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勾醫人驗鍼灸處,是與不是穴道。雖無意致殺,亦須說顯是鍼灸殺,亦可科醫“不應爲”罪。
——《洗冤錄·卷之四(鍼灸死)》
“你給錢承做的第一次屍檢,結論是什麼?”蕾蓉問高大倫。
“體表沒有發現機械性損傷,體內檢材未發現毒物反應,初步認定是自發性氣胸引發的死亡——我和王文勇一起屍檢得出的結論。”
蕾蓉拿起了解剖刀,準備沿着第一次解剖後縫好的切口,重新切開,卻突然陷入了沉思。
不應該把錢承的死亡看成一起單純的猝死,必須要聯繫起黃靜風的詛咒,當然,這不是說真的相信詛咒能夠置人於死地,而是應該統籌考慮到,什麼樣的方法能讓詛咒起效,確切地說,什麼樣的原因能夠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讓一個意識清醒的人突然斃命?
如果考慮疾病的話,包括心血管及中樞神經的病變,比如冠心病、肺動脈栓塞、腦出血等,還有呼吸系統的急症,比如自發性氣胸、急性呼吸衰竭、急性上氣道阻塞等,此外還有急性壞死性胰腺炎、過敏性休克等等……
但是上述這些致死原因,往往死者本身都有其他的原發病——換言之,炸的是炸彈,但導火索另有其他。以自發性氣胸爲例,多見於患有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肺結核的病人,而錢承曾經長年抽菸,患有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但這真的是誘發他自發性氣胸的原因嗎?
答案當然爲否,因爲慢性支氣管炎誘發的自發性氣胸,無論怎樣高明的斷死師,也絕無提前預測的可能。
那麼,暴力性外力致死呢?屍檢中並沒有發現錢承體表存在電燒傷、電擊紋、刺創、射入口創啊,你就是給他打血糖針也要留個小傷口啊。
剩下就是毒死了,實驗室檢查已經徹底排除了這種可能。
自發性氣胸,自發性氣胸……什麼樣的疾病,容易和自發性氣胸混淆?
蕾蓉開始在大腦數據庫中搜索醫學知識:肺大皰、胸腔積液、心肌梗死、支氣管哮喘,但這些都是疾病,非人力所能操縱,何況高大倫和王文勇的鑑定結論非常明確,肯定是自發性氣胸而不是其他疾病。
再剖析一下,自發性氣胸,可以肯定的是“氣胸”,那麼,如果不是“自發性”的呢?
蕾蓉放下了解剖刀。她慢慢地走到窗邊,看着蒼茫的夜色,習慣性地撕扯着乳膠手套的指尖部分。氣胸如果不是“自發性”的,就應該是創傷性氣胸。創傷性氣胸的發病原因主要有三種,第一,暴力擊打導致肺組織挫裂傷,或因氣道內壓力急劇升高而引起肺破裂;第二、刀或錐子這樣尖利的兇器穿通胸壁,在肺臟引起較大的撕裂傷;第三就是槍擊,打到肺上……但是這三種都會造成肉眼就可以看出的外傷或創口,法醫解剖絕無忽視的可能。
高大倫和唐小糖站在驗屍臺邊,望着蕾蓉的背影,從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可以看見她苦苦思索而異常深邃的雙瞳。
那麼,有沒有一種東西,可以造成非常細微的創口呢?
“老高。”她突然說,“我記得《洗冤錄》中專門有一小節提到‘鍼灸死’?”
