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致命傷處不明,痕損不同,如以藥死作病死之類,不可概舉……
——《洗冤錄·卷之二(複檢)》
段石碑和黃靜風匆匆走出大德酒店的大門,撲面是黃澄澄的一個城市。正是沙塵瀰漫之日,沖鼻一股濃濃的土腥味兒,彷彿黃土埋過了頭頂似的。
然而段石碑使勁吸了兩下鼻子之後,卻說:“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
黃靜風昂起頭,望着頭頂的太陽,仰天大笑起來:“好啊!好啊!”他的笑聲像一隻歸巢的老鴰,慘白的臉孔因狂喜而變得猙獰,裂開了無數的口子似的。
“看得出,你很開心。”段石碑說。
“我開心,開心極了!”黃靜風說,“那個販賣人體器官的奸商錢承,居然被我詛咒死了,哈哈哈哈!”
段石碑看着他。
在漫天的黃沙中,黃靜風就像一個快要瓦解的陶土罐子,身體因爲狂笑而不住地顫抖。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安靜了下來,雙眼眺望着陰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半天才說:“師父,我又見到那個女人了!”
“誰?”段石碑問。
“一個名叫蕾蓉的女人。”黃靜風聲音低沉地說,“我恨她,我早晚要宰了她!”
“爲什麼?”段石碑很驚訝。
黃靜風沉默不語,段石碑拍拍他的背脊:“咱們邊走邊說。”
散步總是打開話匣子的最好方法。黃靜風慢慢地把自己大學畢業後返鄉,全家遇難身亡的經歷講了一遍:“我女朋友高霞,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她和我一起背井離鄉,來到這裡,租了那個地下室,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剛來那幾個月,我精神失常,什麼都做不了,她就打着兩份工養我。我抽菸,她買給我,我借酒消愁,她也買給我,我哪裡知道,就爲了滿足我這倆麻醉藥的嗜好,她是把自己的午飯錢省下來啊!等我好一點了,她跟我說:家鄉有句話,一棵苗也能種田,只要你還沒死,你那家就算還在,回頭等我懷上了,給你生個娃,咱們家不是就活下去了麼……”
說到這裡,黃靜風使勁擦了一把眼睛,接着說:“上上個月,一個週末,高霞上街買菜,一輛奔馳車突然開上人行道,撞在她身上,把她捲到車輪底下,死了……我哭得骨頭都碎成了一把淚,可是警察告訴我,奔馳車車主不承擔主要責任,因爲車只是‘碰’到了她,只擦破了她一點皮,高霞是死於驚嚇導致的心臟病突發,我眼睛紅了,說你們不能這麼向着有錢人啊!他們說屍檢報告是一個叫蕾蓉的法醫做的,她在國內是權威,根本沒人能推翻——我當時就斷定她肯定是收了那奔馳車主的黑錢!這幾天你看報紙了麼?有個叫穆紅勇的出租車司機因爲勞資糾紛,被活活氣死,結果那個蕾蓉也診斷是心梗,我倒真想把她的心剜出來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蕾蓉,蕾蓉……”段石碑低頭唸叨着這個名字,“你說的莫非是開辦法醫研究中心的那個蕾蓉?”
“對!就是她!”黃靜風咬牙切齒地說,“昨天晚上我到醫院上班,太平間不是要從醫院西南角的那個小門進嗎?我在那裡突然發現了蕾蓉,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在那裡出現,一個人,還提着一大兜東西,我把別在腰裡的一把刀拔了出來跟在她後面,準備到了沒人的地方給她一刀,誰知突然開了輛奧迪車來,把她接走了——不過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腰間這把刀就是給她預備的!”
他們剛好走到一處石廊旁邊,段石碑看連接柱子的長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着黃靜風坐下,聽他的氣喘均勻了些,才慢慢地說:“靜風啊,你今天叫我一聲師父,我很感動,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正式授受的第一個弟子,有些話,還是早點跟你說的好,中聽不中聽的,爲師是一片真誠,你儘量體味。”
黃靜風看着他那藏在一蓬大鬍子裡的臉孔,捉摸不透他要說什麼。
“你剛纔提到蕾蓉,我便問問你,你可知道中國推理界有所謂的‘四大’之說?”
