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剛亮起來,謝琰便起身去了校場。他到得稍有些遲,李遐玉與李遐齡姊弟倆已經在裡頭耍刀弄槍了。他拔出武器架上陳列的長戟,伸過去挑開李遐玉的輕刀,解救了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李遐齡。許是昨夜的酒意仍未散去,李遐齡眼神有些朦朧,退後幾步在旁邊歇息。李遐玉卻是精神一振,一刀接着一刀攻過來,刀身在空中留下殘影,彷彿滿含殺氣的玉樹銀花。
其實長戟與輕刀並不適合對戰,攻擊的距離完全不同。但兩人反應極快,竟也打得十分熱鬧,讓李遐齡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大聲喝彩起來。足足半個時辰之後,渾身是汗的李遐玉才輕喘着認輸:“阿兄的武藝越發出衆了。”
說着,她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過來,謝琰心中微微一動,神情卻分毫不變:“你將長戟砍斷了,我雙手都拿着兵器,也不過是取了巧而已。”
少女沐浴在清晨的日光當中,渾身輪廓彷彿都鑲了一層淺淺的金色,瞬間竟瞧不清楚面容,笑聲卻清脆動人:“旁人被砍了兵器恐怕便慌張得很了,有多少人能像阿兄這般活用它們?下一回,阿兄便以橫刀與我比試,如何?我想看看,若阿兄全力以赴,我到底能撐多久。”
謝琰晃了晃神,纔回道:“也可。明日此時,我們再戰一回就是。”他始終含笑望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不曾收回——或許亦不捨得收回。李遐玉並未察覺,笑盈盈地向他討教了好些招式,這才自行練習去了。
“阿兄,方纔挑開阿姊的刀那一招很是厲害,能不能教我?”李遐齡雙目亮晶晶地湊上來,比劃了兩下。謝琰自是答應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起勢出招,而後似不經意地問道:“這些時日,家中可還安穩?不曾出什麼事罷?”
“有祖父祖母在,能出什麼事?阿兄儘管放心就是了。”李遐齡自是不理解謝三郎此時此刻心中的焦躁,拍着胸膛,“聽說阿兄過些日子就要去長安了,安心去罷!若是阿姊還要出門,我會好好守着她,不讓她受傷。”
謝琰心中微微鬆了口氣,轉而又覺得李遐齡年紀小,李和與柴氏未必會與他提起什麼,瞬間便又提起心緊張起來。然而,說來他是晚輩又是外人,即使慕容若當真前來提親,他又有何資格置喙?想到此,他不由得擰緊眉頭,叮囑李遐齡:“不管家中發生什麼事,你都須得傳信與我。不拘大事小事,明白麼?”
“知道了。”李遐齡乖乖地頷首,總覺得阿兄似乎與平日不一樣。但他思來想去,也並未找出他如此憂心忡忡的緣由,便暫時放下糾結,又興沖沖地提着□□朝李遐玉奔去:“阿姊,阿兄教了我新招式,咱們再來試試!”
李遐玉挽出一朵刀花,勾起嘴角:“好個玉郎,剛學了一招半式就敢來顯擺,看我怎麼教訓你!”說罷,姊弟倆又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霎時間刀光槍影,煞是激烈精彩。謝琰立在一旁即時點撥幾句,倏然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遂回首望去。
便見兩個眼生的少年郎大步行來,遙遙望見李遐玉姊弟二人之後,立即有些目瞪口呆地停下了步子。個子高些的少年郎約莫十五六歲,生得眉清目秀宛如文士,舉止間也頗有幾分世家氣度,然而又隱約帶着勃勃英氣;個子低些的少年郎臉頰帶肉,看似很是稚嫩,年紀大約只有十一二歲,行走間搖來晃去,毫無儀態可言,但足音輕巧,亦是個練家子。
“招式老練凌厲,果然不同凡響!”高個少年郎忍不住讚了一句,而後朝着謝琰行了個叉手禮,“某郭樸,見過謝郎君。”
矮個少年嘴裡咕噥着“繡花架子”之類的話,也懶懶散散地行了個禮:“你就是謝三郎?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不過——看起來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厲害人物嘛。我叫何飛箭,家中行二,喚我何二郎也成。”
謝琰沒料到兩位果毅都尉家的郎君來得這麼快,淡淡一笑回禮道:“某謝琰,家中行三。”
“謝三郎可要下場試一試?”何飛箭翻着眼睛問道,滿臉躍躍欲試。然而,不等謝琰答話,李遐玉卻已經似笑非笑地提着輕刀走過來,斜睇了他一眼:“‘繡花架子’?何二,你的口氣倒是不小。不如和我這‘繡花架子’打上一回?”
聞言,何飛箭皺眉道:“你方纔已經戰過一場,我可不想欺負你。”
“呵,這種大話,等你贏了我再說罷。”李遐玉挑起眉,“少找什麼藉口,怕輸給我?”
