人患有慢性腎功能衰竭。”
在20秒的時間裡,居然看到了這麼多東西,做出瞭如此精確的判斷,黃靜風半張着嘴巴,真心地佩服起段石碑來。
“不過,你那個關於他頭髮染過的發現,讓我十分滿意。”段石碑說,“這說明你的直覺很準確,符合做一位斷死師的基本要求。”
總算聽到師父一句表揚,黃靜風有點小小的得意,搔着後腦勺說:“沒啥,只是一個推理。”
“你說什麼?!”段石碑猝然發出的厲聲責問,猶如在黃靜風的臉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半天,黃靜風才低聲說:“我說……只是一個推理。”
“混賬!”段石碑咬牙切齒地說,“作爲一位斷死師,永遠永遠不許說‘推理’這兩個字!”
“爲什麼?”黃靜風不解地問。
“回頭再講給你緣由,但是現在,你就把‘推理’這兩個字從人生的字典裡挖掉,焚燒,灰燼扔進馬桶裡沖走——能不能做到?”段石碑惡狠狠地盯着他問。
“哦……好。”黃靜風點了點頭。
也許是覺得自己剛纔的話語火藥味兒太濃了吧,段石碑對黃靜風說:“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吧。”
說着,兩個人便一起往南走去,沒走幾步,段石碑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黃靜風問。
“看見那個人了嗎?”段石碑揚了揚下巴頦,“一個真正的惡棍!”
黃靜風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寫字樓門口,一個五十歲左右,臉膛紅紅的男人正從一輛奔馳車裡走下來,“砰”的一聲狠狠地摔上門。他的眼睛很小,顴骨很高,緊閉的嘴脣微微上撅,流露出厭惡和煩躁,也許是經常皺着眉頭的緣故,在眉心間竟形成了極深刻的“川字紋”。
“他是誰?他怎麼了?”黃靜風問。
“逐高集團的老總錢承。”段石碑冷冷地說,“他的公司專門爲有錢人提供保健服務,背地裡卻做着買賣人體器官的不法勾當!”
雖然隔得很遠,但錢承彷彿聽到了什麼,往右邊看了一眼,見兩個又瘦又高的人正向自己這邊巴望,看上去像是兩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便走進寫字樓,坐電梯上到26層——這一層是逐高公司總部。出了電梯門,他往裡面走,員工們紛紛從工位上站起身向他點頭問好,他理都不理。
進了總裁辦公室,他剛剛往棕色真皮老闆椅上一靠,就傳來敲門聲,他“嗯”了一聲,便見副總經理王雪芽走了進來。
“錢總,我找您還是爲了‘健康更新工程’——”
王雪芽話說到一半,就被錢承打斷了:“我前幾天不是告訴過你,這個工程我不同意!”
“可是,昨天我約了高秘書,他對這個計劃明確表示支持。”
錢承本來就紅彤彤的臉,頃刻間脹成了青紫色,很久,他嚥下一口唾沫:“你,出去!”
王雪芽一愣。
“我說了,你給我滾出去!”錢承一指辦公室大門。
王雪芽站起身,向錢承點了一下頭,慢慢地走出了辦公室,並輕輕地將門關上。坐在門外寫字檯前的總裁女秘書湊上來小聲問:“咋地,又挨狗熊訓了?”
“狗熊”是公司員工給錢承起的外號,形容他粗魯野蠻兼暴脾氣。王雪芽只是淡淡一笑,一直走出公司,下了電梯,來到大堂,在一張洛可可風格的貝殼椅上坐下,長長地深呼吸了幾口,沉思起來。大約過了五六分鐘,他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一個剛剛從電梯裡走出來的女孩吸引住了。
這女孩留着齊耳的短髮,雪白的面龐上有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她身穿一套混灰職業裝,豐滿的身材在沉穩的走動中,煥發出一種別樣的性感。
“蕾蓉!”王雪芽不禁叫了出來。
蕾蓉一轉頭,一抹笑容浮上了臉龐:“王雪芽,怎麼是你啊?”