黃靜風一愣,想了一想道:“聽說過,但是具體名字大多叫不上來,只知道有個‘名茗館’,好像很厲害,因爲我有時候買幾本推理雜誌,看見每次搞推理大獎賽什麼的,都要請他們來做評委。”
“名茗館麼,那是警官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確實非常厲害,命案破案率達到66%呢。不過麼——”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他們在‘四大’裡只能算是這個,墊底的。剩下的三家:課一組就不必說了,那是公安部直轄的大案偵緝組;九十九麼,跟他們待那地方一樣,霧都重慶,神神秘秘、雲裡霧裡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專攻不可能倖存——錯了錯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說看入了迷了,那書就叫這個名字——是專攻不可能犯罪……還有一個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創辦的社團,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勢力之龐大、影響之深遠,長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馬首是瞻!這麼說吧,就算臺灣刑事警察局,簡稱CIB的,他們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紙質疑的書信遞過去,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地重新勘查。”
“啊?”黃靜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厲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則真的不要殺她,那樣等於是和溪香舍爲敵,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說,“撞死你女朋友的那個奔馳車主,咱們找時間斷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個女法醫過不去?”
“不行!”黃靜風的神色剎那間陰沉下來,“師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麼會這樣瞭解溪香舍?”
“上次,你讓我把斷死師的歷史故事講完,當時要抓緊時間實習斷死師的基礎技術,所以我沒有講,今天倒是個好時候。”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我跟你講過,民國著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去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爲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誰也不知道他爲什麼做出這個推斷,但是後來證明,這個推斷非常的精準,精準到令所有的斷死師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張其鍠死後的當年,即1927年,位於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來了一大幫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衆’的名義將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頭,以卜卦算命度日。轉年過去,有人懷舊去那裡一看,發現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頭,他正是當初被逐出師門的一個小徒!”
“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張其鍠在蘇州開設一館,專門招收天下有志於承續斷死奇術的青年爲徒弟。有一日,一個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門叩訪,張其鍠看他面貌長方,高鼻樑,寬額頭,兩隻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愛,便問他家世履歷,他說他姓霍,本是安徽懷寧人士,父親亦商亦農,父母都仙逝後,他就搬到蘇州來投奔在東吳附中教書的朋友,閒極無聊,想學點東西,因此來拜師。張其鍠和他聊了幾句,發現他天資非凡,便欣然將他收下,並經常帶他到葑門附近的城牆上散步,遠瞻靈巖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賞繞城葑溪上的帆影點點,在這如畫的景緻中傳授他斷死秘訣,霍姓少年的過耳不忘令張其鍠十分高興,以爲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傳人。”段石碑長嘆了一聲,“唉!誰知道僅僅半年以後,張其鍠便發現了這少年居心不良,將他逐出師門!十五年後的今天,這少年已長大成人,竟勾結警察想要滅絕斷死師這一職業,你說可恨不可恨?!”
黃靜風琢磨了片刻,覺得不大對頭:“師父,我咋覺得您的話虎頭蛇尾,那少年怎麼居心不良了,您沒有講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兩聲,還是把黃靜風的問題囫圇了過去:“斷死師們咽不下這口惡氣,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總廳狀告姓霍的非法侵佔私產,要討回愛文路77號的房子。誰知警察總廳當即把他們全部拘押了起來,曉事的再一仔細打聽,才知道姓霍的已經成爲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而且充任警察總廳的高級顧問一職,根本就是蛇鼠一窩,斷死師們怎麼可能有贏的機會?於是,大家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了。恰巧在這時發生了震驚上海灘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黃靜風打斷了他,搔着後腦勺想了想道,“上海、大偵探、警察總廳顧問、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說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只是一個借用自己那點小聰明巧取豪奪的無恥小人!”
黃靜風有點尷尬:“師父您別生氣,我上大學那會兒讀過羣衆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量最大的一套書,翻得稀爛,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給他寫的對不對?您一說‘催命符’我就想起來了,原來那篇故事寫的是斷死師和霍桑的一場決鬥啊,只是時間太久,我記不起來後面的情節了……”
“無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記。”段石碑恨恨地說,“總之我要告訴你,正是霍桑,偷偷學習了斷死奇術,而又用這一方法對付斷死師,讓流傳了上千年的國粹幾乎失傳,這個人應該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後來組建的溪香舍,依舊對斷死師剿殺不斷!”他昂起頭,逼視天空的目光遼遠而深邃:“雞窩裡不小心孵了一隻鷹蛋,一旦發現,就應該早一點打碎,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否則必成大患啊!”
