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哥的成長

侯海洋板了面孔,道:“趙老麼,有了新賊,你就不用洗便池了,新來的幫你洗。以後你的位置往上調兩格。我對你這樣信任,你是不是得有所表示?”

柴雞和方腦殼走過來拉着楊文勝的胳膊朝便池旁邊拖。楊文勝原本以爲還要和那個年輕人打打嘴巴官司,沒有想到兩句話不對就被人拖向便池。他用手撥打着柴雞和方腦殼伸過來的手,道:“我和你們沒得仇,敢動手,以後到勞動隊弄死你們。”

在以前這個時候,韓勇或者青蛙絕對會跳出來發飆,要求楊文勝蹲下,此時號裡靜悄悄,沒有人主動幫助侯海洋。柴波和方腦殼坐在板鋪上,亦沒有動作。

侯海洋用凌厲的目光掃向柴雞和方腦殼,他們兩人這才從板鋪上下來。侯海洋手指了指便池方向。

“不是我們非要走過場,這是羣衆的呼聲。”侯海洋照搬了鮑騰的招數,換上一副笑面孔,道,“進了‘嶺西一看’,大家都得進入勞動隊,沒有十年八年就出不去。你說說,十來年後,社會上誰還認識你?所以別想着在社會上是大哥,到了號裡就是新賊,就得按着規矩來,你守規矩有本事自然能坐到上鋪。”

兩個勞動員要在所長面前掙面子,都不嫌陳財富骯髒,各自挽着一條胳膊,將他帶了出去。

有了好點子,李澄無心開早會,等到幾個內班管教談完情況,匆匆作了工作安排,便回到辦公室裡。他拿出小電話本,査到省政府趙處長的號碼,便撥打了過去:“趙處長,我是嶺西第一看守所的李澄,有事找你。”

李澄道:“這有什麼關係,可以提前錄製節目,在錄製節目時全面宣傳看守所。這個題材再好不過,電視臺肯定有興趣。”

“那我還有3個月的時間。”

侯海洋素來敢於硬碰硬,遇事從不怯懦,他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做得不好,老大和師爺還要多指點。”

“嶺西一看”是模範看守所,與省內多數看守所相比,硬件條件都要好得多,每個監舍都是獨立而且徹底封閉,有電視和監控設備。如此構造徹底將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分隔,對於楊文勝來說,就算有再多兄弟被關在了看守所裡,也無法組織起來,被一間間獨立的監舍隔離成了一盤散沙。

“只能如此。”侯海洋的心情與鮑騰比起來是極度鬱悶,他敷衍地回了一句,暗自下定決心:“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無論如何要越獄,而且時間上要提前,判了死刑就得上銬,想逃都沒有機會。”

侯海洋揹着手,檢査了晚上飯食,道:“趙老幺守規矩,從今天開始,不減你的量。以後表現得好,還能吃肉。”

擦了三遍便池,楊文勝總算交差,坐在便池邊背報告詞和監規。此時他還沒有經受餓飯和坐板等漫長折磨,囂張氣焰雖然被打掉,抵抗之心仍然存在。在背監規時,不停地用眼光去逡巡趙老粗。在他的印象中,趙老粗是豪爽且心狠手辣的鐵州老大,而在“嶺西一看”的趙老粗純粹就是個猥瑣中年男人,與鐵州老大絲毫不沾邊。

趙老粗洗了一個多月的便池,今天終於脫離了苦海,他對侯海洋充滿着感謝之情,將楊文勝扔到了一邊,道:“那是當然,蠻子哥有什麼吩咐。”

經歷過陳財富事件,趙老幺屈服了,徹底斷絕與鮑騰一爭高下的野心,老老實實地去收拾便池。

看守所里約定成俗,以距離便池距離遠近來劃分前後,按照侯海洋安排,楊文勝睡在便池旁邊,他並不和趙老粗緊靠在一起,中間還隔了一個臭蟲。

侯海洋一門心思想越獄,冷不丁變成了值班副組長,他原本想推辭,轉念想道:“睡了頭鋪,以後被教育談心的機會要多一些,越獄的機會也就多一些。”想通這一點,他沒有明確推辭,委婉地道:“我和師爺是老大的左膀右臂,現在根本不考慮這些事。”

柴雞知道無法退縮,張開巴掌,掄起雙臂,“啪啪”兩巴掌打在楊文勝臉上。打完耳光,柴波再沒有退路,面對着楊文勝的威脅,惡從膽中生,對着楊文勝劈頭蓋臉打了過去。

他又對師爺道:“師爺,把你的筆貢獻一下,我準備先教建軍學寫字。蠻子當過老師,再背幾首唐詩,幫我默寫一下。”

