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二話不說,縱身從窗戶跳了出去。我只覺得身子一輕,有那麼一瞬間好似要飛起來一樣,然後重重落在地上。這地上非常柔軟,我直接陷了進去,居然沒有受多大沖擊,唯獨鼻子裡充滿了腐臭。我掙扎着爬起來,環顧左右,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大片垃圾堆中。這裡堆滿了漚爛的食品、破舊的塑料袋、女人的衛生巾、避孕套、針管、糞便、破爛不堪的衣服和說不出來歷的垃圾。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疊成一座座小山,厚度驚人,我甚至還看到一隻腐爛了一半的人手從垃圾裡伸出來,向着天空。我揮手一掙扎,一大片蒼蠅羣“嗡”地驚飛,好似剝去一層黑紗似的。
這裡四個方向被四棟樓房圍住,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滿滿。看來這裡的住民從來沒考慮過把垃圾運出去的問題,直接丟棄在這裡,形成一個城中垃圾山。
藥不然也跳下來,我們兩個掙扎着起來,試圖從這個垃圾山上爬開。追兵從窗戶探出頭來,藥不然二話不說,舉槍就射,上面的人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藥不然看了一下週圍環境,手一指,我們兩個跑到一個與垃圾山平齊的窗戶口,又是一腳踹過去,窗戶應聲而裂。我們順着窗戶鑽進去,裡面是一間極狹窄的屋子,一個着上身的女人坐在行軍牀上,正在給自己注射着針劑,門外無門,只被一個粉紅色的門簾隔開。我們突然闖入,她嚇得把針頭都弄斷了,發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藥不然顧不上管她,掀開門簾衝了出去。一出門,我才明白,爲什麼鍾愛華說你就算出得了房間,也走不出九龍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立體迷宮,幾棟鉛灰色的大樓之間被無數管道相連,密佈着數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戶和垃圾山填塞其間,錯綜複雜,讓人眼花繚亂。除了污穢的灰褐色和慘白色,其他顏色都被侵蝕無蹤。幾縷陽光從天頂垂下來,彷彿這已是上天恩賜的極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嘆道。藥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後寫回憶錄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麼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帶進來的,憑直覺吧!”藥不然說。
這裡之所以被稱爲迷宮,除了複雜,還在於它的不可預測性。你完全沒法用正常的建築邏輯去猜測。你眼看一段上去的臺階,可能走到盡頭卻是一面水泥牆;你以爲前面被兩間小屋擋住無路,卻會發現旁邊有一截木梯子,過往行人需要爬梯子從屋頂鑽過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處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後朝左右伸出三條通道,可以躍向三個方向的樓層。
我和藥不然一路狂奔,旁邊行屍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着我們,似乎對這種逃亡已經熟視無睹。遠處人影閃動,似乎是追兵殺過來。他們是地頭蛇,自然要比我們更加熟悉地形。
藥不然一邊跑,一邊朝後射擊,每次都引起一陣騷亂,但很快就會恢復平靜。我們不知道在這個九龍寨城裡跑了多久,感覺一直在繞着圈子。追兵的人數在逐漸增加,距離也在逐漸接近,而且對方也開始開槍了。這樣下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
我們跑到一片開闊地,看到在空地正中豎起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渾身文身的馬仔正抓着水管,手裡抓着一把票子。旁邊一排衣衫襤褸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着塑料桶和碗盆,等着打水。
“沿着自來水管子跑!”我喊道。
“爲什麼?”
“我記得鍾愛華說過,九龍寨城沒有市政供水,僅有的幾個水龍頭都是盜接的,被黑幫把持。如果是盜接的話,自來水管不會走地底,肯定是從地面接過去的。沿着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藥不然大聲讚道。這時候,那個賣水的黑幫馬仔注意到我們,警惕地掏出水果刀來。藥不然一點也不客氣,一槍把他摞倒。居民們先愣了愣,然後爭前恐後地撲向水龍頭,開始爭搶水源。
我們趁着混亂,順着自來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正規市政工程,水管都是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追蹤。可這裡是無法之地,市政根本顧及不到,他們想接水,勢必是在地表直接把管子架進來。
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黑幫根本不會精雕細琢地施工,他們的辦法簡單粗暴,從城寨外頭沿直線拆毀沿途建築和棚屋,愣拆出一條通道,然後直接把管子架設進來。所以這條通道很寬闊,可以供兩個人並肩而行。
這讓我想起以前聽到過的一個笑話。如何最快從一個迷宮裡走出來?朝一個方向一路拆牆直線前進。
我們順着供水通道跑了大約十來分鐘,拐過一個彎,前方忽然射來幾道耀眼的光芒。在這個陰冷灰暗的城寨待久了,看到這光芒我簡直要哭出來,那是陽光,那是出口,代表我們馬上就要脫離城寨了。後頭的追兵們也跟過來了,子彈開始擦着我們的耳朵飛過。藥不然忽然“哎呀”叫了一聲,跌倒在地。我連忙去扶他,發現滿手都是血。
我大驚失色,問他傷到了哪裡,藥不然齜牙咧嘴地說:“給打中屁股了,媽的,傷哪裡不好。”
“我扶你走!”