黃靜風聽了這許多,只覺得是買了一個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吃到豆餡,他斷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麼不肯講,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講出,於是把話題岔開道:“師父,剛纔出了飯店,你爲什麼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啊?”
“哪句話?”
“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黃靜風說,“我第一次在太平間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這句話,那天在地鐵裡斷定那個小孩要被踩死,出來後您又說了這句話,今天斷死成功,您也說了這句話,可是今天天氣不好,土腥味很重,一點點甜好像是沒有的。”
“哈哈哈哈!”段石碑大笑起來,笑聲停下的一刻,他壓低了嗓音說:“這句話是斷死師之間識別身份的暗語——死亡是血腥的,是苦澀的,然而對於大多數活着的人來說,這世界上少了一個人爭搶土地陽光石油總是件好事,甚至死者的親屬,也未必就不會慶幸,所以有一點點甜的感覺。”
“那麼,爲什麼說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呢?”黃靜風還是不大懂。
段石碑剛要回答,眯起眼睛想了想,又微笑着說:“這個,留給你自己去體味吧,悟透了這句話,你就是一個真正的斷死師了……今天跟你說了這麼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勸你不要去惹那個蕾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好,師父,我聽你的。”黃靜風望着遠處大德酒店頂層的歐式長窗,惡狠狠地說,“我就讓她多活幾天!”
此時此刻,大德酒店的萃華廳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與會嘉賓、看熱鬧的閒人,以及拿着長槍短炮的各路媒體記者,被警察堵在廳門口,可他們還是像漲潮一樣往裡面涌着。市刑偵總隊一處二科科長林鳳衝在接到報案的第一時間就趕到這裡,帶着一干手下正在做現場勘查,蕾蓉則蹲在錢承的屍體旁邊進行現場屍檢。
剛纔林鳳衝剛剛走進萃華廳時,一見蕾蓉,眼睛一亮,走上來高興地說:“蕾主任,您在這兒,那可太好了!幫我們做一下屍檢吧。”
旁邊一個副手拽了一下林鳳衝的衣袖,低聲說:“局裡已經發通知了,她停職審查呢……”
“放屁!”林鳳衝不屑地說,然後對蕾蓉做了個“請”的手勢。
蕾蓉點點頭,立刻套上白大褂,戴上乳膠手套,開始進行屍體外表檢查,旁邊一個刑技人員拿着相機咔嚓咔嚓地拍照。過了一會兒,林鳳衝在她的身邊蹲下,低聲道:“據您看,錢承是死於什麼原因?這是個大人物,處理不好又是一堆麻煩。”
蕾蓉皺着眉頭說:“他倒下時我在現場,很像是心梗發作,目檢我沒有發現屍體上有任何創口,必須要解剖後才能找到死因。”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呵斥:“誰讓你碰屍體的?!”
林鳳沖和蕾蓉一回頭,見劉曉紅正叉着腰圓規一樣兀立着,大馬猴一樣的臉拉得老長。
林鳳衝站了起來:“我讓蕾主任做屍檢的,你有啥意見?”
“當然有!”劉曉紅說,“難道你沒接到局裡通知?蕾蓉已經被停職審查了!”
林鳳衝大怒,剛要說話,蕾蓉拉了他一下,淡淡一笑道:“我確實越俎代庖了。曉紅你做屍檢的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或問題,隨時和我電話聯繫。”說完慢慢地走出了萃華廳。
望着蕾蓉的背影,林鳳衝心中一陣酸楚,旁邊的劉曉紅卻冷言冷語道:“拍馬屁也要趁馬腿還沒斷的時候吧?”
林鳳衝剛要反脣相譏,一個下屬匆匆走了過來:“林隊,有個很重要的情況……”然後壓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劉曉紅豎直了耳朵也沒聽清半個字,卻見林鳳衝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然後和那個下屬匆匆走進了大廳東側的貴賓室。
貴賓室裡,幾位警察正分別爲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紳士、一個記者和一個穿着馬甲的攝像師做筆錄,林鳳衝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越聽眼睛越發直。
等筆錄做完了,彙總到他這裡,他只大致掃了一遍,就自言自語了一句:“這……這怎麼可能?在錢承心梗發作之前,他們同時聽到有人預測他馬上要死?!”
