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華是這一次《清明上河圖》危機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把我誘入鄭州,接下來的一切麻煩都不會發生。這個傢伙有着精湛的演技、犀利的洞察和果決的手段,放到戰爭時期,簡直就是個王牌間諜的料。不知道百瑞蓮是從哪裡挖掘出這麼一個人。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立刻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一頓,然後拷問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我不能,這傢伙只是百瑞蓮計劃的一線執行者,在他背後,隱藏着一個比五脈還要龐大的勢力。如果我現在對他出手,只會打草驚蛇。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現在只能選擇隱忍。
“他就是鍾愛華吧?”藥不然悄聲問我。我點點頭,百分之二百地確定。
“這傢伙捧的玫瑰花都是高級貨,有意思……”藥不然捏着下巴,喃喃自語,眼睛忽然一亮,“戴海燕今年三十歲左右,又是單身。那麼鍾愛華這副打扮出現在這裡,用意不言而喻啊。”
“不會吧?年紀相差將近十歲呢。”我知道鍾愛華手段多端,擅長蠱惑人心,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做到這種地步,這是打算色誘麼?
“你懂什麼,三十歲的女博士生,又是單身,很容易陷入姐弟戀。再說了,他連你都能哄得暈頭轉向,騙騙大齡女青年算得了什麼?”
“該死……”
我暗暗罵了一句。如果讓鍾愛華得手,那我們可就徹底沒指望了。情郎和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選擇幫誰那還用說嗎?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鍾愛華目前並沒有達到目的。若他已經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戴海燕就沒了利用價值,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捧着玫瑰過來,說明現在還沒俘獲戴海燕的芳心。
“怎麼辦?”我不得不求助藥不然。這種涉及感情的問題,我太笨拙了,只能請專家出馬。藥不然捏着下巴,目送鍾愛華進入博士樓,笑嘻嘻地對我說:“等着看熱鬧吧。”
話音剛落,一大束玫瑰花從天而降,落在水泥地上,花朵摔得到處都是。周圍的學生髮出一陣惋惜聲,也有喝彩的聲音。沒過多久,鍾愛華狼狽地從樓裡走出來,臉上倒沒見什麼沮喪神色。他看看地上的玫瑰花,一一撿起來放進塑料袋裡,轉身離去。
我對藥不然的未卜先知大爲驚奇:“你怎麼知道這傢伙肯定失敗?”
“很簡單,他犯了戰略性的錯誤。”藥不然語重心長地豎起食指,在我眼前輕佻地晃了晃,“戴鶴軒不是說了麼?這個戴海燕一貫反對她叔父的氣功宣傳,還堅持不懈地寫文章揭露,這說明她是個理性的女性,而且獨立意識很強。這樣的女性大多有着一套明晰、清楚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不會被所謂的時髦、浪漫所迷惑。想用玫瑰花收買人心,這招實在是太俗了。” щшш▪ tt kan▪ ¢ O
分析完以後,藥不然叫來旁邊一個拿着相機的女學生,問她怎麼回事。女學生特別興奮,跟藥不然說這是個小開,不知怎麼就看上戴老師了,一天三次玫瑰花,每回都是九十九朵,堅持不懈,可真是下了血本了。現在整個校園都很轟動,每天都有人定時來這裡圍觀情聖——可惜戴老師好像對這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每次都從窗戶直接扔下來。
