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月亮在雲層裡若隱若現,昏黃的路燈照着亮,租界裡的法國梧桐影影綽綽地映在車窗上。照石奔波了一天,晚上在酒會上又抿了兩口酒,汽車單調的馬達聲已經令他困的東倒西歪。靜嫺本來心軟,想讓他回去早點睡,後來想想這兩天家裡的事情,只能狠狠心,趁熱打鐵了。
到了家門口,靜嫺吩咐照石,“把你這兩日的窗課拿來我瞧。”一句話,把照石正打着的一個哈欠憋回去了。等照石捧了窗課本子去靜嫺房裡。靜嫺正跟曉真交待家裡的事,他不好打擾,立在一旁,等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桑枝的婚事,下人的月錢,四季的衣裳,客廳的吊燈和祠堂的木器,瑣碎的家事聽起來就令人犯困,他竟是站的東倒西歪了。曉真退出去以後,照石才遞過自己的窗課。他昨日在家生了一天悶氣,心早就飛到學生聯合會去了,字寫的可想而知。呲啦一聲,大嫂撕掉了那幾頁字,揉碎了扔在地上,“爲什麼撕掉?”照石冷汗涔涔,低頭回答“寫的潦草”靜嫺瞪了她一眼“字都浮在紙上,就快飛出去了,你這麼大的人,難道還要人耳提面命地再教一遍如何靜心靜氣?”照石心裡一緊,小時候貪玩,寫字不能靜心,大嫂便拿着戒尺坐在書桌旁看他寫,眼神都不許往別處瞟一下。他有些慌亂地擡眼看看大嫂,靜嫺說“昨天的與今天的一併寫了再睡。我原也不想拘着你寫什麼人的字,你既這麼靜不下心,就把這些行楷都停了,臨幾張《曹全碑》來”同樣是一百個字,寫行楷總比隸書快多了,照石一點不敢違抗,回到書房裡,擰亮了檯燈開始練字。無奈人已經困的天昏地暗,不斷地打瞌睡,字沒寫兩個,墨倒印了一大片。他無奈,只能丟了筆,上牀睡去了,心裡想着,明天早點起牀來寫吧。
也許是前一天太累,黑甜的一覺睡醒,天光已經大亮。桌案上毛筆已經乾硬,滴了兩大團墨汁的紙也還留在上面。他看看桌上的座鐘,八點都過了。這時候全家人都用過早飯了,大嫂也應該出門去了。
照石慌慌張張地穿了衣裳跑去餐廳,早餐已經撤了。沈家人一日三餐吃飯都有準確的時間,過了時間,就沒飯吃了。往常他要是有事情或不舒服,大嫂準會交待廚房單留一份,今天看起來是沒有這樣的待遇。照石拉住曉真問:“大嫂早上說什麼沒有?”曉真說:“大奶奶交待了,讓二爺今天在書房好好唸書,有事等她回來再說。”照石只得悻悻地回了房間,重新潤了筆,研了墨,老老實實地翻出《曹全碑》來臨,心裡暗想,幸虧沒讓寫兩篇鐘王小楷來。曉真終究不放心,去了照石房間:“二爺,您可別怨我,我今天是真不敢弄早飯來給您。”照石無可奈何地笑笑:“沒事兒,這怨我自己,偷懶不起牀,原該餓着。”曉真看看照石低頭寫字的側影,鼓了鼓勇氣說:“二爺,有些話,原不該我來說,但我擔心你一天想不明白,大奶奶就得多受一天累。剛在餐廳里人多嘴雜的,怕您面上過不去,這才特地來的。”照石停下筆,看着曉真:“你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曉真嘆道“二爺,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這兩天倒糊塗了。旁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就說昨天,你也瞧見了,大奶奶如今一天一天是怎麼熬的,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裡還有一大攤子事兒。雖說你歲數小,到底是個男人,你在外面跑這麼一天都累的睜不開眼,何況她一個女人呢。家裡的事情,我也想盡量幫襯,但礙着身份,有些事情我不好管,比如小姐少爺們的事情,我插不上嘴。你是他們長輩,有什麼不能說的?你要能多管管這些事,大奶奶可少受多少累呢。你這些日子裡說的那些什麼救國啊,運動啊,我也不明白。可之前你教我和浣竹讀書的時候,不是還說過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話嗎?前天大奶奶回來看見幾個小的在家亂成那個樣子,晚上跟我直抹眼淚,唉!”
照石像是第一天認識曉真似的,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許久才覺得有些失禮。他覺得很不自在,一緊張竟然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曉真倒更鎮定了,輕輕地說:“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二爺自己琢磨就是了。午飯的時候我打發人來叫你。”轉身出去了。
一上午,照石都懊惱不已,覺得自己白讀了這些書,竟然還不如曉真這樣一個窮苦出身的姨娘更明白“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道理。大嫂家裡家外地忙碌,都是爲了他們叔侄幾個,他不但不能幫忙,反倒給她添了不少亂,讓她操了不少心。這樣愧悔的心情更令他坐立不安,在書房裡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出了書房門,看見正海追着蓮舟在客廳裡跑,蓮舟手裡攥着一張紙,最終被正海奪回來。蓮舟看手裡的東西被搶走,着了急,一腳踢在正海腿上。正海猝不及防,趔趄一下,歪在樓梯上。
“蓮舟!”
照石在二樓就衝樓下嚷起來,趕忙下樓去。正海已經站起來,氣鼓鼓地瞪着蓮舟。照石一把拉過蓮舟“誰教你的臭毛病,還敢踢人,去給哥哥道歉!”蓮舟不服“他是哥哥,還搶我的畫,這是姐姐畫給我的。”正海一副懶得跟他理論的樣子“你自己去問問浣竹,到底是給誰的。”照石拿起畫,上面是汪洋大海里的一隻小船,心裡頓時明白了。他蹲下來,扶在蓮舟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問:“不管畫是給誰的,你說你剛纔是不是踢了哥哥?”蓮舟點點頭,照石把他兩個胳膊按在身體兩側,扶他端正地立着,接着問:“二叔說沒說過有話要好好說,不能上手?上回你動手打棉桃,二叔打手心沒有?”蓮舟又點點頭。照石拍拍他:“去給哥哥道歉。”蓮舟乖乖地去正海面前:“哥哥,蓮舟錯了,你原諒我吧。”正海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算是原諒了。他轉頭卻回來把小手伸給照石,閉着眼睛說:“蓮舟知道錯了,二叔輕輕的。”照石心裡有些好笑,蓮舟這孩子總是這樣,禍沒少闖,大人一瞪眼他就一副乖覺的模樣,最能說軟話,裝可憐。隨即,他把小手攥在自己手裡:“你給哥哥道歉了,二叔和哥哥都原諒你。”蓮舟擡着小臉眨巴着眼睛問:“真的?”照石倒笑了:“我騙你做什麼”孩子伸出小胳膊來:“那二叔抱抱蓮舟。”照石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撒起嬌來,還是把他抱在懷裡。蓮舟的小腦袋蹭着照石的肩膀,“蓮舟承認錯誤了,二叔不生氣,二叔還是最喜歡蓮舟的”
照石心下明瞭:原來這孩子一定要抱着,是爲了試探是不是還能得到寵愛。他便用力摟了摟蓮舟:“知錯就改都是好孩子,二叔最疼蓮舟,蓮舟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