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驗屍,不過刀刃殺傷與他物鬥打、拳手毆擊,或自縊、或勒殺、或投水、或被人溺殺、或病患數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殺類乎自縊;溺死類乎投水;鬥毆有在限內致命,而實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撻,在主家自害自縊之類。
——《洗冤錄·卷之一(疑難雜說上)》
蕾蓉愣了片刻,說:“大概是那乘客有什麼急事,或者怕受到牽連,就匆匆走開了吧。”
劉思緲搖搖頭:“撞車的力量非常猛烈,那個乘客很可能也受了輕傷,但他爲什麼不等待救援、不考慮向出租車公司索賠,就匆匆離去呢——穆紅勇又不是他殺死的。”
蕾蓉說不出話來。
“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劉思緲無奈地拉了拉蕾蓉的手:“你先回去工作吧,只要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謀殺,一切就都好辦。”
望着劉思緲的車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線中,蕾蓉還站在樓門外的臺階上沉思着。很久很久,她才轉過身,推開樓門,向研究中心裡面走去。一擡頭,正好看見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南宋法醫宋慈的半身銅像,她在銅像前站定腳步,端詳起這位被稱之爲“世界法醫學之父”的巨人來。
青色的瞳仁如此深邃,伏犀鼻上兩道彎彎的新月眉,在額上拱起一道凜然正氣……
惠夫公,你的《洗冤集錄》比歐洲公認的最早一部系統法醫學專著、意大利巴列爾摩大學教授費德羅的《醫生的報告》早了350多年,你所在的時代,中國的法醫學達到了整個世界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在行政關係上,隸屬於中國警官大學法醫系,是這個系的“科研教學基地”,但事實上,這是國內第一家從公檢法體系中獨立出來的、變隸屬關係爲委託關係的法醫機構。蕾蓉在繼續擔任市局首席法醫官的同時,兼任這一研究中心的主任——整個中心,只有她和副主任劉曉紅是公務員編制,其他員工都是聘用的。
由於蕾蓉名氣實在太大,研究中心在國內又有開先河的試驗性質,因此得到了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和支持,也吸引了不少有志於法醫事業的青年才俊加盟。
爲了創辦這個法醫研究中心,我覺得用“嘔心瀝血”四個字來形容自己付出的努力,絲毫也不過分。但是幾乎從產生這個念頭的那一刻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幾乎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我還是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將研究中心創辦起來了,可是,誰知道在這座小樓的外面,有怎樣的暗流在涌動……
難道劉思緲說的是真的?穆紅勇之死,連同那個叫“左手”的記者寫的稿子,都是陰謀?是有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不去想他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人,註定走不長遠。
這麼想着,蕾蓉邁着穩健的步伐,向二樓的驗屍間走去,那裡還有許多具屍體等着她做屍檢呢……
傍晚六點,是研究中心的下班時間。按照蕾蓉親手製定的規章制度,工作人員將所有外科器具送入專用消毒櫃消毒,屍檢報告歸檔,醫療垃圾及污染物經過兩道分檢,確認沒有疏漏有價值證物之後,等待裝車送往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焚化,未檢驗完的屍體裝入冷藏櫥櫃,用機動消毒噴霧器對解剖臺、病理取材臺、移動式攝影臺、電子臟器稱等等進行清洗……然後蕾蓉帶着高大倫等副手對病理實驗室、血清實驗室、毒物學實驗室逐一進行巡視,直到確認每一項都達標,才留下幾個值班人員,批准下班——按照蕾蓉的觀點,世界上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職業只有軍人和法醫,所以對法醫行業也要採取“準軍事化管理”。
蕾蓉在門口的紫外消毒燈前消毒之後,往更衣間走去,正碰上唐小糖,這丫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姐姐,跟我一起去逛逛街吧,今晚美嘉歡樂影城有新的大片上映呢!”
蕾蓉一笑:“約你看電影的男孩子能排出一里地了,你老纏着我幹嗎?”
“我是拉拉,行不行?”唐小糖看了她一眼。
蕾蓉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怕穆紅勇那件事搞得自己心煩意亂,所以想陪着自己散散心,於是點點頭同意了,樂得唐小糖滿腮飛紅:“那我下樓去等你哈!”
