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子夜,沐紫凝纔回到國安寺。寺門閉着,綾羅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很明顯是在等她。
“他是誰?”沐紫凝剛一走近,綾羅便迎了上去,卻沒有在沐紫凝身旁停下,而是徑直走到了莫揚身邊。此時,莫揚正揹着那個黑衣人。莫揚她是見過的,所以綾羅問的,自然是那黑衣人的身份。
“咱們進去再說!”一路顛簸,黑衣人的脈象越來越弱,沐紫凝一路小跑,累得直喘粗氣。此時更是顧不上解釋,推開門就往裡走。莫揚看了綾羅一眼,接着將背上的人往上拋了一下,也跟着走了進去。
一刻也不敢耽擱,沐紫凝趕緊將莫揚領到禪房,再去請衍休前來。佛家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衍休眼裡,任何性命都是至高無上的。所以哪怕這人一身黑衣,一看就是不軌之徒,衍休還是一句都沒問,當即將他放到椅子上然後扣手搭脈。
一卸下重負,莫揚當即累得癱倒在地,一臉的汗水卻不想擡手去擦,整個身子都像是散了架。特別是一雙腿,從腿根到腳掌,無一處不酸不疼。早知道要遭這份罪,他就不該爲了挖出黑衣人綁架自己的目的而去教沐紫凝用野狗去嚇唬他。現在可好,因爲上山之路全是石階不易於馬兒行走,所以一到山下沐紫凝就把虹霽留在了佛渡來客。而他,則自然而然的接替了虹霽的工作。
要知道,從佛渡來客到國安寺可是有一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多少人空着手爬一趟都累得夠嗆,就更別說他還揹着個人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他想出讓黑衣人說出綁人目的的辦法,沐紫凝也不會想把他帶上山。所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也就怨不着誰了!
休息了一會兒,喘勻了氣,莫揚這才爬起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水,又坐了片刻,莫揚這才湊過去看看救人的進度,只聽得沐紫凝在說:“他中了我的金針,距今已有兩個時辰之久,想必毒已侵入肺腑。師父您再看看,可還有辦法救他?”聽她那語氣,好像還挺擔心,倒不似她在路上說的那麼冷漠。
“阿彌陀佛!”衍休將黑衣人的袖子挽至肩膀處,只見他手臂上的血管脈絡已經全部變成了青黑色。再揭了面罩,那面罩下的臉也與手臂無異。衍休嘆了口氣,手上運勁在黑衣人心口處點了幾下,然後對沐紫凝說道:“他中毒太深,已回天乏術,老衲能做的只有封住他身上的幾處大穴以暫時護住心脈,減輕幾分痛楚,也好有機會將後事交代清楚。”
說罷,衍休便回房了,沐紫凝皺眉沉思了一會兒,這纔回頭對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說道:“你也聽見了,不是我不救你,是你命該如此。好了,趁你還有口氣,就趕緊交代吧,你爲什麼要綁架莫揚?”
“呵,反正我都要死了,爲什麼還要告訴你?”黑衣人冷笑着說道,短短數語卻像是耗費了全身的力氣,顯然是命不久矣。
“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扔去喂野狗嗎?”沐紫凝故技重施,卻見黑衣人面不改色,嘴角的笑容更是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你以爲我傻啊?我根本就活不過今晚了,別說是扔去喂野狗,就是將我挫骨揚灰,我也不會有任何知覺。既然都沒有知覺了,那你覺得我還會怕嗎?”黑衣人有些得意的說道,雖然命不久矣,但卻從他臉上看不到絲毫對死亡的恐懼。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說,每一天都可能是死期,每活着過完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賜。所以,他不怕死,至於死後的歸宿就更不用說了。
“看不出來你還是條硬漢子嘛!”一直在旁邊關注着的莫揚突然插話,然後走到黑衣人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卻由開始的讚賞變爲了疑惑。“不過啊,我有件事不是很明白。你既然都不怕死,那你之前又爲什麼要讓我們想辦法救你呢?你不是不怕死嗎?還是說,你有放不下的人或者事?”莫揚試探着問道,果見黑衣人臉色一變,胸腔更是明顯的起伏着,引發了一連串的劇烈咳嗽。
莫揚與沐紫凝對視一眼,便已知找到了突破口。屋外,綾羅雙手環胸倚靠門框,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她倒想看看,這倆人能有什麼法子能從紅蛛殺手的嘴裡套出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哎,你要是真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大可告訴我們呀!雖然沒辦法救你的命,但是說不定我們能幫你了卻心願呢!你說對吧?”待黑衣人平靜一些之後,莫揚纔開口建議道。黑衣人扭過頭望着他,烏黑的嘴脣動了動,繼而擠出一抹苦笑。
“條件是,讓我出綁架你的目的,是吧?”