一個下屬說:“是啊,我們也都很納悶,起先這仨人分別找我們反映情況時,我們還以爲是串通好的惡作劇,可一查他們的身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且不存在勾結的可能,做筆錄時也是分開做的,除了一些細節之外,其他的基本情況——比如預測者是兩個人、你問我答說了一首奇怪的詩詞什麼的,都高度一致,看來是真的。不過對於那倆預測者的相貌、年齡、性別、坐的位置,由於現場很亂,光線太暗,三個人的說法不一,只說那倆人大約坐在錢承的附近。”
“我不相信什麼死亡預測!”林鳳衝咬咬牙說,“如果那倆人真的預測準了,只有一個解釋——錢承就是他們倆害死的!”
“嗯,我也是這麼認爲的。”那個下屬道,“找到會場上拍攝的錄像就妥了。”
說得容易,辦起來卻難。把場務叫過來一問,林鳳沖和下屬都傻了眼,因爲錢承的古怪脾氣,他從一開始就坐在普通位置上,沒有坐到貴賓席,所以打在貴賓席的聚光燈並沒有照到他,攝像機裡自然也沒有他的影像,這卻如何是好?
正發愁間,擔任主持人的王雪芽靈機一動道:“我介紹嘉賓的時候,聚光燈曾經短暫地照在他身上,應該能拍到坐在他周圍的人究竟是誰。”
錄像資料立即被調取了過來。
將一切無關人等隔絕在貴賓室外面——包括王雪芽,林鳳沖和幾位警官開始查看錄像資料,劉曉紅也硬闖了進來,考慮到她是本案的法醫,林鳳衝也就沒有驅趕她。
視頻從王雪芽登上主席臺開始,一路下來,致開場詞,介紹出場嘉賓,當王雪芽唸到“逐高公司總裁錢承先生”時,聚光燈的光圈立刻向後面一掃,在套住錢承的同時,也照到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蕾蓉?!”劉曉紅不禁驚叫了出來。
林鳳沖和其他警察也都愣住了。
貴賓室裡陷入了死寂,片刻,劉曉紅對林鳳衝說:“我看……你是不是找蕾蓉來詳細問一下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林鳳衝道,“蕾蓉坐在他旁邊又怎麼了?”
劉曉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個警察對林鳳衝說:“頭兒,我看,您還是給蕾主任打個電話問問吧,她既然坐在錢承旁邊,應該聽到那兩個預測者的對話,沒準兒還看到了他們的相貌呢。”
林鳳衝老大不情願地撥通了蕾蓉的手機,蕾蓉接聽後,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張口,想了半天才說:“蕾主任,我們調取了現場視頻,發現錢承上臺前,您就坐在他的身邊,您當時有沒有聽到旁邊有什麼……有什麼奇怪的對話呢?”
蕾蓉猶豫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沒有。”
她在撒謊。一個很少撒謊的人倘若說了個謊言,就像把薄薄一層紗布覆在傷口上,絲毫掩飾不住滲出的血水。林鳳衝心中不由得一顫,拿着電話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她怎麼說?”劉曉紅問。
林鳳衝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說:“你儘快把錢承的屍體帶回研究所裡做屍檢吧。”
已經回到家的蕾蓉坐在牀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身心俱疲,便把手機調了靜音,躺下昏昏睡去。夢裡一直在費勁地解開纏繞在身體上的無數個繩結,那些繩結都很陳舊了,卻系得異常結實,而且越解就勒得越緊,緊到她窒息般痛苦,於是便在這痛苦中醒來,慢慢地從牀上爬起。寫字檯上的座鐘顯示是下午4點,她望着窗外瀰漫着黃沙的天空,頭腦裡也像煮沸的開水一般混沌。
餘光一瞥,看到枕邊的手機一亮一亮的。
她拿起一看,不禁吃了一驚,竟然有9個未接來電,都是高大倫和唐小糖打來的,還有兩條他們分別發的短信:“有急事,請速回電話。”
她思忖了一下,給高大倫先回了過去,那邊幾乎是在第一響之後就接聽了,聲音壓得極低:“主任嗎?你在哪兒?”