“哪裡去?”蕾蓉一把扯住她,“你剛纔碰了我,就得重新換件衣服,走,跟我到更衣室去!”
“古板……”唐小糖嘟囔着,老老實實地跟着蕾蓉往更衣室走去。
脫下白色防護服和罩衫,一股幽幽的體香在更衣室裡瀰漫開來,那香氣自然而本真,令唐小糖臉上一陣發燙,她望着蕾蓉性感絕倫的背影,望着雪白的背脊被黑色文胸吊帶勒出的兩條淺溝,不由得輕輕一喃:“真美……”
“嗯?”蕾蓉打開不鏽鋼烘衣櫃,把經過臭氧殺菌和保溫烘乾後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穿在身上,“你說什麼?”
不由自主地,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後,雙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指尖和雪肌相觸的一剎那,蕾蓉觸電般地一麻,轉過頭看見唐小糖迷離的眼神,嚇了一跳:“小唐,你怎麼了?”
唐小糖猛地醒了過來,往後倒退了一步訕笑道:“你太漂亮了,把我都弄得神魂顛倒了……姐姐,你要再不找個男朋友,簡直就是犯下了暴殄天物罪啊!”
“別胡說。”蕾蓉從儲物櫃裡拿出自己的挎包,習慣性地掏出手機一看(她要求所有員工在工作時間必須將手機寄存在工作間外面),竟有上百條短信,親戚、朋友、同學、同行,都在關切地問她今天新聞中提到的穆紅勇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她有沒有造成傷害?當然,也有幾個不知名的手機號在用下流的語言對她攻擊,不過,安慰也好謾罵也罷,在她統統不過付之一笑,唯獨一條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蕾主任,稿子經過編輯後上版,有些地方可能造成誤解,晚上能否請您共進晚餐?當面向您解釋?”
署名竟是“左手”。
蕾蓉想了想,回覆了兩個字——“可以”。
片刻,時間和地點發了回來。
蕾蓉對唐小糖說:“抱歉啦,我不能陪你逛街了,晚上有事。”
唐小糖老大不情願地撅起嘴,但她深知蕾蓉說一不二,只好悻悻地先走了。
出了樓,打了一輛出租車,匯入都市晚高峰那緩慢而冗長的車流,望着道路兩側如拉鍊一般銀晃晃的街燈,蕾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這件事說來很小,簡直不值一提,但還是令她隱隱地感到不快——今天,這麼多人發來問候短信,爲什麼唯獨沒有見到呼延雲的名字呢?
無論中餐館還是西餐廳,只要在神州大地上落了戶,都是一樣的交杯換盞人聲鼎沸——不過相比之下,日本料理店總還是要好一些。一走進“茂藏家”的大門,身穿和服的領位小姐就輕輕一躬,擡起振袖帶着客人往裡面走去。穿過一個個全木質的榻榻米隔間,撲鼻一股淡淡的竹香,入耳是音量放得很低,但不失悠揚的夏川里美的歌聲,終於來到了一所名叫“鬆島”的包間門口,領位小姐拉開格子門,裡面一個盤腿坐在食幾前的男人連忙站起身,很臃腫的臉盤上有一雙細小的眼睛——正是那個名叫“左手”的記者。
“蕾主任您好!”左手伸出了右手要與蕾蓉相握,蕾蓉沒有伸出手,只是淡淡地說:“堵車,來晚了,抱歉,您請坐吧。”
左手尷尬地後退到食幾邊,重新盤腿坐下,看蕾蓉不緊不慢地脫了鞋,走上榻榻米……啊,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子,論相貌也許只能算中等偏上吧,圓圓的臉龐,齊耳的短髮,一身黑色針織開衫也是再平常不過,但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周身就是籠罩着一層光暈,那光暈是深藍色的,溫柔、和藹,彷彿一泓被天光掩映的秋潭,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恰似潭心,瞳仁幽邃,細長的睫毛每眨一下都有如掀起漣漪,深沉而雋永。儘管她豐潤的紅脣緊閉,儘管她的耳朵和脖頸上沒有懸掛任何飾物,看上去是那麼的謹慎和樸素,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嫺雅,那種充滿了內涵的知性美,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但也就在這知性美的底處,黑色闊腳褲下露出一對裹着肉色絲襪的美足,卻性感得令人窒息——這是一個怎樣曼妙的女子啊!
