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輕輕掩上門,鬱姝想到剛纔自己衝動地跑出去,對蘆呈師兄實在有些無禮。轉到廳堂不見人影,到了內室隱隱聽到蘆呈在與烏曜說話,想想還是去解釋一下。
“總之,這次是委屈你做了一回惡人。”
“做惡人無所謂,我說的也不假。只要子蘭沒發覺就好,要緊的是巴昌那裡怎麼辦?”
鬱姝腳步一滯。遇到先生他們談事她總是自然迴避,然而這一次聽到與子蘭有關,忍不住留心起來。
烏曜似乎感慨一笑:“子蘭離開都城之前就已蓄積了自己的力量,這次伺捕務昌的人就是他的死士,我猜在水下救我的人多半也是。”
“你不要太替他說話。那些人眼睜睜看着你喝下毒藥,可見子蘭亦是狠決之人,十一二歲就豢養死士!現在巴昌巴則都在他手中,指環還在其次,那巴昌說出真相可就糟了。以我之見,還是告訴大人,他自然能查出那二人下落。”
“子蘭必然起疑,那與巴昌告訴他我不是女瑤之子有何不同?”
鬱姝心微微一縮,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
“我看未必,子蘭亦會認爲是靈均大人阻撓他得到指環罷了,不過他二人之間又會……”
“姐姐,你怎麼回來了?”
一聲驚呼在身後響起,鬱姝轉過頭,珞珞捧着一隻小竹匾愣在身後,訥訥道:“你,你不是找子蘭去了麼?我明明看見……”
蘆呈快步出來,當即把臉一沉。珞珞癟癟嘴,道:“我只是去取了風乾的筍子……姐姐從來都不偷聽的……”
鬱姝明白過來,他們許是讓珞珞留意自己別聽到什麼,然而……
“鬱姝?進來吧。”烏曜的聲音響起。蘆呈偏偏頭,思忖了片刻,眸光一閃,輕聲道:“也好,你進來吧。”
鬱姝呆呆地進了門,心亂如麻。她從來不會多問先生子蘭烏曜他們在做什麼,但她從來也不認爲有什麼事是定要瞞着她的,然而現在,子蘭有事是自己不知道的,烏曜有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她不知道還有多少事自己不清楚。女瑤之子,不是烏曜,爲什麼不讓子蘭知道?
蘆呈之前怒斥子蘭,似乎不是真的出於怨恨,但是,他這麼做的原因……
她惶然看看烏曜和蘆呈,想知道又怕知道。然而此時叫她再逃避也不可能了。
“鬱姝,我這個印跡,是陰靈煞的毒未消盡,這一次被務昌的劇毒激發出來。如今只能勉強控制着不發作罷了。”烏曜先打破沉默,摸摸額笑道。他額上的印跡猶如紅墨暈開,鬱姝只以爲他好了,根本沒再留心。
“勉強?難道還會……”鬱姝大驚,望望蘆呈,她以爲烏曜已無事,而這個印跡是毒印而不是封印?
蘆呈沉重一點頭:“不錯,大家都以爲烏曜是女瑤之子。而子蘭若見到烏曜的狀況,再一診脈,便知有異。”
他把子蘭烏曜擒務昌的事細細說了一遍。不待鬱姝再問,接着就說出了令鬱姝已有幾分明白的真相。
蘆呈帶着鬱姝一到都城,烏曜就私下把自己在崑崙寶芝那裡得到的秘密告訴了蘆呈。正如他所料,蘆呈其實知道一切。而女嬃本意也不是要瞞着烏曜,只是考慮他年紀尚小,許多事情不能考慮周全。
“子蘭纔是女瑤之子……”鬱姝幾乎站不住,手緊緊攥着衣裾,勉強坐定。子蘭一直追查的女瑤之子是他自己!他若知道真相,會怎麼想?
“……子蘭已交給了鄭夫人,他天生便靈力異常,易招來惡靈,大人不得已,只好以玄螭壓束。即使如此,靈均大人和阿母仍不敢掉以輕心,依舊以烏曜迷惑衆人,讓那些追查的人以爲他纔是女瑤之子。我原本勸過烏曜,讓他以靈力祛盡陰靈煞的毒,這毒雖已在控制之內,但積在體內終究不好。誰知烏曜卻說什麼如今巴巫的目標正是女瑤之子,因而爲了迷惑那些人,留個假封印也好。我也沒料到此次那巴昌這樣歹毒,差點要了烏曜的命!”