“我在家,剛纔在睡午覺,所以沒有接聽你的電話。”蕾蓉說。
高大倫的口吻有些焦急:“我和小唐一直在找你……上午在大德酒店是不是突然死了個名叫錢承的人?”
“是啊,我也在場。”蕾蓉把情況大致講了一遍,“我臨走的時候跟劉曉紅說了,屍檢中遇到問題和困難可以隨時和我聯繫,那麼,屍檢結果怎樣?”
高大倫說:“體表沒有發現機械性損傷,體內檢材未發現毒物反應,初步認定是自發性氣胸引發的死亡。”
自發性氣胸是一種因肺部疾病使肺組織和髒層胸膜破裂,肺和支氣管內的空氣逸入胸膜腔導致的惡疾——你可以簡單地將其理解爲胸膜破了個口子,空氣鑽了進去,胸腔裡的壓力猝然增大,使肺、心出現功能障礙,發病症狀非常像心梗,比如胸痛胸悶、滿色慘白、呼吸困難等等,如果搶救不及時,死亡率很高。
蕾蓉想了想說:“錢承以前得過慢性支氣管炎或者肺氣腫嗎?”
高大倫說:“我們調查過他的病史,他因爲長年抽菸,患有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
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確實能引發自發性氣胸,這也確實是使一個人猝然倒斃的充分理由,但要說從外觀上就能預測出一個人會因氣胸在一分鐘內死亡,這不大可能,何況那兩個人預測他是因心梗而亡,現在證明,他們說對了死亡,卻沒有說對死因,這又是爲什麼呢?
“給錢承的屍檢是誰做的?”蕾蓉問,假如是劉曉紅做的,那麼這一結果就值得商榷了。
然而高大倫的回答是:“我和王文勇一起做的。”
高大倫和王文勇兩個人一起做的屍檢,其可靠性還是很有保障的,蕾蓉正在思考着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忽然聽到話筒那邊傳來唐小糖急躁的聲音:“你老說這些沒用的幹嗎?趕緊說正事啊……哎呀你還是把電話給我吧!”然後就聽到唐小糖的聲音:“姐姐,劉曉紅要害你!她跟警方說懷疑你是兇手!”
蕾蓉一愣,啼笑皆非:“這話從何說起?”
唐小糖急匆匆道:“她說是案發現場有人聽到有倆人預測了錢承的死亡,而且那倆人就坐在錢承旁邊,然後警方調取了視頻,發現坐在錢承身邊的就是你——預測死亡什麼的,說出來誰也不信,唯一的解釋就是預測者即殺人者,所以她說很可能就是你和同黨殺死了錢承。說完這些屁話,她又說還有一個‘鐵證’,就是屍檢沒有發現疑點,既然錢承是被殺,而屍檢又找不出用了什麼兇器下了什麼毒藥,這種‘陰性解剖’的結果全中國只有你才能做得出。”
“陰性解剖”是指法醫在對屍體進行了系統解剖後,依然沒有發現死亡原因,一般來說,在屍檢中佔到10%以上,本是正常現象。因爲自己是國內最好的法醫,就說只有自己纔會做出手腳導致“陰性解剖”,那麼按照這個邏輯:全中國只要發生破不了的案子便都是呼延雲做下的了——這算哪門子推理?!
然而,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是針對自己來的,莫非這一次也不例外?
莫非,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麼?
蕾蓉片刻的沉默,卻令電話那邊的唐小糖焦急萬狀:“姐姐,該怎麼辦啊?”
“沉住氣。”蕾蓉雖然思緒萬端,但還是保持着一貫的冷靜,“靠着一些想當然的猜測,他們動不了我。”
“那好,你的手機可要保持開通啊!萬一有什麼事我們好隨時能告訴你!”唐小糖說。
掛斷電話,蕾蓉來到窗前,她本來想推開窗戶,換一換空氣,抒發一下胸中的憋悶,但看到漫天如瘟疫般的沙塵,又無奈地將伸出的雙手垂了下來……你這昏黃而迷亂的世界,宛如一張古老的相片,看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些模糊的擦痕,難道多年前的那些往事,真的如夢中的繩結一樣,永遠要纏繞在我的身上嗎?不,不!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擺脫它們,爲此我付出了無數的努力,我絕不能功虧一簣!
