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鵝毛大雪果然漸漸轉小,及傍晚時分終於完全停了。 新比奇中文網. 彼時霞光萬丈,映照在晶瑩剔透的玉樹瓊枝上,格外清麗動人。李遐玉與李丹薇披着雪白的狐裘,在掛滿冰凌的柳樹旁緩步慢行,欣賞園中雪景。她們只道眼前夕陽雪景難得一見,卻未曾想兩個美貌精緻的小娘子漫步雪中,若是被外人瞧見,定也會成了他們眼中的勝景。
且不說目睹此情此景的管事心中扼腕,禁不住私下對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連聲哀嘆:自家幾個小郎君年紀委實太小了些,不然若能將這兩個小娘子娶回家去,姑臧夫人該有多歡喜。那些貼身侍婢自是連聲附和,緊接着又哀嘆小娘子們都定了親,不然若是能嫁了謝三郎,姑臧夫人與可汗也定會喜出望外。
李遐玉與李丹薇自是不知,她們都已經被惦記了一遭。因着姑臧房接到帖子之後,遣人回帖定下了兩日之後拜訪。橫豎這兩天閒來無事,她們便按照原定打算,前往涼州州城與商隊、女兵會合,順帶籌備禮物。
於是,第二日,兩人便作郎君打扮,穿着暖和的灘羊皮襖,戴上毛茸茸的兔皮帽,裹上厚實的披風兜帽,打算策馬出縣城。不料,甫走出別院,便被都督府的部曲頭領攔住了。那虯髯大漢一臉不贊同,時不時以冷眼怒視李遐玉,彷彿正無言責怪都是她引誘自家小娘子走上了歪道:“十娘子,此去涼州路途遙遠,怎可舍下某等,獨自出行?何況,如今天寒地凍,也不適合騎馬遠行,倒不如乘坐牛車,由某等護送前去。”
“不過六七十里,策馬飛奔,兩個時辰便到了。一往一返,也趕得上宵禁的時候。若是坐牛車,少不得還須得在涼州州城內停留一夜,恐怕更不合適。”李丹薇道。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當然不能無緣無故在客棧中落腳歇息,免得失了身份。李遐玉眯起雙眸,似笑非笑地望向那眼看着便要出口勸誡的大漢,道:“到底十娘姊姊是主,身爲部曲,理當聽任派遣,如何能對主家指手畫腳?而且,便是在長安,作郎君打扮騎馬出行的世家貴女也多得很,十娘姊姊此舉又有何逾矩之處?何況,我們亦並非獨自出行,後頭不是跟着十來個婢女麼?她們都是練家子,足以護住我們的安危,爾等也不必太過憂心。”
李丹薇笑着接道:“我與元娘都不是身子骨柔弱的,些許寒風也經受得起,應當無妨。”
那部曲首領見實在勸解不得,只能甕聲甕氣道:“某叫上些人手,護衛十娘!涼州畢竟陌生,誰知會發生什麼事?爲以防萬一,理應多帶些人手纔好。”至於帶上幾十人,會不會妨礙李丹薇與李遐玉的打算,便無須他顧慮了。
李遐玉倒也不在意帶上這羣人,畢竟此次只是去涼州逛上一逛而已。不過,若是趕去殺馬賊,這羣都督府部曲依然跟在身邊,恐怕會對他們的行動多有妨礙。當然,若是不帶上李丹薇,想來都督府的部曲也不會多管閒事。而且,雖是知己,但她其實也並不想李丹薇涉入血腥殺戮之中。生在貞觀盛世的世家貴女,又何須面對血肉橫飛的場景?她只須騎射打獵,自由自在,便足夠了。
涼州與靈州相似,皆是守備極爲森嚴的雄偉城池,連四面甕城上亦是旌旗烈烈、長戟森森。戍衛的兵士穿着薄鎧屹立在寒風中,舉手投足卻依舊一絲不苟、軍紀森嚴,可見涼州都督李襲譽其人治軍之嚴明。想起這位涼州都督,李遐玉禁不住低聲問:“十娘姊姊,這位都督姓李,亦出身世家大族,可是隴西李氏?”
李丹薇頷首:“是安康房嫡支,其兄爲桂州都督李襲志,鎮守嶺南多年。”
“一南一北,皆駐守邊疆,殊爲不易。”李遐玉不得不感嘆,隴西李氏不愧爲頂級士族門閥,當朝服朱服紫者數不勝數。且不說定著四房,其他大小房頭幾十個,沒落者中興者皆有之。能將家族榮光維持千年,每一代人確實都付出良多。她原先豪情壯志,意圖將自家推入世族之中,但仔細想想,這絕非一件易事。愈是盛世太平,世族淪落爲寒族、寒族上升爲世族便愈是艱難。更何況,如今軍功、貢舉皆不獨只屬於世族。若寒士亦能成爲高官,是世族或是寒族又有何干系?倒不如約束家風、定下家規,令自家絕不能教出那等驕矜不知世事的子女更重要些。若能歷經代代傳承,家風千年不衰,又何愁聲名不遠揚宇內?