趙老粗對此情況摸得清楚,對楊文勝的說法沒有興趣,加上206室規矩大如天,他被壓制得膽寒,沒有與楊文勝閒談,只是問關鍵環節:“你在所裡有沒有關係?如果有,儘量找。”

鮑騰一直在關注着侯海洋,聽他如此說,暗道:“這個侯海洋還真有悟性,比我想象中還要出色,如果能逃脫死刑,在監獄裡也是個不能讓人小瞧的人物。”

鮑騰只覺嘴巴發苦,心裡五味雜陳,道:“兒子從小丟失以後,跟着車站裡的流浪漢廝混,基本上算是文盲。”

楊文勝翹着屁股蹲在便池邊幹活,出了一身汗水,纔將便池又擦了一遍。他擦便池的手法不對,擦過一遍以後,便池甚至還不如原先乾淨光潔。柴雞在背後嚷嚷:“你得了雞爪瘋麼,怎麼擦得花裡胡哨的?重新擦,蠻哥說了,擦不乾淨不準吃飯。”

“蠻子,處理得不錯。”

李澄推門入室,盯着鮑騰道:“你找到兒子,怎麼臉上沒有喜色?”鮑騰趕緊站起來,哈着腰道:“報告李所。”

在進入看守所之前,侯海洋自以爲看了許多書,學富五車談不上,學富一車肯定沒有問題。進入看守所以後,他才知道在法律知識上連文盲娃娃臉都比不上。一個月時間,他在諸人耐心講授下,這才知道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常識。

侯海洋要讓方腦殼徹底下水,與自己綁在一條戰船上,他回九_九_藏_書_網到板鋪上,命令道:“方腦殼,去幫柴雞,別在這傻坐着。如果敗類還手,你從後面抱住。”

侯海洋坐在板上觀看着趙老粗打人,同時一隻手悄悄地拽着板上的那根鐵絲。他原本以爲趙老粗多多少少會打輕點,不料趙老粗爲了提高待遇,下手兇狠,如對仇人。

鮑騰故意欲言又止,道:“李所長,總體上平安,嫌疑人都遵規守法,就是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鮑騰將侯海洋和師爺叫到身邊,道:“蠻子在看守所有關係,爲人處世也不錯,是個當頭鋪的料。我估計很快就要判下來,蠻子要接班。師爺有當頭鋪的能力,但是沒有當頭鋪的關係。你幫着蠻子管好206,別讓這些雜碎們翻盤,讓他們翻盤就得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拉尿。”

趙老粗拿到完整的饅頭以及飄着菜葉的湯,頓覺生活充滿陽光,對宣佈政策的侯海洋充滿感激,覺得侯海洋簡直就是正義的化身。

時間在單調而刻板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被消磨,侯海洋進入看守所三十多天以後,被檢察院批准逮捕。

“你認識他?”

到了下午放風時間,室裡人紛紛下板活動,楊文勝趁暫時沒有人注意,挪到趙老粗身邊,道:“趙老大,我們這次有七八個兄弟一起進來,這幾人太囂張,老子要找機會收拾他們。”

楊文勝的興趣點與趙老粗不一致,他又道:“至少有七八個兄弟在‘一看’,我要想辦法和他們聯絡。”

鮑騰道:“這個根本不用分析,刑事訴訟法規定得一清二楚。逮捕後的偵査羈押期限一般不得超過2個月,像你這種案子,兩家都有人,屬於比較複雜的案件,還可以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批准延長1個月。”

鮑騰道:“我是退居二線的人,今後最多給你出出主意,你得自己收服新賊。收服這一個,大家纔會真心服你。”

趙管教確實說過206號有一個犯罪嫌疑人需要觀察,李澄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一杯尿水澆到楊文勝臉上,隨即肚子又被高大的年輕人踢了一腳,巨大的疼痛讓其躺在便池邊呻吟。

趙老粗坐在板上,見鮑騰、侯海洋、師爺等人都虎視眈眈,完全斷了上前幫忙的念頭,和衆人在一起旁觀。

聽完李澄的想法,趙永剛痛快地道:“這是好事,等會兒我幫你聯繫。”兩人小聲說了幾句,便掛斷電話。

侯海洋被刑事拘留以後,公安機關偵査結束後就會提請檢察院批捕,如果檢察院認爲不應當逮捕或者逮捕證據不足,就不會批准,公安機關就必須放人,變更強制措施爲取保候審或監視居住。如今檢察院同意批捕,形勢變得嚴峻起來。

到了吃飯時間,侯海洋主動來到了鐵門處,他讓柴波和方腦殼分飯,自己則坐在板鋪前監督兩人分飯。此時號裡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飯菜之上,他則稍稍彎下腰,伸出手,摸到了板鋪下面的鐵絲。鐵絲有一種冷硬的質感,表面上有些粗糙的鐵鏽,如做了多年農活的農民之手。

侯海洋努力表現老大風采,道:“敗類,不管外面是做什麼的,到了裡面一律平等,規矩是必須守的,要不然就不會平,你們說是不是?”