高大倫點點頭,立刻背誦道:“卷之四,第三十節:須勾醫人驗鍼灸處,是與不是穴道。雖無意致殺,亦須說顯是鍼灸殺,亦可科醫‘不應爲’罪——說的是檢驗鍼灸致人死亡的案件時,必須把醫生鍼灸處做上記號,看看是不是致命的穴道,如果是,就算是醫生無意中導致的醫療事故,也要問罪。”
“我記得《黃帝內經?素問》第六十四篇,名叫《四時刺逆從論》的,有過這麼一句話:‘刺五臟中心一曰死,其動爲噫。中肝五日死,其動爲語。中肺三日死,其動爲咳。中腎六日死,其動爲嚏欠。中脾十日死,其動爲吞’……這裡的‘刺’不是刺殺,而是鍼灸的意思,說的是鍼灸誤刺五臟之後導致的死亡。”蕾蓉轉過身說,“我記憶中,建國後記載的鍼灸不當引起的創傷性氣胸致死,一共有126例,大多不需要等三日才死,很多是非常短的時間就可斃命。”
高大倫點點頭說:“從中醫的角度講,背部第十胸椎以上,側胸第九肋以上,前胸第七肋以上,以及鎖骨上窩、胸骨切跡上緣的穴位,都屬於鍼灸必須謹慎的區域,稍有不當,比如針刺過深,就有可能刺傷或割破肺組織,使肺臟層胸膜和肺泡損傷,最終形成氣胸。如果受傷者本身就患有原發病,已經形成肺心功能障礙,那麼這種創傷性氣胸在非常短的時間,就可致命。”
唐小糖十分驚喜:“這麼說,錢承的死因,就是有人在他背後用鍼灸刺傷了他的肺部,導致氣胸?”
“等一等。”高大倫輕輕地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就算毫針再細,在錢承的脊背刺入,也應該留下針孔啊,退一步說,就算針孔再小,那麼,不鏽鋼材質的毫針既然能刺傷肺組織,在刺透的肌肉上,也不可能發現不了創壁啊——可是我們在屍檢中,沒有在錢承的背部肌肉發現任何針孔與創壁。”
是的,致命的針刺,由於毫針出入迅速,往往很難發現針孔,但是,只要結合受傷的位置,將疑似針刺通路的肌肉拿到病理實驗室檢查,就肯定能發現創壁。
又是“此路不通”,那麼,兇手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殺害了錢承的呢?
站在窗口向外望去,黑暗猶如最濃稠的柏油,凝滯住了整個城市。蕾蓉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凌晨四點了,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上班時間了,她對局面的控制已經可以倒計時了……
怎麼辦?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唐小糖開門一看,是劉思緲。
劉思緲說:“蕾蓉姐,能出來一下嗎?我有點事情和你說。”
蕾蓉走出第一解剖室:“什麼事?”
“馬笑中打來電話,說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劉思緲說。
蕾蓉的精神頓時一振:“那可太好了,具體是什麼情況?”
馬笑中那邊按照劉思緲的佈置,兵分兩路:一路讓豐奇帶着望月園派出所的警力,以查辦張文質死亡一案爲名,對市第一醫院專門設立的“健康更新工程辦公室”進行了搜查。儘管聞訊而來的院長橫加阻撓,但一個令警方沒有想到的人幫了大忙,那就是腎移植科匡主任,不知道這個傢伙是正直慣了,還是跟院長有仇,總之,在他的主動協助下,警方的搜檢像工兵挖地雷一般精準高效,他們找到了等待“器官更新”的“患者”的名單,按照有關資料:所有的器官都可以即時提供,這讓匡主任都驚詫不已:“全國的供體都告緊,供這幫人移植的器官從哪裡來的呢?就算是器官販子也不能保證‘即時供應’啊——當務之急是必須搞清他們的供體是從哪裡來的,不能再以‘商業秘密’爲藉口藏着掖着了。”
再大的商業秘密,到馬笑中這裡也是胡扯。他和郭小芬一起趕到逐高公司的時候,猴子帶着溪香舍一班人馬已經在門口等他。玻璃門上着電子鎖,大家找到大廈的管理員,讓他開門,那管理員膽小,一個勁兒地搪塞。馬笑中很不耐煩地拔出手槍,對着門“砰砰”就是幾槍,打出幾個洞,然後一腳踹過去,門嘩啦啦被踢得稀爛,衆人正看得目瞪口呆,他把手槍一揚:“都他媽傻站着幹嗎?給老子搜!”