鬱姝聽了這些,看看沒有再強裝無事的烏曜,他無力半靠在榻上,還對着自己微笑,她心裡一陣歉疚。她暗暗怨過他,以爲他竟不肯相信子蘭,現在才知道他爲子蘭做過這麼多的事,甚至差點丟了命。
“烏曜的毒,怎樣才能解去?”她忐忑問道。
蘆呈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那些解毒藥極難配好,好在子蘭帶回了藥渣,不至於讓我們費太多時間。然而……原來的一點煞毒與此毒相融,增了百倍,如果不能儘快想辦法,毒會慢慢擴散,等到漫至全身,顏色由紅轉黑……當年子蘭的生身母親,中的就是類似的毒……”
鬱姝登時臉色煞白,女瑤死得悲慘,先生傾力也救不得,烏曜他……
“你不要嚇她,這不是當年,如今師父已把毒控制住了。”烏曜一擺手,不滿地橫了蘆呈一眼,“鬱姝,你現在也知道,這事師父和我們費了多少功夫瞞着子蘭,都是爲了他好,沒有告訴你,也是怕你爲難。”
鬱姝當然明白,她沒有任何事有意隱瞞子蘭,如今這與子蘭有關的天大秘密,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他的,她有些矛盾,更擔心自己掩飾不好。
烏曜說了半天話,強撐了這麼久,很快就虛汗直冒,疲累不已。蘆呈讓他休息,掩上門,叫做了錯事不敢吭聲的珞珞去煎藥,然後領着鬱姝進了卜室,思忖良久,終於說道:“鬱姝,我把這些事告訴你,一是你也聽到了,不想再瞞着;二來,恐怕有些事,還要你幫忙。”
鬱姝急忙說:“你說吧,只要能救烏曜,要我做什麼都行!”
“不,不是這個,烏曜的毒,靈均大人和我自然會想辦法……難辦的,是另一件事。”蘆呈頓了頓,深沉看着鬱姝,“烏曜吃這麼大的苦,無非是爲了瞞住子蘭。但是那巴昌,估計張儀曾告訴過他,真正的女瑤之子是子蘭,他原本不信,如今烏曜的身份已明,自然就瞞不過他了。”
鬱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個務昌是巴國將軍,卻不要國姓自稱務昌,他一心要抓女瑤之子,居心叵測。子蘭抓住了他,難保他不會說出真相來。
蘆呈嘆一口氣,又道:“刺殺大王的巴人據說是逃竄中已被處決,抓走烏曜的巴人也都負隅頑抗死了。而所有巴人俘虜與屍體中都沒有昌則二人。子蘭秘密將他們拘禁以審問戒指下落。本來若是告訴靈均大人,他自然能想辦法找到巴昌,可是畢竟此事是子蘭揹着先生做的,這麼一來……”
“那怎麼辦?”鬱姝着急道。先生要調查什麼事,必然不會使用私下手段,子蘭偏有自己打算,他二人難免爲此再生嫌隙,此事不妙。
“子蘭今日來也沒什麼反常,暫時還不要緊。”蘆呈安慰道,“大祭剛結束,諸事忙亂,加上烏曜中毒,子蘭不會這麼心急處理這件事;烏曜也說務昌身受箭傷,何況,還有一點,務昌未必知道我們瞞着子蘭。只要能儘快找到他,還來得及。所以,恐怕只有你能幫忙了。”
“我?”鬱姝頓時一怔。擡頭看,蘆呈眸沉如水,神色鄭重:“子蘭也許會懷疑我們,卻一定不會懷疑你。所以,你能否想辦法從他口中查探出些線索?自然,其餘的事由我來。”
鬱姝低下頭,蘆呈不再多言,只是靜靜等着。
鬱姝宛然覺着千鈞重量意外壓下來。她從來只是照着先生的吩咐做事,照料先生、子蘭起居,後來加上烏曜。那些事她喜歡做,也得心應手。如今這事,雖只是試探子蘭,她不知何從做起,最要緊的,是心裡不願欺騙子蘭。然而事關重大,她不能拒絕。
“我,我想一想……”鬱姝支支吾吾,連頭也不敢擡,唯恐看到蘆呈的失望。
“也好,你先考慮一下吧。其實你不必想得太嚴重,不過是換個方式問一問,不行我們再想辦法就是。”蘆呈也並不強迫她答應,轉了身緩緩道,“烏曜也許不願你牽連進來,因而我搶先與你說了。如果烏曜才真的是女瑤之子,我一定不會縱容子蘭,如今他費盡心思謀的卻是他自己,呵。”蘆呈輕笑一聲,又搖搖頭,先行離開,繼續忙着爲烏曜配解藥。
鬱姝慢慢出來。這半天竟比她幾夜不睡還累人。不知不覺,她走進了烏曜的房間。烏曜此刻卻沒睡着,依舊坐着不知想些什麼,聽到她進來,又是一笑。鬱姝愧疚地低低頭,問道:“現在難受麼?”