“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王雪芽快步走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着,“我真是服了,高中到現在,你竟一點都沒有變。”
“你也還是老樣子。”蕾蓉把手抽出來,“我以爲你還在蘇州呢。”
“早就來北京了,在一家健康領域的公司給人家打工。”也許是剛剛發生的事情浮現在腦海,王雪芽苦笑了一下,“你呢?聽說你現在當了法醫?今天怎麼會來這裡呢?”
這就有點一言難盡了。蕾蓉今天來這裡,其實是爲了一筆投資。
“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主要設備都是從歐美進口的,做一例屍檢花費極高,指望公安局給的那點酬勞早就關門大吉了,主要的資金都是蕾蓉通過各種關係“討來的”。比如今天她來光華公司,就與此有關。這家公司的前任總裁上個月突然死了,家人懷疑是他那27歲的兒子下的毒,請來蕾蓉做屍檢。屍檢結果表明,總裁死於大量慢性病藥物的“混搭服用”,總算是給他兒子討還了清白。子承父業,27歲的小夥子上臺第一件事就是開出一千萬的支票給蕾蓉。蕾蓉反覆說明這樣會讓外人懷疑她和他串通給屍檢作假,新任總裁才同意:一個月後以投資的方式,把這一千萬資金轉給“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公用。蕾蓉今天就是落實這件事。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當這位新任總裁懇請蕾蓉共進午餐,言語中還流露出無限的愛慕時,蕾蓉趕緊告辭,並堅決制止他把自己送到樓下。
蕾蓉正在琢磨怎樣回答王雪芽,卻被他搶先一步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倆去那邊的星巴克坐着聊吧。”
星巴克外面的涼傘下,兩個人點了咖啡,面對面坐了下來。中學時代,蕾蓉回到故鄉蘇州讀過幾年書,她和王雪芽一直是同桌,王雪芽不止一次給她遞過“紙條”,現在說起來,都覺得那是一段很有趣的回憶。高三時,家人幫蕾蓉落實了戶口,她轉學到本市,王雪芽將她送上火車,臨別時發誓一樣說了一句話:“明年我考到清華,天天到你家蹭飯吃去。”
命運像是陀螺,總不會沿直線行走。王雪芽沒有考上清華,在南京上的大學,一直和蕾蓉通信,畢業之後在蘇州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蕾蓉赴美留學了一陣子之後,就和他疏於聯繫了,逢年過節纔會發條短信問候。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混凝土森林。”王雪芽指着附近的高樓大廈,“哪裡比得上咱們蘇州的靈秀啊!”
蕾蓉笑道:“蘇州這兩年不是也蓋起了很多高樓嗎?”
“是啊!”王雪芽嘆了口氣,“對了……你怎麼還沒結婚?”
“啊?”蕾蓉有點驚訝。
王雪芽眨了眨眼睛:“你的手上可沒有戴婚戒啊——別忘了我一直是個推理小說謎。”
“你別忘了我是法醫,天天戴着戒指怎麼工作啊。”蕾蓉用手指掩住嘴笑道。
王雪芽有點沮喪:“啊……這麼說你已經名花有主了,我是空歡喜一場嘍。”
“別胡說了。”蕾蓉微笑道,“你爸爸媽媽身體還好嗎——”
話音未落,王雪芽突然站了起來。
蕾蓉一驚,手中的咖啡差點灑出來。
王雪芽走到旁邊的那一桌,對一個正在看報紙的人說:“你在拍什麼?”
“啊?”那人擡起頭,一臉的困惑不解。
王雪芽“嘩啦”一聲掀開報紙,將遮蓋在下面的一支口琴狀的微型攝像機奪了過來:“裝什麼裝?以爲我沒看到?!”
那人跳起來就要搶,被王雪芽迎面一拳打翻在地上!那人一骨碌爬起來,指着王雪芽咬牙切齒地說:“你敢打人?你敢打人?!”