鮑騰見到侯海洋垂頭喪氣的模樣,反倒是有些詫異,道:“來到‘一看’,被逮捕是必然的事,難道你真以爲自己是冤枉的?不必自我麻醉,否則判決結果出來時會崩潰。”

“那趕緊找。”

看守所以前也有犯罪嫌疑人神志上出問題,李澄皺皺眉頭,道:“嚴重嗎?”

對面胖子一直在低頭弄文件,趙永剛不願意當着胖子的面給電視臺的朋友打電話,便一直等待時機。一個小時後,胖子終於拿着稿紙走了出去。趙永剛早就把電視臺老方的電話拿在手裡,迅速撥打過去。與電視臺聯繫以後,他再撥通李澄的電話。

李澄很滿意鮑騰的態度,講了電視臺要錄節目之事,又問:“最近號裡有什麼情況?”

趙永剛在省政府工作,對於很多人來說,省政府是威嚴、神秘的場所,在裡面上班的人都戴着一圈光環,李澄同樣有這種心理,他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道:“趙處長,請你幫個小忙,能不能幫我聯繫省電視臺的記者?”

侯海洋原本不想再親自動手,聽見楊文勝居然挑唆趙老粗,這就犯了大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上前一步,閃電般蹬了一腳出去,這一腳來得極快,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楊文勝的肚子上,踢完這一腳,他拎着楊文勝衣領,將其拉到便池旁邊,對柴雞道:“打耳光。”

新來者簡直與趙老粗一個胚子倒出來的,連走路的神情和說話的表情都一個樣,他來到侯海洋和鮑騰面前,雙手抱在一起,面對着鮑騰,姿態強硬地道:“我是東城區楊文勝,承蒙道上兄弟們看得起,大家都叫我勝哥,這一次我們有七八個兄弟進了‘嶺西一看’,擡頭不見低頭見,說不定以後還要在一個監獄混,互相給個面子。”

侯海洋很滿意趙老粗的態度,道:“206室講究規矩,有功就賞,有錯就罰。”他又將那名叫臭蟲的犯罪嫌疑人叫到身邊,道:“以後趙老幺在你左邊,敗類在右邊,在坐板時不准他們說話,如果他們隔着你說話,你不報告,被我發現後你也要受懲罰。”

侯海洋一直在注意觀察楊文勝的反應,見到他遊離的眼神,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他向趙老粗招了招手,道:“趙老幺,過來。”

在另一邊,楊文勝開始在柴雞的監督下刷便池。趙老粗終於扔掉這個髒活,揚眉吐氣地盤腿坐在臭蟲身邊。臭蟲被要求天天洗兩次澡,身上的臭味始終揮之不去。他罵道:“你媽逼太臭,離我遠點。”臭蟲原本想反擊,可是他知道自己與侯海洋不對付,不想節外生枝,默默忍受了趙老粗的責罵。

下定決心以後,他便開始思考着接近鐵門的方式,要自然接近鐵門,可以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上午打開水的時候,另一種是吃飯時。只有合理地利用這兩個時間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下鐵絲。

值完夜班後,內班民警換班爲外班民警,主要負責提訊、親屬探親、律師約見等工作。趙管教想着還要值外班,便覺得煩躁,他打着哈欠,將父子相認的事情作了報告。

打倒楊文勝以後,侯海洋沒有體驗到勝利的快感,心道:“鮑騰從來不打架,卻穩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我遇到事就要親自上陣,看來還是沒有完全學會當頭鋪。”他走到方腦殼身邊,惡狠狠地道:“你守在便池,楊文勝再敢叫囂,你給我狠狠地打。你捨不得打,以後就搬到便池邊去。”

鮑騰苦讀過刑訴法,幾乎能將條條款款原文背出。他知道自己和兒子鮑建軍都不會判死刑,如今一心爲兒子的將來做起了準備。

侯海洋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拍了拍柴雞的肩膀,道:“怕了嗎?怕了,你就頂敗類的位置。”他又鼓動了一句:“你的案子至少十來年,等刑滿釋放,誰還認現在的江湖老大。”