“這個小開可真是情種,別看戴老師這麼對他,人家可是一點都沒顯得不耐煩,每天還是按時來送,風雨無阻。真是個癡情的人。看到他彎腰一朵朵撿玫瑰,我們都覺得真可憐吶。戴老師可太殘忍了。”女生說得眼圈都紅了,把懷裡的瓊瑤小說抱緊。
藥不然溫言撫慰了她一番,然後迴轉過來道:“和我猜的差不多。這樣的女性,普通的辦法是不行的,你得比她強勢,不容她反抗,或者讓她覺得你比她聰明。”藥不然分析得頭頭是道,我這方面沒天分,只好問那你怎麼辦。
藥不然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鑑定,我不行;泡妞,你不行。”
今天時間有點晚了,我和藥不然在復旦大學附近找了個旅館住下。他讓我在房間裡待着,自己跑了出去。到了晚上快十點鐘藥不然纔回來,手裡還拎着幾件衣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鑽進衛生間折騰了好一陣。等他一出來我一看,嗬,藥不然形象大變,鼻樑上架了副金絲眼鏡,穿了一件淺藍色條紋的白襯衫,鈕釦扣得一絲不苟,活脫脫一位謝絕國外高薪聘請毅然回國的華僑年輕科學家。
“我們走吧。”藥不然說。我愣了半天,纔跟上去。
憑藉藥不然的魅力,我們從學生那裡輕而易舉就問到了戴海燕的行程。她上午有課,一般中午吃過飯都會去圖書館看兩個小時書,雷打不動。
鍾愛華照舊在早上和中午出現了兩次,又有一百九十八朵玫瑰慘遭遺棄。
復旦的圖書館分兩處,文圖和理圖。戴海燕雖然專業是生物學,不過她去的大多是前者。我們兩個中午吃過飯以後偷偷來到文圖。這裡的閱覽室特別大,窗明几淨。右側是一排排的書架,中間被一長條淺黃色的木製櫃檯隔開,幾個老師在來回巡視。左邊閱讀區裡井然有序地擺放着二十幾排漆木大桌和鋁製不鏽鋼椅子,星星點點的學生和老師坐在裡面,各自低頭翻書或做筆記,屋子裡很安靜。
藥不然指着角落道:“在那兒呢。”
我一看,看到一個姑娘正靠窗捧着書在看。這姑娘膚色略黑,鼻樑高挺,和戴鶴軒有幾分相似,這家人估計都有點俊男美女的遺傳。不過她戴着一副厚底寬邊的眼鏡,估計得有個五六百度,把臉襯得很小。
藥不然衝我做了個必勝的手勢,抄起一本很厚的英文書走過去。我隔了三排坐下,遠遠觀望。只見藥不然走到戴海燕桌前,她擡起頭,兩個人交談了幾句,那姑娘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氣氛十分融洽。我暗贊這小子好手段,鍾愛華幾天都搞不定的女人,他一會兒工夫就拿下了。
兩個人嘰嘰咕咕了一陣,藥不然揮手優雅地告辭,然後帶着笑意走到我對面坐下。
“成了?”我問。
“慘敗。”藥不然一攤手,臉上的笑意像冰淇淋一樣僵在臉上。
“……怎麼回事?”
藥不然嘬着牙花子道:“我一湊過去,人家就看出來意圖了,兩三句話就把我給打發了,根本沒容我發揮。”我呆了呆,腦子一轉,猛地一拍桌子:“咱們都被鍾愛華坑了!”
我的聲音有點高,周圍一個學生嚴厲地瞪了我一眼,噓了一聲。我連忙垂下頭,壓低聲音對藥不然道:“咱們接近戴海燕是爲了什麼?是爲了問她殘本的線索,不是覬覦戴家的家產,不跟她談朋友這事兒也能辦成啊!鍾愛華那幾朵玫瑰花,把我們的思路給帶偏了。”
藥不然也回過味兒來了:“這回麻煩了,打草驚蛇……”
“我看,老老實實跟人姑娘說得了,不要搞歪門邪道。”
“要說你去說。”藥不然眼皮一翻。
我略作思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戴海燕面前。戴海燕把手裡的書“啪”地擱下,對着我笑意盈盈,就是不說話。
我畢恭畢敬地問道:“是戴老師嗎?”
“你早就知道了,何必多問這麼一句廢話?”戴海燕是張娃娃臉,嘴上卻尖刻得很。我這才意識到,那笑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大概就像是周瑜看見來盜書的蔣幹時浮現出的笑意吧。
她這麼一說,我頓時有點接不下去了。腦子裡轉了一圈,我決定還是說實話的好。我坐到她對面,語氣平淡:“您好,我有一些關於《清明上河圖》的問題,想請教一下您。”
“你向一位生物學博士諮詢古董的問題?”戴海燕道。
“我爲什麼請教您,想必您也心裡有數,就不必說這句廢話了吧?”我把剛纔她的嘲諷扔了回去。戴海燕卻沒生氣,她打量了我一番,鏡片後的雙眸閃過濃郁的興致:“戴熙?”