蕾蓉在左手的對面坐下,只見食几上已經擺滿了菜餚。左手拿起酒壺要給蕾蓉倒酒,蕾蓉說了一句“我不喝酒”,便拿起裝有松茸湯的小壺,將倒扣其上的青花小碗取下,淺淺地斟了一杯,慢慢地啜着,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不是來喝酒吃飯的,還是早點進入主題的好。
甫一交手,左手便知道這個女人屬於最不好對付那一類。以往,大部分受訪對象遭到批評報道之後,如果再次與記者見面,往往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這種人其實不值得擔心,氣球只要放光了氣,終歸不過是一個乾癟的塑料袋,而蕾蓉這樣的人,猶如一枚啞彈,你不知道她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會爆炸,更無法預測爆炸的當量……
左手賠着笑道:“蕾主任,十分抱歉,我原來採寫的稿子不是那個樣子的,您大概不知道,現在大部分都市類報紙都是編輯爲王,編輯說了算,他們會根據記者採寫回來的內容,找一個自己認爲更容易抓讀者眼球的角度,進行二度加工,所以上版後的稿件往往與記者採訪的初衷大相徑庭,甚至扭曲、歪曲了本意……”
一般這種情況下,受訪對象都會很不耐煩地說:“那好,你把編輯找來,我跟他說!”
蕾蓉卻不,只淡淡一笑:“沒關係的,我有朋友是在媒體做記者的,我理解。”
左手一愣,以爲自己聽錯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對錯,都不值得再計較了。”蕾蓉十分誠懇地說,“你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有沒有什麼方法補救一下呢?”
左手搔了搔有點自來卷的頭髮:“一時半會兒,我還真有點想不出,您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蕾蓉沉思了一下說:“你看這樣可以嗎:你來參觀一下我們的法醫研究中心,感受一下法醫科學的最新發展成就,然後對我或者任意一個實驗室人員進行專訪,我們可以跟你談一談屍檢過程中,哪類人羣的心梗致死率比較高,然後在貴報上發表一篇篇幅稍微大一些的稿件,主旨還是提醒出租車司機注意身體健康,也把前一篇稿件中我沒有‘正面回答’的穆紅勇的死因,進行一個全面的闡釋。”
左手皺起了眉頭。
“怎麼,這個方案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嗎?”蕾蓉問。
“嗯……有一點。”左手慢慢地說,“蕾主任,我們報紙是一份以表達民意爲核心價值觀的媒體,時下,穆紅勇所在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在這個關鍵時刻,如果刊登一篇您說的那樣的稿件,很可能使司機們感到泄氣、失望,這不利於他們的權益——”
“表達民意,我也同意。”蕾蓉打斷他的話,“但我是一位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有一條鐵的準則,假如試驗過程中作假,那麼試驗結果必然爲僞,通過弄虛作假伸張不了正義,反而會把民意引向歧途。你是一位新聞記者,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左手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蕾主任,雖……雖然我沒有學過法醫,但這並不表示我對法醫一無所知,昨天在記者招待會上,您說穆紅勇的死亡與他兩天前和出租車公司吵架無關,這……這您可犯了個大錯。”
這倒讓蕾蓉頗爲吃驚:“你能否提示我一下,我到底錯在什麼地方?”
“據我所知,很多衝突在當天不會顯現後果,卻能在幾天後導致當事人的死亡。”左手說,“不久前,我還報道過一個案子,兩個哥們兒喝酒,一言不合爭吵了起來,甲照着乙的屁股踢了幾腳,乙很生氣想還手,卻被店裡的夥計拉住,乙覺得很憋屈,過了幾天突然就死了,法院判甲要承擔刑事責任,這不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蕾蓉想了想道:“你說的是不是發生在劉公口的三胖烤翅店的那起案子?”
“啊?”左手扶了扶眼鏡,“您知道這個事情?”