娃娃臉每天被逼着認字,頭昏腦漲,巴不得找點事情來做,他趕緊將寫着“白日依山盡”的字條扔到一邊,去給侯海洋倒開水。

“李所長,與電視臺聯繫好了,他們對這個事還是感興趣的,但是如何做節目還得具體與你商量,你記下老方的電話。”

到了此時,侯海洋知道柴波和方腦殼以後就只能跟着自己,他在號裡算是有了跟班。

鐵絲沒有動,侯海洋的食指倒被勒得發燙,還破了一塊皮。儘管沒有抽動鐵絲,他還是增強了信心,至少可以用這種方式,一點一點撼動鐵絲。

未進看守所時,柴雞隻是小混混,而“勝哥”則在東城區是大名鼎鼎的社會大哥。積威之下,柴雞就有了心理負擔,胳膊掄不起來。

李澄暗自揣測着鮑騰的真實意圖,沒有明確表態,道:“這事以後再說。你能講點真實想法,這種談話方式很不錯,以後也要這樣,對號裡情況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瞞着哄着的地方,你知道後果。”

趙老粗依然睡在便池邊上,而且其待遇一直沒有好轉。趙老粗天天洗便池,隔兩天就要值一個深夜班,從來沒有加菜,甚至連湯菜裡面的菜葉子基本上都沒有吃過。如水一般的日子逝去,趙老粗明顯瘦了一圈,頭髮枯黃,眼皮耷拉着,完全失去了社會大哥的神采。嶺西不是鐵州,他失去了社會根基,在鮑、侯等人的嚴格控制下,只能低頭做着最操蛋的活。

柴波騎虎難下,又有侯海洋撐腰,決定鼓足勇氣和勝哥開打,吼道:“敗類,沒有允許,誰他媽叫你說話。”

趙老粗彎了彎腰,道:“謝謝蠻哥。”

侯海洋踢得很重,楊文勝抱着腹部直不起腰,被柴波一陣亂掌,打得眼冒金光,再無還手之力。

柴波年齡比侯海洋長,混江湖的時間遠比侯海洋早,但是侯海洋在號裡樹立起二把手的權威,柴波下意識願意接受其領導。得到指示後,他對新來者道:“新賊,蠻哥叫你過去。”

趙老粗早就總結出鮑騰等人的行動規律,知道楊文勝根本無法輕易過關,難逃捱揍、餓飯和洗便池的命運。見侯海洋找上自己,不想過來,又不敢不來,硬着頭皮走過來。

侯海洋已經懶得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一來不想讓自己變成逢人便訴苦的祥林嫂,二是號裡嚴酷的環境讓他學會了掩藏自己意圖,特別是要將越獄的想法深藏於內心。他苦笑道:“老大,你幫我分析分析,下一步會怎樣?”

“是。”楊文勝在聽侯海洋訓話時,眼光無意間朝衆多光頭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初入號裡的人,就如同剛剛走上公共汽車裡的人,車裡人能一眼認出他,他一般得適應了車內環境才能認出熟人。在楊文勝的記憶中,趙老粗肥頭大耳,此時的趙老粗麪黃肌瘦,雙眼無神,至少老了十歲,不禁面露驚訝。

方腦殼原本不想得罪楊文勝這種惡人,可是如今之勢,不得罪楊文勝就要得罪侯海洋,兩害相衡取其輕,他只能選擇得罪楊文勝。

“這小夥子年齡不大,辦事沉穩,腦瓜子靈活,身體又好,號里人都很服他。”

李澄道:“那你現在就給他上小學課,如果離開看守所時能認識幾百上千個字,也就不是文盲了,對以後有好處。如果你有這個想法,我讓辦公室去買小學課本,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一年級的數學課本。”鮑騰站起來鞠躬,道:“李所長的大恩大德,鮑騰一輩子都忘不了,出來以後一定報答。”他這番表態有真有假,真的部分至少在百分之六十。

“咣噹”一聲門響,206室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鮑騰和侯海洋低頭耳語,暫時沒有人理會新進來的楊文勝。楊文勝站在門前,沒有人招呼亦沒有人吼罵,被意外地冷落,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你這是蝦子過河一一謙虛。”鮑騰誇了幾句,對娃娃臉道,“你去給蠻子倒杯開水,沒有點眼力見兒,以後怎麼混。”

趙老粗在侯海洋和楊文勝之間,他選擇了勢力強大的一方。等到楊文勝打着寒戰被帶了回來,趙老粗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兄弟,進了號子都得過這一關。”爲了爭取自己的利益,他掄起拳頭,對着楊文勝的腹部打了過去。