“是。”
戴海燕朝我身後看了一眼:“你跟剛纔那位方鴻漸是一夥的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鴻漸是《圍城》裡的人物,拿這位克萊登大學的畢業生來比喻藥不然,倒也有點意思。
“是的。我們來自北京,我叫許願,是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我作了自我介紹。
戴海燕的表情有點意外:“你是許願?”
“你知道?”
“最近報紙上都是《清明上河圖》的報道,你現在可是個紅人。”
我心裡大喜,她一個生物學博士,居然也對這些新聞保持關注,這可以省掉我不少脣舌。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麼您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戴海燕扶了扶眼鏡,卻沒直接回答:“那個天天送玫瑰花的討厭鬼,也是你們的人?”
“敵人。”我決定對這個姑娘儘量說實話。
戴海燕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至少你沒試圖用一些拙劣的謊言來侮辱我。”我還沒來得及得意,她下巴微微擡起,“不過人家一天三次玫瑰花。你們又打算送什麼?”
我雙手在桌上一攤:“我可不會拿感情開玩笑,再說戴老師你也不是那種輕易會被人迷惑的女人吧?”
戴海燕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姑且當你是恭維吧,雖然太過生硬。”她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站起身來,“時間快到了,我要去上課。你們想知道的話,這樣吧,你們晚飯後到我宿舍來。”
她居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了?我一下有點不敢相信,連忙追問了一句:“這麼說戴老師您答應了?”
“因爲你是許願嘛。破獲佛頭案的古董新秀、一手挑起《清明上河圖》爭論的大名人、揭穿古董黑幕的求真者。”這些都是報紙上給我封的頭銜。
“也沒報紙上說的那麼誇張啦。”我抓抓頭,謙遜道。
戴海燕笑盈盈地合上手裡的書,又露出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笑容:“別誤會,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或崇敬。我之所以答應跟你談話,只是想借這個機會當面告訴你,你有多麼愚蠢。”
把目瞪口呆的我拋在原地,戴海燕起身離開文圖。藥不然湊過來問進展如何,我說咱們晚上去她宿舍詳談。藥不然一伸大拇指:“哥們兒你果然深藏不露,已經有我在大學時的八成風采了。”
我苦笑着搖搖頭,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的感受纔好。這個女人,不簡單,絕對不簡單。
到了晚上六點半下課,鍾愛華又來了一次,重複了送花、扔花的程序一次,然後灰溜溜地離開。圍觀的人羣散開以後,我和藥不然這才悄悄走進博士樓三層,來到戴海燕的房間前。
我敲了敲門,裡面的人說進來。我和藥不然一進房間,先嚇了一跳。
這個宿舍,幾乎就像是一個翻版的實驗室。桌子上和牀邊堆着一摞摞的外文資料,臨牆的矮櫃上擺放着幾具實驗儀器,玻璃燒杯裡擱着牙刷和牙膏。牆上還貼着一張人體解剖圖,上頭的肌肉和神經清晰可見。現在告訴我說她的衣櫃裡藏着一具骷髏我都信。屋子裡東西很多,但擺放極有條理。除了沒有什麼生活味道以外,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戴海燕正坐在一把會旋轉的沙發椅上,用柳葉刀削着蘋果,蘋果皮一圈圈垂下去,厚薄一樣,一直不斷。
“坐吧。”她頭也不擡。
可屋子裡沒有別的椅子,我和藥不然只好一人找了一堆書墊在屁股下。她把蘋果慢慢削完,然後切成三片,遞給我們每人一片,還揮了揮柳葉刀:“已經消過毒了。”我和藥不然接過蘋果,發現切得特別均勻,跟拿尺子量過似的。
戴海燕把自己那份扔進嘴裡吃完,這才扶了扶眼鏡,開口說道:“我這裡的地址,也是戴鶴軒告訴你的吧?”
她用“也”字,自然是指鍾愛華也是從戴鶴軒那裡得到的消息。我覺得沒什麼事能瞞過她,便實話實說:“我與戴鶴軒賭鬥,我贏了。”
“贏一個江湖騙子,也沒什麼光彩。”戴海燕的鏡片掠過一絲厭惡,“你知道我爲什麼討厭他嗎?”