“算啦,這種英雄場面不適合咱倆。我留下爭取點時間,你趕緊走吧。”藥不然揮舞着手槍。
我急道:“怎麼能把你扔在這裡?”
“你別忘了當初的約定。咱們是因爲要幹掉百瑞蓮才聯手的。你再磨蹭可就趕不上展覽會啦。”
“展覽會是今天?”我一驚。
“沒錯!你已經失蹤三天了。”
藥不然給手槍重新填了子彈,然後蹭到一根柱子旁邊靠住,朝後頭開了幾槍。那邊的腳步聲消失了,我看到幾個人影躲了起來,探出腦袋用粵語大聲怒罵着。藥不然撕下一截衣袖,給自己的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地上已經有了一小攤鮮血。
“老朝奉的這個任務,可真麻煩吶。”他嘴裡抱怨道。
我望着這個傢伙,心情很複雜,幾乎想揪住他的衣領大聲質問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傢伙是我的摯友,是我仇敵的爪牙,是我居心叵測的合作伙伴,現在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面纔是他的本來面目,到底他是什麼心思,我完全混亂了,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藥不然看了我一眼:“哎,本來還說到了香港,咱們可以好好聊聊的……你說你幹嗎摔我的BP機呢?”我無言以對。藥不然見我神情尷尬,哈哈大笑:“開玩笑的,真是的,是我講笑話水平退步了,還是你根本就沒什麼幽默感?”
“你要活下去。”我正色道。
藥不然靠在柱子旁,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你這算是命令?”
“活下去,去自首,然後我會和你好好聊聊。”
“知道了,趕緊走吧!”藥不然不耐煩地催促道。我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前跑去,身後藥不然的槍聲一聲緊似一聲,好似是送葬的鐘聲一般。
我沿着自來水管終於跑到了通道的盡頭,這裡修了個小門,不過沒加鎖。我推門出去,一下子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外頭正是正午時分,藍天白雲,一輪紅日高懸。我眯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彷彿是在陰曹地府裡轉了一圈又還陽回到人世。如果讓我在寨城裡再待上幾小時,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窒息。
我現在沒時間耽擱了。九龍寨城附近沒有交通工具,治安也很亂。我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出去大概兩三公里,纔看到一輛私家小車開過馬路。我攔住車,上車後扔過去一迭鈔票,大聲對司機說:“帶我去灣仔香港會展中心!”司機見我一身腥臭滿臉凶神惡煞,又是從城寨方向過來的,沒敢跟我理論,一打方向盤朝着維多利亞灣而去。
開到一半,司機看着後視鏡,忽然問道:“您是許願先生?”
我一怔,他怎麼知道的?
司機一拍方向盤,特別興奮:“還真是!這幾天報紙上全是你的照片,說你是什麼打假英雄,一到機場就遭神秘綁架,警方大肆搜捕,還張貼海報懸賞,搞得可熱鬧了。”
沒想到我被綁架後,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您這是去展覽會現場?”司機不停地問。我沒有精力應付他,只得敷衍稱是。
“有內幕消息可以透露一下嗎?”
“我剛從九龍寨城逃出來。”我不悅地透露出一句“內幕”。司機嚇得頓時不敢說話了,安靜開車。
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舉辦地點,是在位於灣仔港灣的香港會展中心。據說這是爲了迎接“97迴歸”而修建的大型會議中心,算是香港目前最好的展示中心。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次文物展最重要的環節——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今天下午就是在這裡舉行。
進入市區以後,看着美輪美奐的亞洲第一都市,剛從九龍寨城逃脫的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輛私家車把我送到灣仔港灣的馬路邊,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此時會展中心附近非常熱鬧,四處彩旗飄舞,遠處還有舞龍和舞獅表演,人潮涌動,這其中有遊客,也有來參加文物展開幕式的市民。我還看到好幾輛架設天線的直播車停在路邊,一大羣記者在調試着自己的相機和攝像機。《清明上河圖》炒作了這麼久,公衆的胃口已經被徹底吊了起來,估計半個香港的媒體都跑過來了。
我朝前走了幾步,立刻被兩名警察攔住了。這不怪他們,我現在一身邋遢,頭髮髒兮兮的,和乞丐沒什麼大的分別。我向警察說明情況,警察一聽是許願,連忙對着對講器說了幾句。過不多時,方震匆匆趕了過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着西裝,脖子上掛着個證件,耳朵裡還塞着一個耳機,相當有派頭。方震打量了我一眼,問我這幾天跑哪裡去了。我苦笑道:“九龍寨城,名不虛傳吶。”
方震眉頭一皺:“這幾天警方把香港翻了個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裡,難怪找不到。”
“請你快點派警察去。那裡還有一個人,爲了掩護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擋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誰?”