這回的搜查比不得市第一醫院那邊順利,大部分電腦,尤其是王雪芽的電腦都加了密,根本打不開,最後還是郭小芬在姚遠的電腦密碼輸入框上,敲擊了自己的名字,纔算進了去,這讓她再一次淚如雨下……
猴子一聲長嘆,抱着她安慰了半天,她才振作精神查看姚遠的文件,居然發現了一張重要的表格——公司所有電腦的密碼錶,於是,猶如開閘泄洪一般,每臺電腦裡存放的秘密都如水一般傾瀉在了人們的面前。
從老祖宗福爾摩斯開始,偵探們的基本功無非就那麼幾個:勘查現場、尋找物證、觀察嫌疑人、發現對話中的邏輯破綻,以及分析檔案材料,所以,溪香舍的成員們很快就通過分析電腦中的資料,發現了令人感到可怖的真相:“健康更新工程”的所需器官,大部分來自於和黃臉女人一家相類似的邊緣人羣,還有一些竟來自於乞丐、盲流甚至智障人羣……
“在王雪芽的辦公室裡,發現了極其重要的文件,表明逐高公司的總裁錢承從一開始就反對開展這個項目,後來雖然勉強同意,但依然在內部會議上強調要‘嚴格監管、依法經營’——很可能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才被該項目的倡導者王雪芽加害的。”劉思緲已經瞭解到王雪芽和蕾蓉是故交,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毫無波瀾,才繼續說下去:“馬笑中給我念了幾個供體的名字,我覈對了一下信息,發現竟然就是最近失蹤的幾個流動人口。剛纔我已經協調市局刑警隊,派出大量警力,逮捕王雪芽等涉案人。”
昏暗的樓道里,聽完這一切的蕾蓉,面如死灰,很久,她才低聲說:“有個問題,我搞不懂。”
劉思緲靜靜地等着她提問。
“器官移植手術非常危險,有些器官的摘取,必然是以供體的死亡爲前提的,那麼,他們打算怎樣殺死供體?毒殺?不可能,毒液會損害用來移植的臟器,勒殺?刺殺?溺水?流動人口的死亡,也要法醫屍檢後開死亡證明書的啊,這幾個殺人方法,哪個也逃不過法醫的眼睛……難不成他們想把屍體直接拉去掩埋?一個可以,兩個可以,多了還能瞞住嗎?一旦被發現該怎麼辦?這麼大的一個‘工程’,不可能永遠不見太陽啊——”
“所以就要讓那些供體‘正常死亡’。”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蕾蓉回首一看,是呼延雲。
“正常死亡?”蕾蓉困惑不已。
“我不是說真的正常死亡,我是說用一種法醫永遠檢查不出的手段殺死供體,而看上去供體像是自然死亡的,這樣一來,每一個死亡的供體都能得到一張合法的死亡證明書。”
蕾蓉搖搖頭:“哪裡會有法醫永遠檢查不出的殺人手段?!”
呼延雲用手一指第一解剖室:“那裡面的死者,死因你查清了嗎?”