她的手摳住冰涼的窗櫺,被天光染得黯然的側臉,剎那間閃過鋒利如刀刃般的棱角。
此時此刻,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目前爲止還沒有人提出這個名字應該隨着蕾蓉的離去而更改)里正戰火紛飛。起因是劉曉紅提出應該把蕾蓉拘押起來詳細審問,而前來拿屍檢結果的林鳳衝聽說此言,指責她居心不良,存心陷害好人。劉曉紅被戳到了痛處,躥起老高,指着林鳳衝的鼻子又一句一個“啊”的罵個不停,唐小糖堅決和林鳳衝站在一條戰線上,高大倫沉默不語,王文勇則兩邊勸架。
所有無能的女人最初和最後的辦法都是去找個男人,劉曉紅也不例外,拿出手機給老公打了個電話,把事情添油加醋的一講,很快,命令下來了:林鳳衝撤出這個案子,換一個“可靠”的同志來辦理此案。
林鳳衝接到被“撤”的命令,又和劉曉紅吵了幾句,怒氣衝衝地下到一樓,坐在門廳的長椅上,等待接替他辦案的警官來辦理交接手續。唐小糖勸了他幾句,見他依舊愁眉不展,心中感到格外落寞,正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忽然聽見一輛車停下的剎車聲。
她透過玻璃樓門向外望去,見是一輛嶄新的警用帕薩特。車門打開,下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便裝。那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兩道劍眉下有一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那女人——確切地說是個女孩,約摸十八九歲的年紀,皮膚有點黑,單眼皮,黑漆漆的瞳仁亮晶晶的,微微上翹的嘴角顯得很高傲,而頭上一頂灰色棒球帽流露出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不屑的意味。
他們推開樓門走進來的一剎那,林鳳衝吃了一驚,站起來與那男青年握了握手:“天瑛,怎麼是你?”
楚天瑛是鄰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在警界以年輕和卓越的辦案能力而享有盛名。去年他爲了一起特大密室殺人案來本市協查,被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一眼看中,非要把他挖到自己門下,一邊工作一邊培養,省廳卻死活不肯放,雙方爲了這個人才沒少費口舌,直到最近,才把楚天瑛調進了市局。今天,當受到了上級的壓力要求臨陣換將時,許瑞龍綜合考慮了一下,覺得楚天瑛的工作能力強,加之初來乍到,人際關係簡單,不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於是派他來代替林鳳衝。
而且,許瑞龍還給他派了一位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令人驚羨的“助手”。
唐小糖發現,林鳳衝對楚天瑛十分客氣,但是對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女孩,似乎更加恭敬——儘管這種恭敬裡有那麼一絲無奈:“凝姑娘,你好。”
唐小糖一驚,難道這女孩就是大名鼎鼎的名茗館館主愛新覺羅?凝?
名茗館,中國四大推理諮詢機構之一,原本是警官大學的一個推理小說愛好者團體,不定期的活動內容只限於賞評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直到第五任館主林香茗出現,他認爲“嚴密的邏輯推理必須源於實踐並用於實踐,纔是正確的和有價值的。所以,與其把有限的精力用在研究推理小說中的偵查模式上,不如對現實中發生的案例進行實戰推理”。基於這種觀點,他利用學校獲取內部資料的便利條件,要來了市局的《每週重大刑事案件案情彙總報告》,組織會員通過犯罪現場勘察報告、證物鑑定、法醫報告,推理出真兇——接二連三地先於警方偵破了幾起大案,使名茗館一躍成爲國內最有影響力的推理諮詢機構。
名茗館的現任館主,就是愛新覺羅?凝,她以純正的滿清皇族血統和18歲就拿下犯罪心理學博士而名聞遐邇,不過,她一直在警官大學裡“掃系”,就是每個系的重要課程都去修習,所以雖然早已拿到博士學位,但現年21歲的她還是不肯畢業。不久前家族的族長出面找她談話,希望她儘快脫離學生身份,步入社會,她才怏怏不樂地找實習單位——這個“找”字其實用得不妥,因爲消息剛剛傳出,全國省級公安系統便紛紛登門邀請她去實習。但凝明確表示,自己還是願意來市局實習,許瑞龍自然求之不得,不僅同意了她的實習申請,而且還派了楚天瑛做她的實習老師。
楚天瑛對這種安排顯然不滿意,因爲帶着這麼個聲名赫赫的“實習生”一起辦案,案子破了大家會說是凝協助有功,案子破不了大家會說他實在沒用,更何況去年來本市協辦特大密室殺人案時,他聽說凝陷害自己暗戀多年的劉思緲,只是沒有得逞,所以心裡一直存着個疙瘩……但既然是局長的指示,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接受,因此今天才帶着她一起來到了法醫研究所。
林鳳衝把案情向楚天瑛詳細介紹了一遍,並把在大德酒店萃華廳拍攝的現場圖片、視頻、目擊者筆錄什麼的都轉交給了他,臨走時特意強調:“天瑛,蕾蓉是國內最優秀的法醫之一,無論業務還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你可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被人冤枉啊!”