“打你了,怎麼着?!”王雪芽怒罵道,“死看不上你們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旁邊的馬路牙子邊停了一長溜的出租車,等生意的司機們無所事事,正聚攏在一起聊着什麼,見這邊上演了全武行,紛紛湊過來看熱鬧,有個臉很長的隨口問了一句“咋打起來了”?那記者眼珠一轉,大聲喊道:“我是《燕京快報》的記者,前不久出租車司機穆紅勇被出租車公司害死了,有個叫蕾蓉的女法醫在做屍檢時故意造假,掩蓋真相,還說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事情吧?”說着用手一指蕾蓉:“這女的就是蕾蓉!我採訪時抓到了她的造假證據,她就唆使旁邊那男的打我,還搶走了我的攝像機!這個世界還有沒有正義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出租車司機們一陣騷動,那個臉很長的走上來惡狠狠地問蕾蓉:“他說的是真的嗎?”
蕾蓉說:“他在說謊。”
“我說謊?”那記者像猴子一樣跳過來,“你是不是蕾蓉?你有沒有給穆紅勇做屍檢?你是不是說過他不是死於出租車公司迫害?”
蕾蓉說:“是的,但是——”
“大家聽見了!大家聽見了!”那記者勝利般地高高揚起雙臂,“就是她,這個有錢人的幫兇!這個讓穆紅勇含冤而死的兇手!”
蕾蓉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你怎麼能這樣無恥呢?”
那個長臉司機衝上來就要打蕾蓉,被王雪芽一把搡開!長臉司機氣急敗壞地喊道:“弟兄們上啊!”其他的出租車司機呼啦啦衝了上來,王雪芽用身體擋住蕾蓉,和他們拼死搏鬥着,並大聲喊道:“蕾蓉你快走!蕾蓉你快走啊!”
一瞬間,蕾蓉搞不清眼前是華貿寫字樓還是“茂藏家”日本料理店,搞不清此時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有點眩暈,她像墜入了醒不來也掙不脫的可怕夢魘。
蕾蓉沒有注意到,那個長臉司機從地上撿了根鋼筋,獰笑着從側面走近了她。
“呼”的一聲!
鋼筋像鉛灰色的閃電一樣砸了下來!
王雪芽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保護蕾蓉”這個念頭居然讓他長了後眼一般,及時覺察到了可怖的突襲,他猛地撲過來右臂一擋——
咔!可以聽見鋼筋砸在胳膊上的聲音。
王雪芽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
蕾蓉撲過去抱住了他,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爲巨大痛苦而微微顫抖。
“吱啦——咔!”
一輛別克G18商務車,彷彿從其他空間穿越過來一般,突然開到面前停下。“嘩啦”一聲,車門被拉開,跳下兩個穿着灰色夾克衫的青年。長臉出租車司機還要上前打蕾蓉,其中一個青年一掌揮出,看上去根本都沒有碰到長臉司機,但後者卻倒着飛出去三五米,倒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
其他的出租車司機頓時嚇呆了,不敢再上前一步。
兩個青年走到蕾蓉身邊,將夾克衫掀開一角,亮出裡面的證件,然後低聲說:“蕾主任,我們是市局的,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蕾蓉擔心王雪芽的傷情:“能把他先送到醫院去嗎?”
兩個便衣警察對視一眼,點點頭同意了。
蕾蓉扶着王雪芽上了別克,正要在他身邊坐下,然而一個警察攔住了她:“您到後面坐。”
蕾蓉一愣,彎着腰鑽到後面一排坐下,一個警察立刻坐到了她的身邊。
別克車開動了,儘管王雪芽發出輕輕的呻吟,但是那兩個警察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一種異樣的感覺,突然襲上了蕾蓉的心頭,就像在解剖臺上看到屍體的右腳大拇指輕輕動了一下——這輛別克車爲什麼來得這麼湊巧?這兩個警察讓自己上車時,爲什麼沒有說一個“請”字?爲什麼他們對自己絲毫沒有其他警務人員表現出的敬意?爲什麼他們要把自己和王雪芽分開,並要求自己坐到後排?這不像是請她協助辦案,更像是監視,像是軟禁……像是把她當成一個犯罪嫌疑人拘押。
這不對,很不對……
蕾蓉用餘光看了一下身邊的那個便衣警察,然而看到的只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