蕾蓉頓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只要逐高公司利用斷死師殺死錢承的方法來殺人,那麼就是有再多的供體斃命,也只能被法醫鑑定爲“自發性氣胸”導致的自然死亡。
她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走回了第一解剖室。
“蕾蓉姐,你……你沒事吧?”看着她的樣子,一直等待着的唐小糖有點擔心。
“時間不多了……”她低聲嘀咕了一句,唐小糖和高大倫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蕾蓉不願向他們解釋自己內心的憂憤,她盯着解剖臺上錢承的屍體,尖銳的目光像無數根探針一般,刺入他的每一個毛孔……多年來學習和實踐中掌握的所有法醫學知識,集中到大腦的核心,然後用全部力量將它們迅速排列組合成最強的螺旋CT,一毫米一毫米地掃描着這個人的真實死因。
抖動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
怎麼搞的?她生氣地輕輕晃了一下腦袋,繼續觀察屍體。
又一次抖動,原本高度聚焦的目光,剎那間散碎得不可收拾。從被綁架到現在,一直高度緊張的精神和無法休息的身體,終於在這最需要專注的時刻,開始摧毀她的專注……
大腦越來越沉重,螺旋CT的掃描成了夢遊一般的散光,於是一些記憶的碎片接連出現在了視網膜上,取代了現實的映照:姥姥那張慈祥得像烤麪包似的圓臉蛋,大槐樹的樹冠向街心探出,灑滿陽光的衚衕,牆頭的殘磚,屋頂的碎瓦,還有在磚瓦上隨風飄揚的衰草……望着站在衚衕口的姥姥,手指死死地摳住車窗,心窩窩裡發出哭泣,就這樣被剝離了童年的我,終於在來到蘇州之後,讓自己和新的家庭再一次剝離!流浪太湖邊,浪跡夫子廟,和那些小夥伴們一起乞討、盜竊、流竄、奔逃……直到走進斷死師的隊伍。
是的,我曾經是一位真正的斷死師,我曾經以爲生命能夠被刻毒的詛咒扼殺,直到後來,直到成爲一位推理者,我才明白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除了自然災害與意外事故——都是人爲造成的,無論怎樣玄妙叵測神秘難解,最終都可以用科學的方法找到一雙罪惡的黑手。科學,科學,科學的價值遠遠超越了科學本身,尤其在斷死師依舊可以一呼百應的地方,一個最最普通的血痕吸收-解離試驗,可以讓多少麻木不仁的肉體不再任人宰割;一個最最簡單的兇器形態比對,可以讓多少愚昧不堪的靈魂不再引頸就死!他們畏懼死亡,更加畏懼關於死亡的科學,在他們眼裡,死亡是一件神秘莫測,並最好讓它永遠神秘莫測的事情,是一件儘量遺忘,或者假裝被遺忘的事情,而法醫就是爲了讓死亡變得平等、透明、深刻而真實,讓活着時喪盡尊嚴的人們在死後享受那麼一點點尊嚴,所以,一個法醫永遠不能容忍死亡的真相被遮蔽或埋沒,那麼,爲了斷死的詛咒不要再在我們的頭頂密佈,爲了黃靜風們不要再把斷死作爲人生唯一的希望,我真誠地祈求你們:宋慈,林幾,馬修?奧菲拉,卡爾?蘭德斯泰納,伯納德?斯皮爾斯伯裡,埃德蒙?洛卡德、克萊德?斯諾、比爾?巴斯、阿萊克?傑弗裡……你們這些法醫史上熠熠生輝、燭照千古的巨人們——給我疲憊的身體一點力量,給我混沌的頭腦一點靈感,啓發我思考出錢承死亡的真相吧!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勁擠壓着睛明穴,咯吱咯吱的,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視線稍微清晰了一點。
還好……要不是姥姥當年逼着我去貼耳豆,也許我早就變成近視眼了吧。
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有什麼聲音清切地響了一下,有如撥動了一根古老的琴絃,餘音嫋嫋,而又不可捉摸。
蕾蓉擡起頭,望着窗外的夜色,又看了看佇立在身邊等待着配合她屍檢的高大倫和唐小糖,茫然地問:“什麼?”
“什麼什麼?”唐小糖有些莫名其妙。
哦,也許是我出現幻聽了,那就不必在意了。蕾蓉想,然而對一切都要追究根底的職業習慣,又強迫症一般讓她開始想那聲音,她豎起耳朵聽了聽,感覺嫋嫋的餘音似乎依然在迴盪,但迴盪之處並非是外面,而是在室內,似乎就在身後,她猛地回過頭,看到的卻只有第一解剖室冰冷的大門。
“蕾蓉,你怎麼了?”高大倫有點擔心。
不,不對,不是那個位置,她凝神靜氣,等待着,就像孤立於雪原等待着飛鳥的啁啾……終於,那聲音再一次出現,這一秒,她準確把握住了它的所在,它居然就在自己腦仁的最深處——“很遙遠很遙遠的”,只是記憶而已。它是什麼?一個音節?一聲吶喊?一次警告?一句提示?都是?抑或都不是?它源自何方?用解剖刀剖開自己的丘腦尋找着它的源頭:對沒有變成近視眼的感慨,這有什麼關係?懷念姥姥逼我去貼耳豆的事情,那有什麼要緊?近了,近了,我快要抓住你了!