“那個案子是我做的屍檢。”蕾蓉說,“甲給乙臀部的那幾腳,導致乙臀部的靜脈內皮細胞壞死脫落,使流經受傷血管處的血液中的有形分子凝集形成栓子,栓子順着血液循環的路徑一直到達肺動脈,由於肺動脈的直徑比栓子小,於是栓塞形成了,並引發了肺動脈和冠狀動脈的痙攣,導致心臟麻痹和周圍循環衰竭,最終導致了死亡,所以甲當然要對乙的死亡負刑事責任——這和穆紅勇的猝死完全不是一回事,目前法醫學還沒有研究證明兩天前的爭吵能導致兩天後的死亡,穆紅勇之死是一個因長期生活習慣不良導致的、由勞累和情緒不佳誘發的不幸事件,決不能單純地歸罪於和出租車公司鬧糾紛。”
左手道:“這麼說,蕾主任你還是堅持認爲:出租車公司對穆紅勇的死亡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嘍?”
蕾蓉口吻十分堅定:“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
左手把身子往後仰了一仰,很無奈地嘆了口氣,指指桌上的飯菜道:“蕾主任,您別光顧着說話,也吃點東西吧。”
蕾蓉用筷子夾了一個阿拉斯加鱈魚卷,放在口中慢慢地嚼着,鱈魚、海苔加上醋飯的香味雖然令人滿口生津,但她卻無心享受佳餚,放下筷子道:“左記者,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我還是希望您能到我們研究中心看一看、走一走,就能理解法醫是一項多麼複雜而又多麼需要嚴謹態度來對待的工作。”
“說起您的那個研究中心,我想問一下,假如在死因鑑定問題上,您的同事和您有不同的意見,一般您會怎樣處理呢?”左手問。
他爲什麼問這個問題?
蕾蓉心中有點不安,但繼續回答道:“研究中心秉承科學至上的工作原則,科學麪前人人平等,不僅僅是我,對任何一位法醫的鑑定結果有不同意見,都可以提出質疑,在複檢中會更換驗屍人員……當然,所有的爭論要由我來做終極裁斷——”
“這麼說,在研究中心裡,最後是由您說了算嘍!”左手笑了起來。
氣氛有點不對。很不對。
蕾蓉仔仔細細地看了左手兩眼:憑藉多年驗屍的經驗,這個身材臃腫的男人如果此刻突然倒斃,應該是一具“邪屍”——邪屍是法醫們的一句“內行話”,意思是死者生前是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被警方擊斃或畏罪自殺後送來驗屍……
說來也怪,有經驗的法醫不需要警方特別說明,一眼就能從一堆屍體中辨認出哪一具是“邪屍”,外行要是問起其中的“訣竅”,大部分法醫會聳聳肩說:“就是那麼一種感覺。”當然蕾蓉不會故弄玄虛,她會耐心地告訴你分辨一具邪屍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看看它的上面有沒有大量的疤痕、離奇的文身或吸毒留下的針眼,再看看致死傷口是不是器械造成,基本上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不過蕾蓉也承認,大部分時候,她分辨邪屍也是“一眼認定”,那種活着的時候爲非作歹、作惡多端的人,生前就會有“掛相”,這種掛相會一直殘餘到死後,屍體上依然籠罩着那麼一股子邪性,眼閉着、嘴張着也是一副做鬼也要做惡鬼的架勢。
比如現在對面而坐的左手,就有這種掛相,他那臃腫的、坑坑窪窪的臉盤上一雙比坑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原本是笑眯眯的,但直到此時此刻,蕾蓉才發現他的笑容多麼奸詐,肥厚的嘴脣隨着嚯嚯嚯的笑聲圈成一個奇怪的圓形,那聲音像極了夜貓子叫,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地看着獵物的優越感——他知道獵物的任何反抗和逃竄都是毫無意義的,早晚要成爲自己嘴裡的一塊肉,但是他卻不着急亮出利爪,他要盡情享受玩弄獵物的樂趣,直到獵物在精疲力竭之後,畏縮成一團乖乖等死……
蕾蓉神色如常,但口氣明顯強硬了一些:“從學術地位上看,我是目前國內最高級別的法醫師,所以我做終極裁斷是很正常的事情。”
左手昂起腦袋,看了看頭頂上的木方格吊燈,有些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大臉上。良久,他垂下頭,把扔在榻榻米上的皮包拉了過來,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蕾蓉:“這個人,你還認識嗎?”