說了兩句話,侯海洋便意識到必然會有一場打鬥,他用手猛地拍了拍牀板,道:“不管是勝哥還是暗子屌哥,給老子蹲下。”

正說着,一牀散發着汗臭腳臭的被褥迎面而來,這一次扔被褥的是娃娃臉,他將臭被褥迎面裹在楊文勝的頭胸處。

他決定趁着這一次難得的機遇,袖手旁觀,以檢驗侯海洋的實際操作能力。

鮑騰指了指陳財富,道:“沒有辦法,誰都管不了他。”

“我估計很快就要判了,調號以後,建議侯海洋來當值班組長。”

李澄趕緊把鋼筆拿出來,記下了電視臺老方的號碼。趙永剛輕聲叮囑道:“電視臺工作忙得很,如果能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錄節目,估計所裡要有所表示。”李澄也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在電話裡不停點頭,道:“這個放心,我知道怎樣處理。”

“根據刑訴法規定,交通十分不便的邊遠地區的重大複雜案件,重大的犯罪集團案件,流竄作案的重大複雜案件以及犯罪涉及面廣、取證困難的重大複雜案件,前述期限屆滿不能偵査終結的,經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檢察院批准或者決定,還可以延長2個月。對犯罪嫌疑人可能判處10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前述延長期限屆滿,仍不能偵査終結的,經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檢察院批准或者決定,可以再延長2個月。”

侯海洋在指揮整個入室儀式時,數次想去徵求鮑騰的意見,可是他忍住沒有回頭,獨立地指揮着整個儀式的進行。

到了“嶺西一看”,最令趙老粗鬱悶的事情是沒有人知道自己輝煌的歷史,也就沒有人懼怕他。此時楊文勝這個嶺西本地人到來,無疑能證明自己在外面的勢力,這是一個翻身的機會。

“差點沒有壓住,還得跟老大多學習。”侯海洋這是說的真心話,鮑騰在號裡一呼百應,他還沒有達到這種程度。

嶺西的袍哥具有悠久歷史,一九四九年後袍哥勢力被連根拔起,但是文化與傳統如原野中的小草,遇火便潛入土中,有了合適的溫度和水分便發芽。改革開放以後,傳統的袍哥以黑惡勢力的新面目出現,加上現代傳媒助陣,很快就在嶺西各地全面開花,很多年輕人以混社會爲榮,很多十六七歲的小女孩以跟社會青年交男朋友爲榮。楊文勝在八十年代開始混社會,頗有幾分地痞的無賴勁和狠勁。

“以前在場合裡見過他,他不認識我。你千萬別怕這些爛人,把他們打服了,自然就乖乖聽話,否則你在號裡將威信全失。他是嶺西的社會人,說不定在看守所裡有關係,別讓他和趙老粗同流合污,兩人若是能聯合起來,肯定會起麼蛾子。”

趁着大家注意力被分散,侯海洋暗自用力拽動鐵絲,鐵絲穩如泰山,完全沒有動搖的跡象。他沒有放棄,仍然繼續努力,直到柴波和方腦殼將飯菜分完。

陳財富瘋後,臭蟲頂替了其位置。侯海洋來到206以後,發自內心討厭散發着酸腐味的臭蟲,橫看不順眼,豎看亦不順眼,他找一個小藉口,將臭蟲趕到了趙老粗身邊。鮑騰爲了換取侯海洋對兒子鮑建軍的保護,默許了侯海洋的行爲。

侯海洋注意到兩人說話,對柴波道:“柴雞,楊文勝將你說的話當成放屁。”柴波被臊了臉,惡狠狠地躥到臭蟲身邊,道:“剛纔蠻哥說過,他們兩人私自說話,你沒有報告,要受處罰。”說完,甩開膀子給了臭蟲一巴掌。

侯海洋冷哼了一聲:“進了206,大家都是光腳的,誰怕誰。”侯海洋並無意在看守所爭個輸贏,可是不爭就必須會喪失已經得到的地位,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不管前途如何,他必須得保證當前的日子過得下去。

打完臭蟲,柴雞轉身對着楊文勝。

李澄走出看守所以後,趙管教站在門口說了一句:“侯海洋當過老師,文化高,你就當值班副組長,幫着鮑騰管好室裡衛生,不準再臭了。”

看守所有圖書館,每個號裡能借15本書。可是圖書館的書多是小說,都不適合作爲小學一年級的教材。李澄承諾的小學教材一時半會又沒有送進號裡,因此,鮑騰開始自制教材。師爺、侯海洋、貪官三個人分別默寫了一些唐詩宋詞,作爲識字課文。大家沒有想到的是貪官文學功底極好,居然默寫了近五十首完整的唐詩。鮑騰爲此特意獎勵貪官吃了一包方便麪。貪官肚子裡的油水早就被粗糧剮得一乾二淨,平時里根本不吃的方便麪居然成了無上的美食。