烏曜也不掩飾,懶懶道:“只是沒力氣。”
鬱姝近他身邊坐下,烏曜額上的紅暈,淡淡蒙在烏曜的眉宇間,不仔細看會以爲是壓着哪裡留下的,很快會消失,誰能想到竟是致命之毒?濃眉下黑亮的眼睛望着她,嘴角的笑容,慢慢漾開,一如平常。
鬱姝卻覺得淚要涌出來,忙轉過臉,起身去倒水,掩飾道:“你想吃些什麼?對了,剛纔珞珞收了筍子回來?你要不要吃些?我去做,還是你冬日裡挖的新筍呢……”
“鬱姝,你是爲我擔心呢,還是替子蘭難過?”烏曜輕輕道,也不等她回答,自己慢慢說道,“爲我呢,你不必這麼樣,師父總有辦法的,還有我阿母,也在想辦法我覺得自己還能活很久吶。爲子蘭的話,也不必,自然,誰也不希望如此。然而事已如此,往好處想,師父待他那不必說,還有你,再排下去,還有我們吶。大王與夫人對他嘛……”
鬱姝聽他提到鄭夫人,她忽而想到什麼,小心問道:“烏曜,你得知你阿母爲了保護子蘭,以你迷惑衆人,你,你心裡不怪她狠心麼?”靜下心想來,女嬃大人竟捨得如此對自己的孩子,烏曜心內真的一點芥蒂也沒有嗎?
烏曜愣了愣,坦然一笑,道:“就算生氣也過去了,若是要我選,我還是寧願受這份罪,總比子蘭……唉,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介懷的。”他順着榻沿一躺,咧嘴大嘆道:“不過,我小時候就爲這差點送了命,老要提防妖獸,等以後哪天告訴子蘭真相,非要他補償我遭的罪不可!哼哼!”
“烏曜……”鬱姝再說不出什麼來。窗子子開了一絲縫,可見窗旁的楝樹吐出的新芽,米粒大小的嫩黃,排列在細長的枝條上,遠看去一串串在風裡凌亂搖動。
鬱姝心裡不能平靜。誠然,除了這件事,女嬃大人作爲母親沒什麼不好,卻也要烏曜能夠理解她的苦心才行。也許只有烏曜才能做到。他爲了子蘭身中劇毒,此時還擔心着她,那些話,絮絮叨叨,她知道,其實是爲了寬慰她。
而自己呢,說是一心爲了先生和子蘭什麼都不在乎,如今需要自己做一點事情卻瞻前顧後。自己怕什麼?怕的,是被子蘭發現真相後對自己失望吧?爲了自己不受委屈而拒絕對他有利的事……
鬱姝深深吸了一口氣。
“對了,鬱姝如今算得楚國最有名的舞祝了,是不是?聽說那些什麼使臣還非要見你不可,是麼?珞珞告訴我的。”烏曜又笑道。鬱姝抿嘴一笑,無奈道:“那些使臣,不說也罷,他們未必懂得什麼祭舞呢,不過是看熱鬧吧?”
“聽說這次的使臣中來的幾位是王子,都很年輕,長什麼樣子?我那幾日盡被師父支着見些老人,也沒留意看。”
鬱姝想了一想,爲難道:“是有年輕的使臣……不過,他們的樣子,我沒有看清楚……”
“怎麼可能?師父不是領着你見過面嗎?”烏曜喝了水,怪道。
“我,我當時一心想着不能給先生丟臉,哪裡記得看他們的模樣?”鬱姝有些尷尬,將杯子放回桌上。她說的實話,當時只記着要禮儀得體,舉止大方,完全沒顧上週圍情形,有幾名使臣、什麼模樣衣飾,全不曾留意。
蘆呈正好端了藥與珞珞一起進來,聽到了,笑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上午還有使臣欲來拜訪大人,我先推掉了。他們說知道靈均大人不在家,是來見祝姝大人的。”
“我?”鬱姝驚訝。
“不錯,這事卻有趣。”蘆呈意味深長的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