她果斷的揮起了解剖刀。
嚓!再一次凌厲地切開了記憶的硬殼——
是姥姥和那個老中醫的對話。
“老祖宗神的東西多了,現在丟得沒剩下幾個了……過去在農村,哪兒有醫生啊,有個頭疼腦熱的,家裡的姑嫂們拿個錐子放點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請個遊方郎中埋個羊腸線,可別說,好多病真就那麼給治好了……”
就是這個!
“老高。”蕾蓉突然叫了一聲,嚇了高大倫一跳,“你知道埋羊腸線是怎麼回事嗎?”
高大倫扶了扶眼鏡:“大致瞭解,那是中醫的一種很古老的治療方法,就是用一種很特殊的針,這個針非常非常細,但中間是空的,也就是說,實質是一個超級細的針管,在針管的上端配有一個針芯,治療前先把一段羊腸線塞進針管,然後在鍼灸過程中,用快速的手法,在針頭刺入肌膚的一瞬間,用針芯將羊腸線埋填在穴位的皮下組織或肌層內……”
“啊?”唐小糖十分好奇,“這個有什麼用啊?”
“鍼灸,大部分是通過對穴位的點刺起作用的,但是也有一些難治的病,需要在穴位上長期刺激纔有療效,就是所謂的‘深納而久留之,以治頑疾’,但是總不能把針紮在身上以後,就讓患者幹躺着一動不動十幾天啊,於是中醫就發明了穴位埋線,就是把羊腸線埋填進穴位下面,好像留了一根針一樣,持續刺激穴位。”高大倫說,“這個療法用途挺廣的,比如減肥、治便秘什麼的——”
蕾蓉打斷了他:“那麼老高,假如我用埋線專用針從錢承的背部刺入,刺傷他的肺部,然後迅速出針,並在創道上埋填羊腸線,法醫還有可能在屍檢中發現創壁麼?”
“啊?!”高大倫驚訝得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很久,他才搖搖頭:“很難發現,因爲整個創腔和創壁已經被羊腸線堵上了啊。”
“太好了!”唐小糖高興得一蹦三丈高,“總算破解了錢承死亡之謎啦!”
“等一等。”高大倫望着蕾蓉,謹慎地說,“這僅僅是一種推測,需要法醫學證據來證實才可以啊。”
蕾蓉點點頭,想了一想道:“羊腸線應該是用羊的小腸黏膜下層製成的吧,那麼相對人體而言,就是一種異體蛋白了。把這種異體蛋白填埋進皮下組織或者肌層內,相當於異種組織移植,肯定會使埋填部位產生抗原刺激物——穴位埋線之後,羊腸線被人體吸收的時間大約多長?”
高大倫立刻打開電腦查詢了一下相關資料,然後回答道:“一般4到5天……不過,如果錢承被埋線後迅速死亡,那麼隨着生命功能的永久中止,組織、細胞受自身固有的各種酶的作用而發生結構破壞、溶解,吸收的程度會大大放慢,甚至停止。”
“嗯,有道理。”蕾蓉說,“你和唐小糖馬上再對錢承的背部肌羣進行檢測,將可疑的部位化驗:一個是檢測有無異體蛋白產生;其次,既然埋線會使人體產生抗原刺激物,必然導致局部組織產生變態反應和無菌性炎症,即便錢承已經死亡,在他死亡的前期,抗體和巨噬細胞依然會在創腔、創壁的周邊區域留下足夠生物學證據。”
高大倫和唐小糖立刻依照蕾蓉的命令行事,在解剖室裡忙碌不停。蕾蓉反倒沉靜下來,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們的身影在白色的牆壁上晃動着,彷彿在看隨着河水一起流動的月影。
她不知道離天明還有多長時間,也不想去看手錶了,這是她的最後一個推測,如果錯了,一切皆輸,她已經開始想如果輸了怎樣獨自承擔起一切責任了:找不到錢承的死因,就證明不了逐高公司利用斷死師的特殊手法殺人,逐高公司肯定會反咬一口,動用關係,將我徹底驅逐出法醫屆,再也不能回到這個一磚一瓦都付出了巨大心血的研究中心……到那時,我會不會也像黃靜風們一樣,重新成爲一個斷死師?