師爺在一邊教育方腦殼:“柴雞根本不會打,失去了章法,完全是王八拳的打法,他這樣打會弄得楊文勝滿臉傷。蠻哥纔是高手,一拳一腳打得多到位,敗類這種老江湖根本反抗不了。”

楊文勝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從劇烈疼痛中清醒過來。他爬起來以後,抹着嘴邊的血,看着眼前的人,罵道:“敢打我,你們完了,老子找人弄死你們全家。”

管教將一名滿臉橫肉的漢子帶進了號裡,例行交代幾句,便關掉鐵門。坐在便池邊的趙老粗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來者是嶺西有名的社會人楊文勝,兩人曾經打過交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肯定大力支持。建軍走失以後,吃了很多苦頭,失去了學習的機會,如今就是一個文盲,重新進入社會除了違法犯罪根本無法生存。我想趁着這機會,教他認些字,免得當一輩子文盲。”鮑騰以前叫娃娃臉爲“小雜種”,如今一口一個“建軍”,親切又慈祥。

侯海洋心道:“趙老粗是孤家寡人,隨便踏都沒有關係,敗類是本地人,如果他真有七八個人進了看守所,倒不容小視。”這個念頭剛在心裡升起,腦中響起另一種聲音:“進了看守所就是爛命一條,誰管以後的事,先得把他弄服。”

五個胃錘下去,楊文勝躺在地上大聲呻吟。

陳財富雙手握着一塊如黃色泡泡糖一樣的東西,不停地揉來揉去。李澄有心理準備,仍然噁心得快吐出來。他對跟在身後的趙管教道:“趕緊叫兩個勞動號過來,把他洗乾淨,到醫務室做一個基礎檢査。”

“嚴重,他一般不太說話,說話就是打胡亂說,我向趙管教報告過此事。”

那根鐵絲位於板鋪下方,若在衆目睽睽之下取出鐵絲,說不定會被人看出蹊蹺,走漏風聲。

李澄沒有想到鮑騰會說這事,驚奇地道:“侯海洋還不滿二十,能鎮得住這幫渾人?”

臭蟲躺着也中槍,他被強加了一個任務,面對兩個暴力犯,自然是萬分委屈,卻又不敢分辨,他知道若是頂嘴,絕對會是另一個巴掌。

他將趙老粗叫到身邊,吩咐道:“你以後就睡到臭蟲前邊。”

鮑騰聽到此不禁眼前一亮,心道:“師爺就是一個敲邊鼓的幕僚,腦子靈活性格稍弱,蠻子比師爺要厲害,無師自通制約和平衡的權術,只可惜他殺了人,很難逃脫被槍斃的命運。”

“有事就講,有屁就放,別磨嘰。”

第二天早上8點,看守所管理層要開會,由各位管教報告前一天的情況,管教內班和外班人員換崗。

鮑騰推侯海洋到臺前有着自己的考慮,自己近期就要被判了,走了以後,206室必須交給可靠的人來掌管,否則兒子鮑建軍的日子不好過。侯海洋雖然犯了重案,可是沒有沾染上社會惡習,由他來掌管206室,兒子鮑建軍肯定會得到優待。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侯海洋真正具有領導206室的能力,按照看守所的傳統說法,一個稱職的值班組長需要具有冷酷無情、思維縝密、心狠手辣、八面玲球等特質,而擁有了這些特殊品質,絕對能夠勝任縣長。

鮑騰扭頭看着侯海洋,道:“你來。”

在206號裡,第一次出現值班副組長的官方職務,除了鮑騰外,號里人都摸不着頭腦。鮑騰說了一句:“趙老麼,愣着做什麼,趕緊洗便池,臭烘烘的。”

師爺親耳聽到趙管教宣佈侯海洋爲值班副組長,知道沒有爭奪頭把交椅的機會,況且在號裡當頭鋪,方方面面要擱平撿順頗有難度,爽快地道:“蠻子當頭鋪,我絕對支持。”

楊文勝接口道:“我知道里面的規矩,你們就是要問案子。我的案子簡單,手下砍了幾個人,我是老大,替他們背了。”

侯海洋道:“一下就給你提高兩級待遇,肯定要有所表示,柴波給敗類滴水穿石,趙老麼打胃錘。”他轉向大家,道:“今天所有人給趙老幺當裁判,趙老幺賣力,不徇私舞弊,我說的話算數,若是他不賣力,繼續洗便池。”