“他騙人。”
“不,騙人只是惡,算不得大罪。但他宣揚的那一套東西,只能用蠢來形容。這個世界上,可怕的不是惡人,而是蠢人。我至今也無法理解,那些違揹物理常識、違揹人體規律的謊話,爲什麼那麼多人相信,那麼多人膜拜,甚至還有記者幫忙宣傳,還有官員幫着推波助瀾。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存在特異功能和氣功,真是一種悲哀。”
我估計她肯定得先好好痛罵一頓戴鶴軒,於是也沒吭聲,只是點頭附和。
戴海燕看向我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而許願先生,你和戴鶴軒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爲什麼您會這麼說呢?”我驚訝地反問道。
戴海燕說道:“你講了一個愚蠢的故事,卻惹得全國大衆沸沸揚揚,把你捧上名不副實的高位。那你和戴鶴軒有什麼分別?”
“我不明白。”
“你放心吧。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叫來這裡,就是想當面駁斥你那漏洞百出的所謂質疑,讓你知道自己蠢在何處。”
戴海燕把蘋果核擱在一個搪瓷盤裡,用柳葉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書,風格和其他技術資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是中華書局印的《明史》,底下十來本的書名也都是文史類的,書脊上貼着標籤,估計都是復旦圖書館的館藏書。
而在這摞書旁邊,是幾張報紙,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報》,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的那一期,其他還有幾份南方和港澳報紙,都是轉載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報》抖了抖道:“我要說的,就是你這篇荒唐的東西。我這個人有潔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錯誤的東西。《清明上河圖》恰好和我戴家還有點淵源,所以當我看到這些謬論時,只覺得如鯁在喉。你既然主動送上門來,我自然要一吐爲快!”
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別人說錯了話,非要扯住說清楚不可。看來,她之所以選擇我而不是鍾愛華,不過是因爲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值得罵的地方更多罷了——誠如戴鶴軒所說,她性子確實有點怪。但其實這也不算怪,她只是特別較真,對真相有執着的追求,這與我五脈“去僞存真”的精神並無本質區別,理應欽佩纔對。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錯誤。恰好相反,如果她說出我的問題,證明她確實從戴熙那裡得到過什麼消息,這是一件好事。
“願聞其詳。”我簡單地回答。
戴海燕把報紙打開:“你在這裡講一個傳奇故事。陸完收藏《清明上河圖》,後來王姓外甥偷偷謄了一幅贗品,被王忬拿去獻給嚴氏父子。結果嚴世藩的裱糊匠湯臣發現其僞,導致王忬被殺。後陸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嚴府。王忬之子王世貞撰寫《金瓶梅》毒殺嚴世藩,在葬禮上竊走嚴世藩一條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圖》,隨後嚴嵩倒臺,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圖》被抄入內府。沒錯吧?”
“沒錯。”
“你從來沒查證過?”
“怎麼會,我還是做過點資料查證的。”我爲自己辯護。
“你查的資料,是不是《寒花庵隨筆》《銷夏閒記》和清人的《缺名筆記》?”
戴海燕從那一摞文史書籍裡選出三冊書,扔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眼書名,暗暗稱奇。這些書都是影印本,雖不算罕見,但也算是專業古籍,不是什麼人都能找到的。她一個學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歷史系學生都熟稔,卻是難得。
“是,這是記錄這段掌故的原始出處。”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對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較,照單全收,愚蠢,愚蠢,愚蠢!”雙目圓睜,似乎對我感到十分氣憤。這說得我有些不悅,便軟中帶硬地回了一句:“您不妨說說,哪裡有問題?”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條條說給你聽!先說第一點吧。你的故事裡頭,陸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陸府觀畫,不帶紙筆,只憑記憶,前後數月,終於謄出一幅贗品,這是你的原話吧?”我點點頭。戴海燕道:“這一開始,就大錯特錯!你以爲古人謄畫,真是靠記憶嗎?”
“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當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畫和抄書是兩碼事。抄書是記錄符號,只要內容對了,筆跡形式並不重要;但抄畫卻完全不一樣,運筆形式就是內容本身,這是一種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對照着畫,都很難做到一模一樣,別說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圖》這種細節無比龐雜的畫,更不可能靠死記硬背去複製。”
“也許人家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