“藥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後說:“我先帶你去見劉局吧,時間不多了。”我點點頭,籌劃了這麼久,終於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見紅的時候了。我們邊走邊說,很快就進入會展中心內部。憑着方震胸口的證件,一路暢通無阻。
劉局在會展中心西翼的一處VIP廳裡。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手持對講機,緊盯着旁邊臨時接過來的幾個監控屏幕。他的雙鬢看起來比原來可白了不少,這段日子除了劉一鳴,就數他壓力最大了。
劉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眼神一喜,放下對講機迎了上來。
“小許,你來了。”劉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間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裡還有幾個五脈的人,可我都不認識。
“煙煙呢?”我問。
“她還在陪黃老爺子,我讓人放了臺電視進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蓮那些人來了沒有?”
“王中治、鍾愛華、梅素蘭都來了,他們手裡的《清明上河圖》也已經運進來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簡單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說了一遍,包括藥不然的事也都沒隱瞞。劉局大手一揮:“其他事情,回頭再議。咱們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過次要矛盾。當務之急,是如何準備《清明上河圖》的對質——小許,底牌你好好帶在身上對嗎?”
我一拍胸脯:“沒丟。這是從……”
劉局嘆了口氣道:“本來我們有三天時間來商討你這張底牌,可沒想到百瑞蓮會用這種卑劣手段。現在沒時間,我相信你的判斷——劉老爺子剛纔還打電話過來,詢問你的事情,我都沒敢說你被綁架了。”他擡腕看了看錶,“現在是十二點半,開幕式是一點半開始,正式開始兩張畫的對質,大約是在兩點半,流程你都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綁架,展覽怎麼安排的根本是一頭霧水。
劉局拿起一張打印好的表格,遞給我:“兩點半,在會展中心的會議主廳,兩張《清明上河圖》同時推上臺去,由第三方遴選的十位專家,將現場對兩幅畫進行鑑定。算上你的話,一共是十一位。你們十一個人輪流發表意見,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並闡述原因。最後統計票數,票高者爲真。”
“文物鑑定,怎麼搞得跟民主選舉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們就喜歡熱鬧。哦,對了,針對你,他們還有個特別流程,一會兒導播會跟你說。”劉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聳。我知道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點不好意思。劉局說道:“這樣子可沒法上臺,這裡有一間客房,你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就在這個VIP廳裡不要出去。時間太倉促了,我需要你在這裡好好想想,一會兒怎麼對付百瑞蓮。”
“嗯,好的。”我答道。
劉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會讓五脈失望、讓祖國蒙羞的。”
我順着他的眼神,看到在廳裡的正中央,是一個裝着四個輪子的超長展臺。展臺上是一個長方形的防彈透明玻璃罩,罩子裡攤放着一幅完全展開的長卷。
故宮珍藏的《清明上河圖》?我心中一驚,爲它折騰了這麼久,可算是見到實物了。
劉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極爲精美的大畫冊:“這一份,是百瑞蓮那份《清明上河圖》的高清圖。文物鑑定畢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開鑑定,也得事先把準備做足。十位專家,在這之前都拿到了兩個版本的高清複製品,上臺之前都是有準備的。你的當務之急,就是靜下心來,仔細研讀對比一下這兩幅畫,想想如何打出這張底牌。”
“那十位專家,都靠譜嗎?”我接過畫冊,擔心地問道。
劉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廳旁屬的房間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以後,牀上已經擱了一套嶄新的西裝。我看看時間不多了,換好衣服,回到VIP廳。
按照劉局的吩咐,屋子裡的人都離開了,連監視器都撤掉了。這裡隔音效果非常好,門一關上,外面一點聲音都傳不進來,異常安靜。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真本就擱在旁邊的展臺上,百瑞蓮版的高清複製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時間,現在是一點,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拿過我右腳的皮鞋,伸手在裡面一摳,把鞋墊取出來。那張珍貴至極的雙龍小印殘片,就藏在鞋墊之間的夾層裡。這不是什麼高明的隱藏方式,但百瑞蓮並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使他們趁我昏迷時搜過身,也不知道該找什麼纔好。
我把殘片輕輕擱在桌子上,緩緩坐回沙發,雙手合十,把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現在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殘片以及那兩幅《清明上河圖》了。
一切的障礙,都已經排除;一切的謎底,都已經揭開。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後的裁決。
故宮版的《清明上河圖》我印象極深,每個細節都記得;而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雖然這並非實物,但複製得非常清晰,一切細節都能看得到。
我仔細地比較了一下,兩者幾乎可以互相當鏡子,畫面細節幾無二致。一張是張擇端的真跡,另外一張底稿出自同時代畫院的無名畫師,又在明代被黃彪按照真本加工過一次,自然是長得好似一對雙胞胎。
我用手輕輕觸摸着兩幅畫卷的最左邊。它們都是畫到一個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過去就是歷代題跋和印章了。看來仿冒者也注意到殘缺的問題,特意把贗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長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賭坊的賭徒口型,兩幅畫都是圓形,仿冒者也對這個破綻做了彌補。
看來光憑這兩幅畫比較,是比不出名堂的。
還得要看殘片。
我拿着殘片在兩幅畫卷上移動,拿起放大鏡對比,仔細地辨別起來。
殘片來自於正本,那麼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宮本之間的契合點,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蓮贗品之間的違和點,就算是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