鮑騰人老眼尖,掃了一眼新來者,對侯海洋道:“這個新賊我以前見過,是本地社會人。”

鮑騰臉色灰暗地坐在教育談心室的椅子上,和一名管教說着什麼。

侯海洋轉身看着柴波,道:“你去拿杯子,讓他嚐嚐尿水。”通過剛纔的短暫交手,他看出柴波、方腦殼等人的態度並不積極,因此採用更加激烈的手段。

趙老粗原本想利用楊文勝來改變處境,見到此情此景,知道楊文勝也是鮑騰和侯海洋的一盤菜,馬上放棄了聯合起來反抗的心思,跟着吼道:“是。”

侯海洋從鮑騰以及號裡所有人的眼光中解讀到了觀望和不信任的情緒,這是他擔任值班副組長以來的第一個新賊,必須要鎮得住,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他必將在號裡喪失威信。

侯海洋耳語完畢,挺起了腰,道:“柴波,讓新賊過來。”

方腦殼不停地點頭,道:“蠻哥厲害,我們還學不到這種身手。”

事情有了初步眉目,李澄高興地哼着小曲,喝了一會兒茶水,然後讓管教將鮑騰提到了教育談心室。喝過茶,他朝教育談心室走去,走到窗外時,停下腳步,隔着窗戶朝裡面看了幾眼。

楊文勝銳氣被挫,但是畢竟還沒有被折磨得膽寒,加上同案好幾人進了看守所,頗有些底氣,瞪着眼,如好鬥的公雞。

娃娃臉出手是鮑騰的授意,他要在206立足,光靠鮑騰的威風並不夠,鮑騰畢竟就要被判刑,如今要拿出緊跟侯海洋的具體行動。忠心不僅靠嘴巴說,還得有行動,這是鮑騰的重要經驗。

在侯海洋與鐵絲較勁的日子裡,柴雞和方腦殼進入六人集團,過上了幸福生活,如今最痛苦的人便是趙老粗。

鮑騰早就等着李澄這句話,立即道:“還有一件事情要向李所長彙報,我發覺陳財富腦袋有點問題,看人眼睛都是直的,還吃過自己的屎,吃屎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

“有。”

李澄扔了一支菸給鮑騰,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坐下來談話。”到了教育談心室,鮑騰身上沒有一絲老大的威嚴和風采,溫順得如一隻小貓咪,拿着李澄扔過來的香菸,點燃以後,狠狠地抽了一口,道:“李所長,找到兒子確實是大好事。可是,在看守所認出兒子,想起來心裡苦啊。”

七月中旬,進來一位新來者,讓趙老粗似乎看到了脫離苦海的曙光。

侯海洋苦着臉算了算,道:“最長也就能拖7個月。”

李澄開導道:“李小兵不是主犯,判不了死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是畨事人,要給兒子講遵紀守法積極改造的道理,到了監獄爭取減幾年刑,前後算起來也就是七八年時間。現在最關鍵是要灌輸正確的人生觀九*九*藏*書*網、價值觀和世界觀給兒子,讓他走正路,這是最需要做的。”

侯海洋沒有給楊文勝繼續罵人的機會,用一記標準的胃錘打在了楊文勝肚子上。侯海洋的重拳比起娃娃臉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在重拳打擊之下,楊文勝五官全部挪位,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縮着。

柴波儘管做得氣勢洶泅,可是外強中乾,氣場實在不夠強大,鎮不住楊文勝。楊文勝回罵道:“你算個鳥,等出去以後,老子弄死你全家。”他又挑唆趙老粗道:“趙老粗,別當慫包,和他們幹。”

趙老粗打斷道:“這個沒有用,你在看守所到底有沒有關係?”

侯海洋將分飯的具體職責交給柴波,然後坐在鐵門前觀察晚上的飯菜,右手在身體掩護下拽着鐵絲。

鮑騰要爲兒子鮑建軍創造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因此當起思手掌櫃相當徹底,除了管着所有人的上賬卡,以前牢牢掌握的分飯權和熱水就大大方方交給了侯海洋。

便池是206六人集團專門打人的地方,凡是遇到不服氣的人,號裡就將其弄到便池旁邊,利用監控的盲區打人。

晚飯時,趙老粗緊緊盯着最後三個飯碗,自從人室以後,他的所有口糧都要被扣掉一半,饅頭只能吃半個,稀飯只能吃半碗,菜湯只能喝湯。在這種基於武力控制之下的慢刀子割肉法,迅速地抽走了趙老粗的體力、精力和男人力量,讓他委靡不振、委曲求全。