剛年滿十一歲不久,論虛歲也不過十二的小娘子絲毫不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甚至興致勃勃地擬定了一條又一條“家訓”,打算與謝琰、李遐齡商議之後,便呈給祖父祖母作爲李氏家規使用。
不多時,一行人便策馬來到市集對面的裡坊中。由於時常來往於西域,康家在此購置了兩座相鄰的三進大宅院,專供自家商隊歇腳所用。莫說容納上百人的大商隊,便是好幾個商隊撞在一處,也都裝得下。柴氏原本也打算買座院子,便於商隊使用。但官眷經商乃是國朝大忌,爲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她與康家之間的交往合作已經很是小心翼翼了,也不必要在這種細節上栽跟頭。於是,李傢俬底下的商隊同樣以康家商隊的名義,在康家宅院中歇息。
到得康家宅院前,一位穿着裘衣的粟特男子便笑吟吟地迎出來。李遐玉定睛一看,正是康五郎:“康郎君怎會在此?石娘子剛出月子,康郎君便急着遠行西域?”九月初,石娘子一舉生了個大胖小子。夫婦倆大喜過望,四處施捨錢財爲小傢伙積福,直恨不得將兒子天天銜在口中,半步都不捨得離開。以康五郎對兒子與石娘子的看重,原不該在這個時候離家,走這麼一趟纔是。
“沙州有些要緊事,兄長們抽不開身,只得讓某去處置。”康五郎有些含糊地道,“而且,娘子也不放心幾位……”因李丹薇在場,他並未細說,只是將兩人並婢女、部曲們都讓進去:“從靈州到涼州,一路都很順利,貨物也並未損毀半分。只是,之後卻免不了費些心思了。尤其如今已經入冬,許多商隊都等着走完這一回,便暫停下來,待開春之後再繼續。”
商隊趕着在寒冬到來之前走完這一趟,免得受困於風雪當中,反倒人貨皆亡得不償失。馬賊更是趕着搶完這一回,奪得些許牛羊錢財,也好找個合適之地熬過一冬。初冬與仲春,確實是馬賊最爲肆虐的時候:若是初冬搶得夠了,便能順利熬過冬日;若是仲春搶得夠了,也正好彌補冬日酷寒所受的苦楚。
見康五郎很是知情知趣地將都督府部曲帶走了,李遐玉、李丹薇二人便去見了那羣隨着商隊同行的女兵。因作女子打扮太過引人注意,她們都身着丈夫衣。由於冬日穿得厚實,倒也不虞被人發現,只當她們是一羣身量略矮小的南人護衛而已。爲了不教人懷疑,她們還學了些南人口音,軟綿起伏的音調倒也不須刻意作態,便有七八分相像。北疆的南人本便十分稀少,是以旁人便是覺得有些奇怪,也只當是少見多怪罷了。
“元娘。”女兵頭領之一名喚定娘,是位身量高挑、膚色黢黑的年輕娘子,亦是柴氏親手/調/教/的婢女,“這兩日奴等去市集中打探消息,果然發現有一家金銀首飾鋪所售貨物,比市價至少低一兩成。而且,仔細瞧他家首飾的品相,極爲參差不齊,樣式亦千奇百怪,絕非自家金銀工匠打造而出。”
李遐玉對經濟庶務之事頗爲了解,自是知道一家金銀首飾鋪頂多養十來個金銀工匠。而且,這些金銀工匠中,有兩三位可支撐門戶的便足矣。店鋪中各類首飾的樣式風格亦不會相差太遠,頂多隨着長安流行的式樣稍作改變,否則便難以滿足那些豪門大戶的需求,賺不得多少利錢。故而,若是樣式品相皆千奇百怪,價錢又定得極低,那這家店鋪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在銷贓。
“按理說,若是賊贓之物,理應去質庫典當纔不容易泄露行跡。”沉吟片刻之後,李遐玉道,“如今專門開了這麼一家金銀首飾鋪用作銷贓,那些馬賊便不擔心被人發現,教人順着蹤跡找上門麼?”
“去質庫典當,也當不得多少錢財。”定娘回道,“而且,若是穿得尋常去質庫典當名貴首飾,教那些生着一雙利眼的掌櫃們看了,更容易露出行跡。倒不如尋個金銀首飾鋪,兩相得利更便宜些。”
“那金銀首飾鋪,莫非來頭不小?”李遐玉又問,“可查出什麼了?”
定娘蹙起眉,低聲道:“聽聞,是涼州都督內眷的嫁妝鋪子。”
聞言,李遐玉與李丹薇都有些驚訝:手握涼州一地兵權的涼州都督,本應是維護涼州境內防務之首,其內眷卻與馬賊勾結,倒賣贓物賺得錢財?這一官一賊,未免相差也太大了些。而且,出身隴西李氏的涼州都督,娶的亦是世家貴女,怎可能缺少錢財,以至於做下這等錯事?——若往小了說,是約束奴僕不當;若往大了說,便是官賊勾結、圖謀不軌了。這可是足以削官貶謫的大罪,爲了些許錢財,何至於此?!
“且不管是何人的嫁妝鋪子,咱們只管尋出馬賊的行跡。”略作思索,李遐玉接道,“盯住那家鋪子的掌櫃夥計,看他們與何人來往,去何處進貨,與何人結賬。進貨、結賬者必定是馬賊,倒是不知是否爲同一夥人。”
“能搶得那麼些金銀首飾的馬賊,至少有百人以上。”定娘接道,“我們會繼續盯着。”
“至於那金銀首飾鋪子,暫且不必管它。不論是否是奴僕自作主張,或是靈州都督家的內眷借勢而爲,皆非你我能撼動。若是打草驚蛇,反倒容易壞了我們剿滅馬賊之事,便得不償失了。”李遐玉又道,“他日若有足夠的證據,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悄悄交給監察御史便是。”由監察御史彈劾,事關官途升遷、家族興衰,才能讓這些高官警醒過來,嚴加約束自家族人與內眷。
說罷,李遐玉看向李丹薇,便聽她低聲道:“娶了這樣的娘子,真是整個家族的禍害。我們隴西李氏的聲名,定會被她們敗壞掉。”眨了眨眼,她卻回道:“教出這樣的娘子,再嫁給你們隴西李氏,與你們家必定有世仇世怨罷?”雖說自家小娘子們的清名亦剩不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報仇方式。
“……”定娘等人聽了,竟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