照片上,一個謝頂的中年男人端坐在辦公桌前,兩隻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擠出一臉假笑。辦公桌的一角擺放着國旗,身後的書架上淨是那種爲了充門面而做的百科辭典或者類似的套裝書,一看就是個老闆。但是蕾蓉看了半天,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於是搖了搖頭。
左手眯起眼睛,彷彿早就猜到答案似的一笑:“那麼,房莉莉這個人,你還有印象麼?”
口吻簡直就像是在審訊,蕾蓉感到十分不快,但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想,然後說:“對不起,我毫無印象,她是誰?”
左手滿臉的肉像被足部按摩師揉過似的,劇烈地褶皺起來,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不會吧?她是你的初中同學,你怎麼會沒有印象呢?”
初中同學?一向認爲自己的記憶力非常好,但此時此刻,在大腦的硬盤裡卻怎麼也搜索不到這一數據,蕾蓉的眼睛裡浮起了一層霧。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左手用指頭輕輕地敲擊着食幾,“我查過了,她和你是上一個中學的,只比你低兩屆。”
我的媽呀——蕾蓉差點脫口而出,我所上的初中,一個年級有四個班,每個班有40個學生,同一個年級的同學我都不可能叫得上名字,別說低兩屆了!這就好像你跟周立波要奧普拉?溫弗瑞的手機號他說我沒有然後你責問他你們不都是脫口秀主持人麼?!
蕾蓉有點生氣了:“我認識不認識那個房莉莉,和眼下咱們要商討的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關係?”
左手嚯嚯嚯地笑了起來:“蕾主任,何必裝腔作勢,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是穆紅勇所在出租車公司的老總,同時也是房莉莉的親叔叔,您怎麼可能不認識他呢?”
電光火花似的一閃,蕾蓉猛地意識到左手今天請自己來,根本不是什麼“解釋”,什麼“道歉”,他此前表現出的謙恭、結巴,統統是一種僞裝,他是挖了一個陷阱引誘自己往裡面跳呢!饒是她修養再好,也忍不住憤怒得漲紅了臉:“請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幾乎就在一瞬間,身後格子門“嘩啦”一聲被人用力地扯開了!
蕾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好朋友郭小芬,只見她兩瓣紅脣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粉盈盈的臉蛋上掛滿了汗水,大概是一路奔跑的緣故,滿頭秀髮像被狂風吹過似的散亂不堪。蕾蓉正要問她怎麼找到這裡來了,郭小芬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只說了一個字——
“走!”
郭小芬是《法制時報》的記者,因爲容貌嬌美和觀察力超強,曾經多次在採寫的罪案類報道中分析案情,爲警方陷入困頓的刑偵工作打開新的思路,因此不僅在媒體圈子裡享有盛名,在公安隊伍中也受到禮遇。左手一見她來了,笑容可掬道:“喲,小郭記者來蹭我這頓飯,可是左某的榮幸,坐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吧!”
“走!”郭小芬抓着蕾蓉的胳膊往外面拽,“快!”
蕾蓉情知不妙,她趕緊出了包間,穿上了鞋。
“等一等!”左手從食幾後面站了起來,像在演川劇變臉一般,剎那間臉孔變得十分猙獰,“郭記者,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請蕾主任吃飯,你攪得哪門子局?”
郭小芬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發現右邊緊鄰的包間亮着燈,但關得嚴絲合縫的格子門裡聽不到一點點聲音,一伸手“嘩啦”將門推開了!
裡面,坐着驚慌失措的一男一女,男的摘下耳機,女的手指停滯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兩個人的嘴巴都像死魚一樣呆呆地張着。
“你幹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郭小芬指着左手的鼻子怒斥道,“當記者當得你這麼下作,真給這個行業丟臉!”
左手慢條斯理地坐下,依舊是嚯嚯嚯地乾笑着,用筷子夾起一條很長的烤多春魚,放在嘴裡咯吱咯吱的咀嚼着,許多魚籽從嘴角溢了出來,好像他在吐白沫似的。
“走!”郭小芬拉着蕾蓉往料理店外面走,一邊走一邊責備道:“你怎麼搞的,打你手機,給你發短信,你理都不理我?!”