何飛箭臉色微微一沉,挑了柄稱手的橫刀,兩人幾乎是即刻打鬥起來。李遐齡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認,方纔自家阿姊就是在逗着他頑。虧他還以爲新學了招式,總算能與阿姊打個旗鼓相當了,想不到真正纏鬥起來,阿姊竟然招招殺機四伏。而且,比方纔和阿兄比試時更兇狠幾分,就彷彿真正身處戰場上對敵似的。
謝琰亦是啞然失笑——想來李遐玉是被那句“繡花架子”氣得狠了,存心想教訓何二郎。她曾在戰場上數度出生入死,反應之敏銳,出手之利落狠辣,都是何二郎所不能及的。便是何二郎確實習武多年,照樣被她壓制下去,最終不得不認輸。
郭樸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望,視線時不時掠過英姿颯爽的李遐玉,卻並未太過冒昧。然而,即使如此,謝琰注意到他的神態之後,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不悅感。他轉而想起了昨日郭巡、何長刀的微妙神色,心中一凜——難不成,他們兩家都有意做親?所以才一早就將兩個郎君遣過來?!
他提防了慕容若好些時日,卻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哪裡能料到,一回來兩位果毅都尉就已經迫不及待了?元娘還小着呢,他們兩家動心思也動得太早了些罷!想到此,謝琰又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郭樸與何飛箭,暗自估量起來:不成,這郭樸是個心思重的,據說又不通文史,想來往後多半與元娘沒什麼話可說,更別提琴瑟和鳴了;至於那何飛箭就更不用說了,口無遮攔,極度不定性,指不定日後會惹出什麼事來!
“行了行了,你不是‘繡花架子’,我纔是。”何飛箭道,“原本我阿爺讓我跟着你,我確實有些不服氣。不過,你這般厲害,跟着你也不吃虧。”他倒是坦然得很,仔細打量了李遐玉一番,又感嘆道:“想不到,幾年不見,你完全變了個模樣。若是天下間所有小娘子都同你一般,還要我們作甚?”
“你倒是從未變過。”李遐玉回道,自動忽略了他最後一句話。因年紀相近的緣故,幼時他們也曾一同遊戲頑耍。不過,後來她跟着阿孃去了夏州,何飛箭回了家鄉,便再也未曾見過面了。回到靈州之後,又是守孝又是忙着訓練女兵磨練武藝,她也只見過幾回何家娘子而已,幾乎將何二郎忘了個乾淨。
因算是通家之好,柴氏便將何飛箭與郭樸喚去內堂,與李家人一同用朝食。孫夏、孫秋娘仍有些宿醉,兄妹二人皆扶額皺眉,也沒有多少胃口。謝琰、李遐玉、李遐齡三人則依舊如故。用過朝食之後,柴氏將孩子們都留在內堂中說話,一句緊跟着一句旁敲側擊,不多時便將郭樸、何飛箭二人的底細探得一清二楚。
謝琰何其敏銳,很快便驗證了心中的猜想——不僅僅郭家、何家動了心思,柴氏顯然也理解了他們的暗示,已經開始真心實意地探查這兩個少年郎了。若是覺得合意,難不成就此定下親事?
李遐玉初時尚有幾分漫不經心,但柴氏並未在她面前遮掩半分,她自是聽出了幾分端倪。雖說她從來不曾想過未來要嫁個什麼樣的郎君,也完全不在乎,但此時不免也生出些許好奇來,不着痕跡地掃了那兩人幾眼。
謝琰就坐在她對面,看得再明白不過,心中不禁涌出幾分苦澀來。這般與衆不同的小娘子,他親眼看着長成的小娘子,如何能配那等庸人?又何須委屈自己?與其許了這兩人,倒不如索性讓慕容若來提親呢。然而,他又有什麼資格插手她的親事?郭樸、何飛箭縱然有這般那般的不足,但到底亦勉強能算得上門當戶對,祖父祖母也斷然不會將她嫁到什麼不好的人家去。
然而,她值得更好的良人。
不錯,她年紀尚小,完全不必着急。一家有女百家求,這纔來了幾個?他理應提醒兩位長輩幾句,免得他們因太過心焦的緣故,讓元娘低嫁了。
輕輕咬了咬牙,謝琰謝三郎覺得自己已然想得十分周全。然而,內心的涌動卻遲遲不能平靜,酸澀之感反倒是越發沉重了,彷彿不知何時他一連飲下了幾杯最滯澀的烏梅飲一般。既然已經心有決定,謝琰便刻意地尋了個合適的機會,獨自見了李和與柴氏。
“果然瞞不過你。”柴氏聽了他對郭樸、何飛箭的評論,微微一笑,“三郎,我們當祖父祖母的尚且不急,你這兄長便焦急起來了——放心罷,元娘確實年紀尚小,我們只是替她相看幾個合適的少年郎而已,並未想過就此定下。難得郭家與何家都有意,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們也想考校考校兩個少年郎。”
李和仍有幾分懨懨,不似昨日那般興致高昂:“長兄如父,你如此替元娘着想,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不過,小娘子的花信之年不能耽誤,且看着罷。待到她及笄之時,總還有些年頭。”
謝琰眉頭微舒,心中依舊失落且悵然。
便聽李和又喝道:“男子漢大丈夫——這些家長裡短之事,你何須太過在意?明日我帶你去都督府拜見都督,你只管想着去長安戍衛之事就足夠了!”他義正言辭地教訓着義孫,彷彿這兩日來爲了小兒女們之事心情起落的人完全不是他似的。
“是。”謝三郎垂下雙眸,勉強將滿腔心思都轉回正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