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要求,戴鶴軒眉毛一挑,眼神裡突然透出一絲狡黠:“我認輸,我會履行我的諾言。不過你到底是讓我履行哪一個諾言呢?是對黃煙煙撤訴,還是《清明上河圖》的秘密?”
我心裡“咯噔”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劉一鳴是讓我找戴鶴軒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黃克武是讓我用大齊通寶換回煙煙的安全。這本來是兩件事,可被戴鶴軒一攪和,我把這兩件事當成了一件事。當初戴鶴軒在開賭之前,承諾的是“我輸了,就如你所願”。故意把勝利條件說得含糊,原來卻是在這裡等着我。我千防萬防,還是被這個混蛋擺了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發,戴鶴軒重新得意洋洋起來:“你用大齊通寶換回一次勝我的機會,讓我做一件事。沒問題,我這個人從來是信守承諾的,所以你快告訴我吧。”
他這是成心要給我出難題。《清明上河圖》的秘密事關五脈興亡,而我又豈能坐視煙煙身陷囹圄而不顧?
看到我不吭聲,藥不然急得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願!”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今天早上百瑞蓮已經公佈了碳-14結果,危機迫在眉睫,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一個女人和整個五脈,如何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戴鶴軒猶嫌我不夠爲難,還特意補充了一句:“今天法院給我打電話,程序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你再猶豫,到時候連我可都沒辦法了。”
我沒有片刻猶豫,開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戴鶴軒哈哈大笑,搖頭感慨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這樣。黃小姐若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我還沒說完呢。”我冷冷說道。這次輪到戴鶴軒一愣,我上前一步,指着自己道:“煙煙的自由,由我來替換。”
戴鶴軒眯起眼睛:“你什麼意思?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你不是想讓我入你門下,修煉黃帝內功嗎?只要你對煙煙撤訴,我就加入,可以籤合同。”
“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你對我已經懷恨在心,我收你在門下,豈不是給自己造一個大麻煩?”
我擡起手指:“那麼換個說法。我入你門下,推廣黃帝內功,如何?我是破獲佛頭大案的主角,五脈許家唯一的傳人,全國皆知的打假英雄,這些頭銜,換回一個黃煙煙,難道還不夠麼?“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跟戴鶴軒這種利慾薰心的傢伙,沒法談道德,那麼就聊聊好處。以我如今在國內的知名度,如果參與黃帝內功的推廣,那對他的影響力絕對是一大提振。我不信這個精於算計的傢伙不動心。
戴鶴軒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圈,在心裡權衡着利弊。藥不然急忙一攙我的胳膊:“許願你瘋了!籤什麼賣身契。煙煙那邊我有辦法,實在不行,咱們有的是手段讓戴鶴軒告饒!”我看他目露兇光,想到他身上還揣着一把槍,連忙把他拽開:“那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總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藥不然大吼。
“不行。”我斷然否定。藥不然瞪着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倒忘了,你變回原來的你,把原來的迂腐也變回來了。”我露出一絲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來一樣迂腐,現在就不會和你聯手了。”
和老朝奉聯手,是我最不情願的一個選擇,幾乎已經突破了我的原則。如果現在我再次順從藥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後習慣成了自然,每次碰到兩難時都妥協放棄,原則底線就會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蕩然無存。那這樣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兩個瞪着眼睛對峙了半天,那邊戴鶴軒終於開口道:“很好,我給你準備一份合同,你把它簽了,咱們兩件事都好說。”
“走。”我說,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拯救五脈和老朝奉的人,否則藥不然也不會跟我聯手,這枚籌碼,可以讓我佔據主動權。
果然,藥不然無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來已經探進懷裡的手縮了出來:“下次我先斬後奏得了,許大善人。”
我們三個從二樓下來,在大廳坐定。戴鶴軒吩咐弟子準備出一份合同,遞給我一管筆。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將受僱於一個叫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職位是推廣大使,薪酬什麼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點驚人——終身。
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跟他逐條談判,俯身把名字簽上,還把身份證掏出來拿去複印了一份。
戴鶴軒把合同簽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儘快履行承諾,戴鶴軒拿過電話,當着我的面給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提出撤訴。然後他告訴我,撤訴也得有個過程,煙煙三天內肯定能放出來。
“不知道她出來以後,發現你跑到我手下,會是什麼表情。那丫頭可是個剛烈性子。你打算怎麼跟她解釋?”戴鶴軒饒有興趣地抖了抖合同,讓弟子給收起來。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催促道:“該輪到《清明上河圖》了。”
“哦,對了,還有這事兒呢。”
戴鶴軒嘴裡說着,卻不着急。他端起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吹吹茶葉,抿了一口,擱下茶杯,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貫本是杭州錢塘,道光十一年的進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畫,是繼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祈——之後的山水畫大師。”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家譜的。”藥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戴鶴軒雙手一攤:“你們不想聽,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好了。”我把藥不然按住,示意他繼續。戴鶴軒得意地瞥了眼藥不然,這才繼續說道:“我先祖戴熙擅畫花鳥、人物,以及梅竹石,名聲很大,號稱‘四王后勁’。道光年間,他時常被召進宮去,留下不少墨寶書畫。藉着這層關係,故宮裡的各種珍藏他都曾經有機會見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不錯。當時有個大收藏家畢沅,他花了大價錢從陸費墀處購得《清明上河圖》,可惜後來犯了大錯,滿門抄斬,這幅畫就進了宮中。嘉慶帝特別喜歡這幅作品,把它收錄在《石渠寶笈三編》一書內。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宮作畫賀壽,天子一高興,恩准他進入御庫觀摩。他借這個機會,終於一睹其真容。”
陸費墀和畢沅、畢瀧兄弟的鈐印題跋我都在照片上見過,知道戴鶴軒這個傳承的次序所言不虛。
戴鶴軒說到這裡,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戴熙當晚回來,神色有些古怪。他兒子戴以恆也是位丹青名家,問他有沒有看到《清明上河圖》。戴熙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張擇端燦然傑作,惜乎不全。’”
我和藥不然聽到這一句,齊聲問道:“什麼惜乎不全?”