楚天瑛沒有說話。
辦完了交接,林鳳衝離開了研究所,楚天瑛把會議室臨時闢爲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和凝一起審閱與案件相關的材料。
窗外的天空剛剛擦黑,劉曉紅推開門進了來,用老闆視察的口吻說:“你們辛苦啦,下班了,我先回家了,有什麼事情隨時給我打電話啊——”
“站住。”楚天瑛冷冷地說,“你是研究中心的主任,在受害者的死因沒有查明,前任主任又有犯罪嫌疑的情況下,這麼急着下班,合適嗎?”
劉曉紅以爲自己要求換掉林鳳衝,新來的這個必定是和自己一頭的,誰知眼前的青年似乎更加不好打交道,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嚅囁道:“那……那我也不能不回家了啊。”
“你做好今天不回家的準備。”楚天瑛還是冷冷地說,“案情複雜,我要連夜處理。你先出去,等會兒有什麼問題我叫你,你再進來。”
劉曉紅完全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退了出去。
楚天瑛看門關上,指着桌上那一大堆材料問凝:“你有什麼感覺?”
凝沉思了片刻,道:“就算錢承不是蕾蓉親手殺害的,他的死也一定與蕾蓉有關。”
楚天瑛站了起來,在會議室裡慢慢地踱着步。他和蕾蓉因爲工作的關係,打過幾次電話,也見過一兩次面,雖然接觸不多,但覺得她是一個非常沉穩、大氣和聰慧的女人,從感情上他根本不相信蕾蓉會殺人。可是如果理性的分析,他不能不認可凝的意見——就算蕾蓉沒有殺人,也一定與錢承之死有關。首先,預測死亡是一件過於離奇的事,除了預測者就是殺人者,根本無解,而三位現場目擊者都看到和聽到,坐在錢承附近的兩個人說他要死,視頻顯示坐在錢承身邊的正是蕾蓉本人,而蕾蓉卻斷然否定此事,如果不是心虛,她爲什麼要撒謊?另外,要說創造一種讓屍檢變成“陰性解剖”的殺人方法,恐怕國內還真沒有幾個比蕾蓉更有能力的——而她又偏偏就在事件現場!
當然,上述這些都只是推測,而不是證據,不可能據此拘捕蕾蓉,可是質疑的鐵鍬一旦落下,只要沒有遇到證明清白的石頭,就會挖掘個不停,早晚會把堤壩掘出一個口子,早晚會將受質疑者捲進兇猛的漩渦,那麼,該怎麼辦呢——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在死寂的樓道中乍然響起,像是枯井的井壁上突然伸出了一隻手,嚇得凝一激靈,就連楚天瑛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連骨頭都涼酥酥的。
“怎麼回事?”楚天瑛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去。
誰知門先他一步打開了,露出了劉曉紅那張蒼白的臉,她嘴脣哆哆嗦嗦地說:“楚……楚處長,您能出來一下嗎?”
楚天瑛點點頭,向外面走去,凝也跟在他後面,看着劉曉紅的背影篩糠一樣瑟瑟發抖,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感到奇怪,她到底是看到了什麼可怖的事,嚇成這個樣子?
走到樓梯口,向下望去,藉着門廳那明晃晃有如白晝的燈光,他們看到了宛如恐怖電影般的一幕——
七八個法醫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從他們定格那一刻的動作可以看出,是被某種猝然降臨的驚恐倒退着逃散,後背貼在四周的牆壁上,一俱呆呆地望着地板正中央的一個東西,那東西摔落在地上,不遠處,癱坐着一個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唐小糖。
那東西是從一個匣子裡掉出來的,正好滾落在唐小糖的腳下。
那是一段人體的軀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