“我手機設靜音了……”蕾蓉還是稀裡糊塗的:“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那個左手,是業內有名的流氓記者,爲了炒作新聞,什麼卑鄙下流的手段都敢用!你怎麼能赴他的約?”郭小芬氣沖沖地說,“我都下班了,突然在微博上看到直播左手對你的暗訪,他身上肯定有無線胸麥,你和他的對話都傳到隔壁包間,剛纔你看到的那兩個人就把你的話斷章取義發在微博上,將你塑造成一個敵視弱勢羣體的壞蛋!”
“他爲什麼要這麼幹?”蕾蓉驚訝得都忘了氣憤,“我沒記得我得罪過他啊?”
“這裡面肯定有個陰謀……”郭小芬說,“現在來不及追究這些了,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蕾蓉還是一頭霧水,她正想問郭小芬幹嗎走得這麼急匆匆的,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一陣喧囂,郭小芬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慘白,嘴裡喃喃道:“壞了,壞了……”然後拽着蕾蓉就往回走。
“怎麼了,什麼聲音?”蕾蓉問。
“微博上寫了你和左手會面的地址,我估計是有人看了之後來尋釁滋事的!”郭小芬說,“快,咱們快從後門離開!”
蕾蓉踉踉蹌蹌地被郭小芬連拉帶拽地倒退,兩個女孩穿過後廚,推開一道油膩膩的鐵門,便來到了日本料理店的外面。這是一條黑咕隆咚的巷道,撲面一股嗆鼻子的泔水味兒。
快要到巷子口了,空氣變得清新了許多,總算逃過了一劫,蕾蓉感到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她看到了那條從巷子口外面竄出的黑影!
呼!耳畔聽到一陣凌厲的風聲。
黑影手持一根鐵棍狠狠掄向蕾蓉的面門!但鐵棍太長了,棍頭磕在了牆上,哐啷一聲,居然震裂了黑影的虎口,疼得他“嗷”的一聲慘叫甩掉了棍子。
郭小芬和蕾蓉剛要跑,那人卻張開雙臂攔住她們,獰笑着,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那根鐵棍,高高地舉起,齜開了白森森的牙齒——
蕾蓉把小郭擋在了身後。
啪——吭哧!
這回是很悶的一聲,像是摔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那個人都沒有來得及哼叫,就直挺挺地栽倒,趴在了地上,鐵棍子骨碌碌地一直滾出了很遠。
站在那人身後的一個矮胖子,一邊撣着左右手,一邊罵了句髒話。
“馬笑中!”郭小芬欣喜若狂,衝上去抱住他的肩膀:“沒想到你還真有有用的時候!”
馬笑中咂摸不出這是誇他還是罵他,趁機狠狠地摟了她一下。
蕾蓉走上來道:“老馬,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笑中是望月園派出所的所長,與蕾蓉算是老相識了,大大咧咧地說:“小郭說你有麻煩,給我打電話,我就趕緊過來救駕。”
“我打不通思緲的電話,才叫他的。”郭小芬連忙分辯,言外之意是實在找不到人了,才請馬笑中頂上。
“快走吧,有什麼話離開這裡再說。”蕾蓉說。
三個人匆匆離去。
喧囂聲漸漸散去,黑暗的巷子裡一片死寂。
很久,一個穿着黑色大衣的人慢慢地走進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趴着的那個人,蹲下身,把他扶了起來:“你怎麼樣?”
“她們跑了……”那人說,“我被拍了一板磚,疼死我了,快送我上醫院。”
身穿黑色大衣的人點了點頭,把大衣脫了下來,墊在地面上,然後扶着他躺下,問他:“傷口在哪裡?”
“右邊腦殼這裡……”
黑色大衣站了起來,走出巷子口,從一戶人家堆在門口的磚垛裡搬了三塊磚頭,回到受傷的人旁邊。
“你拿的什麼啊?”傷者的眼角被頭上流下的血浸了,夜色又濃,所以看不大清楚,但是一種第六感讓他突然感到強烈的不安。
“沒什麼……”黑色大衣重新蹲在他身邊,看了看夜空,出了一會兒神,蠕動的嘴脣彷彿在祈禱着什麼,然後低下頭,非常溫柔地說,“你真幸福,能這麼快解脫痛苦,你知道嗎,一個人活得時間越長,痛苦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