戴鶴軒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掃了我們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圖》畫卷不全。故宮所藏,只是殘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嘆。”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頓時覺得腦袋一暈,覺得腦子被極多的信息量一下子沖垮了。先前我也想過《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到底是什麼,比如畫風、用筆、運墨或者某一處細節隱藏着暗號什麼的,卻從來沒想過,流傳了這麼多年的名畫,居然不是全本?!
我飛快地在腦海裡回想它的相關數據,故宮本的《清明上河圖》寬24.8釐米,長528釐米,絹本,兩側都被仔細裝裱過,看不出有殘缺截斷的痕跡。歷代筆記著述裡,也從未提及它是殘卷,戴熙這個觀點,可真有點石破天驚。
“那麼,戴熙爲什麼這麼說呢?有什麼憑據嗎?”我問。
戴鶴軒搖搖頭:“戴以恆當時也是這麼問的,可是戴熙卻沒回答,反而把他喝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清明上河圖》是天子親自收錄進《石渠寶笈三編》的珍品,誰敢多嘴非議?他說短了一截,萬一讓皇帝聽見,讓他去把畫補全,那可怎麼辦?”
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獄雖沒有乾隆朝那麼嚴厲,但這些文人早被殺沒了膽魄,噤若寒蟬,哪敢胡亂說話。
戴鶴軒繼續道:“當天晚上,戴熙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寫了幅字帖,寫完以後,便把它收藏起來,從不公開示人——對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齊通寶擱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裡寫的什麼?有沒有提到《清明上河圖》的殘本?”
“都說了從不公開示人了,別說外人,連他兒子戴以恆都沒看見過。戴以恆在他的《醉蘇齋筆記》裡特意寫了這段軼事,說他父親把這副字帖藏得很緊,還告誡家裡人說,除非《清明上河圖》真相得白,才許戴家後世子孫公開此帖。戴以恆推測,自己父親可能曾親眼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殘本,與故宮本進行對照後,終於確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發現這等秘密又不敢說,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於是便把這個發現寫在字帖裡,留待後證。”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膽小怕事,卻又愛惜自己名聲。他寫了字帖秘而不發,等到別人站出來證明《清明上河圖》確實是殘本,戴家子孫便可以公開此帖,證明戴熙纔是這個秘密的第一發現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鶴軒又道:“戴熙後來回到杭州養老,沒想到鬧起太平天國。他被迫投水自盡,大齊通寶從此消失,和大齊通寶擱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時失蹤,再無蹤跡。好在這段故事因爲被戴以恆寫進筆記裡,得以流傳下來,我們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國家鑑定《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以一個技術員的身份參加鑑定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這個典故。不過那個時候政治氣候特殊,我不敢亂髮表意見,殘本一說,我只跟鑑定組的組長鄭振鐸先生略微提及過,可惜證據不足,他未能盡信,沒有正式提出討論。等到真本的鑑定結果一出來,我待在那裡也失去了意義,便找個藉口回南京了。”
“殘本之說,劉一鳴也不知道嗎?”
“我沒跟他提過,不過以他的嗅覺,肯定隱隱覺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圖》之間有什麼淵源——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專程把你派來找我,對不對?”說到這裡,戴鶴軒從懷裡掏出那枚大齊通寶,讓它在指頭之間來回滾動,“黃克武把這枚銅錢送還給我,除了示好,恐怕還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一枚大齊通寶,還有這麼一層寓意。這些老人,有什麼話都不明說,非要繞一個大圈子。早知道大齊通寶、戴熙、《清明上河圖》之間有這樣的關係,我可能會省掉不少麻煩。我在心裡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說完了。”戴鶴軒擱下杯子。
“就這些?”我一愣。
“對。”
“說來說去,《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卷,根本一點證據也沒有,只是你家傳下來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點惱火,這等於什麼都沒說。這個故事當個歷史八卦還算勉強,想用來做翻盤破局的籌碼,就實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着戴鶴軒,看他到底又在玩什麼花樣。
戴鶴軒雙手一攤:“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有《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那只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知道的,只是這麼多,這還是我在家裡偶爾翻舊筆記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連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用詞。
戴鶴軒沒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打了個結巴:“呃……”我毫不客氣地趁勢追擊:“你是說,戴家除了你,還有人瞭解這段往事?”戴鶴軒有些尷尬地喝了口茶,猶豫片刻,這才擡頭道:“哎呀,哎呀,你小子還真是敏銳。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記住,這個算是員工福利。”
他把大齊通寶收回到懷裡,眼睛看向天花板,這個江湖騙子第一次浮現出爲難的神色,就像是劉一鳴第一次談及戴鶴軒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