不,不要再讓這些想法佔據頭腦了,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寧願每天守候着姥姥,直到她的身體恢復健康,重新攙着她走在灑滿陽光的衚衕裡……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兩個影子一起來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結果出來了?”蕾蓉問。
“出來了。”高大倫的聲音平靜而又激動,“發現可疑部位有明顯的異體蛋白產生,無菌性炎症也已得到證實,在創壁內提取到羊腸線殘留物質。”
剎那間,蕾蓉幾乎癱倒在了椅子上,她知道自己贏了,從少年時代起就困擾自己的謎團,終於在這一刻找到了答案。原來許多年前,吳虛子就是採用這種方法殺掉那些被詛咒了的人,同樣,就在黃靜風對着錢承念出斷死咒之前,段石碑就已經用特殊的鍼灸針,從錢承的背部刺穿了他的肺臟,並用羊腸埋線的方法,徹底堵塞了法醫們勘查時苦苦尋覓的創腔和創壁,古語所謂天衣無縫,而被羊腸線堵塞的創道,才真的是無縫可尋啊!
聞訊而來的呼延雲和劉思緲一左一右把蕾蓉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找到了斷死師殺人的方法,這樣一來,整個案子就都破了!”
蕾蓉的神情卻毫無喜悅,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累極了。”
高大倫和唐小糖把相關的檢驗報告、取材樣本都做好封存,看着他們熬了一夜略顯憔悴的面容,蕾蓉說:“你們倆趕緊回家休息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了。”
這時,一個研究中心的內勤進來詢問:“主任,劉曉紅把電力資源都切斷了,按照你的要求,只恢復了屍體儲藏室、屍體解凍室和第一解剖室的電力,其他屋子的電力什麼時候恢復啊?消毒室沒法消毒,洗衣間沒法洗衣服,廢料處理室沒法對醫療垃圾及污染物做初處理,6點整,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就要來裝車啦。”
按照蕾蓉的要求,所有法醫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只要進入或離開工作崗位,之前必須在消毒室消毒,並在更衣室換穿白大褂,更衣室有兩個圓形通道直接連接地下一層的洗衣間,一個通道是把穿過的白大褂扔進去清洗,另一個通道是個“福利”,供工作人員免費清洗自己的髒衣服,洗衣間內置兩臺全自動消毒洗衣機,每天上午10點開始,根據投入的衣物量自動清洗烘乾;而廢料處理室,則是每天晚上10點前,由相關工作人員經過兩道分檢程序之後,將確認無用的醫療垃圾及污染物投入紫外線殺菌箱做初處理,第二天早晨6點,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會裝車拉走焚化。
蕾蓉打了個哈欠,對那內勤說:“消毒室和洗衣間的電力先恢復吧,廢料處理室先等一等,明天……對不起,是今天,我要親自分檢,這幾天我不在,抽查一下你們的工作有沒有懈怠,如果在分檢上不夠認真,把有用的證物送去焚化了,那可是不能原諒的錯誤啊。”
內勤嚇了一跳,知道蕾蓉雖然寬容溫和,但在工作上一絲不苟,連忙點頭稱是。
這時,劉思緲對蕾蓉說:“我去逐高公司一趟,看看老馬和小郭那邊的調查進行得怎麼樣了。”言罷,剛要轉身離去,呼延雲說:“思緲,你順路的話,開車帶我和蕾蓉去市第一醫院吧。”蕾蓉知道這是要去看看姥姥的病情,心登時一緊,到更衣室換了衣服,就和他搭劉思緲的車一起離開了研究中心。