“哇,原來你不僅是條硬漢子,還是個很聰明的硬漢子嘛!吶,既然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怎麼選擇了對不對?”莫揚誇張的說道,就差拍手叫好了。然而,哪怕莫揚費盡了脣舌,黑衣人都不願再說一句話,最後乾脆閉上了眼睛,擺出一副‘眼不見爲淨’的樣子。莫揚氣憤不已,推着沐紫凝就往外走,嘴裡嘟囔道:“算了,反正事不關己,一會兒就讓人把他扔山上去,咱們也樂得清靜。”
“等等!”莫揚二人正打算就此放棄,結果剛走到門邊就被喚住了。一回頭,只見黑衣人情緒激動的坐在椅子上,雙目緊閉,卻無法阻止淚水如泉涌出。沐紫凝和莫揚見狀急忙折返回去,只聽他哽咽的說道:“小奕……小奕才六歲,小奕娘又有病,我要是死了,他們孃兒倆可怎麼活呀!我求求你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黑衣人不停的說着“不想死”,伸出手閉着眼睛一陣亂抓,最後扯住了沐紫凝的衣袖死死不肯鬆手。而聽他這樣說後,沐紫凝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六歲*獨自守在患病孃親牀前的悲涼場景。由彼及己,當初眼見孃親受盡病痛折磨卻無能爲力的無助感再次浮上心間。也許,那個孩子正在苦盼着父親歸來,就像那個時候,她盼望着沐燿天能帶着靈藥來救治母親一樣。
“師父說了,你的毒,無解!”沐紫凝用力抽開自己的衣袖,面無表情的宣佈早已註定的結果。莫揚驚訝的望着她,很不理解她爲何會突然變得這麼冷漠。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出言安慰嗎?此人擄人在先,有此下場雖是咎由自取,卻苦了家中的孤兒寡母,難道她就沒有憐憫之心嗎?
“你……”
“不過。”見黑衣人因爲沐紫凝的一句話而徹底失去了求生的意念,莫揚趕緊出言阻止她繼續往下說。然而他剛開口,沐紫凝的下文便接踵而至。“不過,你只是綁了人,我卻要了你的命,這樣算起來,倒是我做得過分了。所以,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找人給你妻子治病,照顧你的孩子,就當是給你償命了。”
“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以爲沐紫凝是爲了套出他擄人的目的所以才答應照顧他的妻兒,黑衣人當即表明了態度。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背叛組織的。之前在田野裡,他之所以答應沐紫凝的交換條件,也只是想找機會活命。從頭到尾,他都沒想過要交代自己擄人的目的。
其實,當他說出連挫骨揚灰都不怕的時候,沐紫凝已經料到他不會說了。
“我並沒有說要拿你的話來作交易,我換的,是你這條賤命。那些話你不想說,那就帶進棺材好了。只是,如果你的妻兒知道了你寧肯犧牲他們也不願說出你擄人的目的,不知道會不會寒心呢!”沐紫凝嘆了口氣,然後回頭問道:“說吧,你家在哪裡?”
沐紫凝的轉變不僅讓黑衣人覺得不可置信,更是讓莫揚吃驚不小。隨着談話的進行,黑衣人的情緒也平復了不少。又聽得沐紫凝問及他家的位置,一時竟不知該不該說,便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莫揚。莫揚朝他笑笑,示意他寬心,黑衣人這才答道:“五里之外的楊柳村,我兒子……叫冷奕。”
道出兒子姓名時的黑衣人像極了一個賭徒,妻兒的安全就是賭注。沐紫凝若是說到做到,那他就贏了;若沐紫凝只是想從他妻兒口中套出與他有關的信息,那他便輸的乾乾淨淨。
黑衣人的心思,沐紫凝怎會不懂?可即便懂了,她也沒有給出黑衣人想要的保證。一是覺得沒必要保證,因爲她知道自己言出必行;二卻是不想保證。說實話,面對守口如瓶的黑衣人,沐紫凝心裡多少有些氣憤,所以,她刻意不讓他死的那麼安心,就當是對他固執的懲罰好了。
“今晚上可算是累慘了,嗯……餓了,綾羅,還有吃的嗎?”伸了個懶腰出門,沐紫凝撒嬌似的挽住了綾羅的胳膊。
“這麼晚回來,還想吃東西?餓着吧,明兒一早就有的吃了!”綾羅佯裝生氣,說完轉身就走。沐紫凝趕緊追上去,爲了飢腸轆轆的五臟廟,又是認錯又是求饒。莫揚跟至門邊,見她如孩童般稚氣,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喜歡她?”黑衣人突然開口,莫揚聞聲回頭,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你都要死了還這麼愛管閒事?還不趕緊趁着最後一口氣求求我,說不定我還能給你弄口棺材。”
“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黑衣人笑了笑,並不理會莫揚的玩笑話。
“難道你知道?”莫揚反問,心卻猛地一沉。
沐是國姓,而且當初在山洞裡,那個叫香弄的女人就曾說過沐紫凝不是一般人。如今,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黑衣人也這樣問……說實話,莫揚對沐紫凝那謎一樣的身份可謂是充滿了好奇,可不知爲何,每當觸及到這個問題,他都會有意無意的適可而止不去深究,彷彿是害怕知道最後的答案。
可這懼從何來,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