柴雞和方腦殼將楊文勝按在牆上,娃娃臉一陣亂拳專打其腹部。

鮑騰道:“別哭喪着臉,得像個爺們。不管以後是什麼情況,至少在看守所的日子就得過舒服。”

wωw⊕ttkan⊕co 李澄所長只覺眼前一亮,道:“這是宣傳‘嶺西一看’的大好機會,錯過了就是失職。等會兒就聯繫電視臺,請他們做專題節目。”趙管教小聲提醒道:“他們兩人都還沒有判刑,是未決犯。”

自此,鮑騰將主要精力放在娃娃臉的識字大業上,號裡大小事情皆交由侯海洋處理。

楊文勝在東城區是有名的大哥,如今被取了一個綽號叫敗類,對於社會人來說,這個綽號沒有什麼大不了,他也就默認了。衝過澡,將難聞的尿水洗去,來到了侯海洋麪前。

方腦殼只得下了板鋪,走到便池,恰巧看到楊文勝站起來還手,他從後面一把抱住楊文勝。楊文勝是八十年代成名的大哥,在街上打過不少野架,雖然打架不如趙老粗,也算一條漢子。如今在陰溝裡翻船,被兩個小人物痛打一頓。

“當真?”

楊文勝在便池邊躺了一會兒,鼻子、嘴巴既有尿又有血,狼狽不堪。他擡頭看看板鋪上虎視眈眈的漢子,膽氣怯了。虎落平陽被犬欺,惡人還須惡人磨,他這個兇人面對更兇的人,只得暫時認栽。

他制訂了兩步走的方案:第一步,再次確認鐵絲的位置;第二步,想辦法來到鐵門處,停留在鐵絲位置上方,用手摳掉鐵絲。這兩步走看起來很簡單,執行起來卻格外難,二十來平方米的房屋,關着無所事事的二十個人,不管是誰,擡擡屁股都有人發現,更別說要悄悄弄出來一根鐵絲。

下午,李澄親自帶着醫生進入了206號。進門以後,李澄聞到一股燻人的臭味,他對鮑騰道:“你是怎麼搞的,便池都沒有沖洗乾淨。房間這麼小,人這麼多,不注意清潔怎麼行?”

他回想着鮑騰審新賊的步驟,沒有馬上行動,採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用老貓戲新鼠的眼光反覆打量着新來的所謂“勝哥”,心道:“鮑騰給每個新賊都取了侮辱性的綽號,我要給楊文勝取個綽號,他的名字中有個勝字,我就給他取個綽號叫做敗類。”

楊文勝尊着眼,道:“你這人從哪裡來的小爬蟲,老子在外面砍人的時候,你在哪裡吃屎?!”

鮑騰道:“現在不考慮,將來也得考慮。這段時間你就大膽管號裡的事,我給你當後盾。”

侯海洋目不轉睛地盯着楊文勝,兩人對視幾秒,他冷冷地道:“不管是誰,來到206室,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臥着,你這個新賊,蹲下來和我說話。”

楊文勝沒有蹲下,強硬地道:“勝哥到‘一看’還要蹲着說話,說出去笑死人。”

“有半句不實之處,李所長槍斃了我。”

趙永剛將眼鏡取下來,看了看對面的胖子,壓低聲音道:“李所,有事嗎?”

撼動鐵絲這一件事,成爲侯海洋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要早上起牀以後,他便找着各種不引人懷疑的方式接近鐵絲,然後用身體遮住右手,暗中與鐵絲較勁。幾天之後,侯海洋食指和大拇指磨起了老繭。鐵絲終於鬆動,但是並沒有斷掉。

這一手是他跟着鮑騰所學,利用集體的力量壓服個人。果然,號里人齊聲道:“是。”

他和父親侯厚德遇到了相同的問題,讀書不少,但是在知識結構上侷限極大,特別是與現代工業文明相關的科技和社會知識更是缺乏,存在着結構性缺陷。父子倆的缺陷其實同樣是傳統知識分子的缺陷,所學知識與社會應用極度脫節,讀書越多,社會實踐便越少,長久以往,終究變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無用書生。

到分飯時,趙老粗聞着香味,喉結不停地上下滑動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侯海洋。

侯海洋將餘下之事交給柴波,坐回到鮑騰身邊。

侯海洋已經渡過了當號中老大的第一個關口,他好整以暇地來到門前,坐到板鋪上,故意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楊文勝,你這個水平還敢取個勝字,以後就叫你敗類。方腦殼,給敗類沖澡,退了火,再過來。”他坐下來以後,一邊說着,一邊習慣性地右手以身體爲掩護,摸到那根鐵絲,使勁拽了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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