高大倫和唐小糖處理完手頭的工作也各自回家。研究中心小樓的燈光隨即熄滅,宛如倦態至極的人,終於閉上了眼睛。
凌晨五點,黑暗依然如黑鐵鑄就的面具,籠罩並桎梏着這座沉睡如死的城市。
一個影子。不知何時出現,彷彿是黑夜的一個片段,忽然自我裂解開來。
影子先是在研究中心樓後的角落裡凝滯了一會兒,一隻野貓路過它的身邊,似乎感覺到了某種可怖的異樣,喵嗚叫了一聲就徑直逃掉了。
影子依舊一動不動,直到確信周圍再無一點生靈,才輕輕拉開一道小門,走進了樓裡。這扇小門直接通往地下一層。影子沿着石階向下走去,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彷彿在半空中滑行。
來到地下一層,影子再一次凝滯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繼續它的等待,死寂的樓道活像是被埋於地下五米的棺材,一絲聲息都沒有。
很久很久,影子顫抖了一下,猶如沒有腳的幽靈一般,向樓道的前方飄去,先飄進了廢料處理室,打開紫外線殺菌箱,翻檢了一番,摸到三樣東西,拿在手裡,然後出了門,繼續飄進了洗衣間,打開了洗衣機的艙門。這一回光靠手摸可不行了,於是他拿出一個小型手電,“啪”的打開——
一瞬間,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洗衣間!
小型手電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照明?影子驚詫地捂住了眼睛,當他回過頭的時候,發現呼延雲就站在門口,手指還放在電燈開關上。
他的身邊,站着蕾蓉和劉思緲。
“怎……怎麼會是你?”蕾蓉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影子沉默着。
“介紹一下。”呼延雲下巴頦一揚,“這位就是段石碑先生,他往日出現在你們面前,只不過是沒有佩戴假髮和假鬍鬚而已。”
“段石碑?”劉思緲也一頭霧水,“段石碑不就是張文質嗎?他不是已經被蕾蓉殺死了嗎?”
“張文質當然不是段石碑,這是個稍一思考就能得出的結論。”呼延雲說,“黃靜風曾經對蕾蓉說,是段石碑給了他房子住,而房東又通過查看地鐵監控視頻的截圖,確認段石碑正是房子的租賃人,所以,黃靜風所住房屋裡的兩組鞋印,B組必然是段石碑無疑,那麼思緲,你還記得你在勘查黃靜風受害現場時,發現的B組鞋印的尺寸是多少嗎?”
“43號皮鞋鞋印。”
“足部的大小與身高是成一定比例的,我記得有個公式:身高=63.7+4.45X,X就是赤足的長度,對不對?”呼延雲見劉思緲點了點頭,繼續說,“當然,赤足長和鞋印長不是一回事,但是從現場遺留的鞋印來看,犯罪嫌疑人並沒有小腳穿大鞋的痕跡,所以他穿43號鞋是合適的,既然這樣,他的身高應該比黃靜風還高——至少也是相等吧,可是你看看張文質,又瘦又小,穿40號鞋都大,怎麼可能是穿43號鞋的段石碑呢?”
劉思緲點了點頭:“好吧,你剛纔的推理,確實證明張文質不是段石碑,但卻無法證明另外兩件事——”
“哪兩件?”
“第一,現場有段石碑的足跡,不見得段石碑就是殺害黃靜風的真兇。”劉思緲說,“第二,如果張文質不是段石碑,你又憑什麼說眼前這個人是段石碑?”
影子繼續沉默不語。
呼延雲淡淡一笑:“好吧,那麼我就用推理的方法,證明眼前這位先生,不僅是段石碑的真身,也是謀殺錢承和黃靜風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