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又問道:“能不能想辦法限制一下鍾愛華?”任由那傢伙在外頭轉悠,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跳出來給我搗亂。這次方震回答得很乾脆:“他的身份是香港公民,而且目前沒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想抓他很麻煩。”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如果想要藥不然落網,倒是沒有問題。”
看來國家機器的強大,遠遠超乎我的想象。這本來對我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暫時不必,留着他還有用。方震“哦”了一聲,沒有追問。這讓我鬆了口氣,如果他追問我爲什麼,我還真拿不出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
“那能不能想個辦法查查鍾愛華的底細?”我轉移了話題。
鍾愛華雖然是香港公民身份,但他的說話作派,肯定是從小在內地長大的。那種味道,絕對模仿不出來。方震說會試着去查查戶籍資料。
“我知道了。一旦有結果,我立刻告訴你。”我說。
“小心。”方震叮囑了一句,他在電話另外一端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說廢話。不知道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鍾愛華,還是指小心藥不然。
放下電話,我拿着黃克武的電話號撥了幾下,聽到提示才反應過來,這裡沒有國際長途服務,要打必須去郵電局。我只得上牀睡覺,明天一早再說。我本以爲這些千頭萬緒的事情,會讓我做一個繁雜混亂的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無夢,一口氣睡到了天亮。事實上,自從離開紫金山以後,我就再沒在晚上被噩夢驚擾過。
次日一早,我一開房間門,忽然看到地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我把它撿起來,發現居然是個BP機,漢顯的,上頭還留着一句話:“哥們兒,就用這個,隨時聯絡。”
藥不然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麼手段,居然扔了這麼個東西在這兒。BP機是單向的,我被動接受信息,對在逃的藥不然來說,這種方式聯絡起來相對安全一點。我把它別在褲腰帶上,早早離開旅館。一出門,一羣記者們卻撲了上來,不停地問各種問題。幸虧我在出發前,已經從上海旅汽預約了一輛普桑出租車。我一言不發,等到車一到,立刻直接上車揚長而去。那些記者沒準備騎車,追趕不及,一個個氣得哇哇直叫。
我徑直開到虹口郵電局,辦了個國際長途業務,然後鑽進無人的電話間,撥通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起來了,黃克武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但卻充滿了疲憊。我說我是許願,對面劈頭就問:“你把煙煙救出來沒有?”
我說戴鶴軒已經撤訴,她很快就能釋放。黃克武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上海。他頓時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把我訓斥了一頓,質問我爲什麼不陪着她。
我懶得辯解,等他罵累了,我直接問他從哪裡得到大齊通寶的。黃克武說你問這事幹嗎,我終於忍不住怒火:“我還能幹嗎,當然是要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您當初把大齊通寶給我,怎麼回事也不說清楚,害我在戴鶴軒那裡差點吃了一個大虧。現在五脈生死存亡,你們這些老前輩說話能不能直接點,別藏着掖着好不好!”
我發了這麼一通脾氣,黃克武那邊沉默片刻,居然沒罵回來。我聽到話筒裡傳來一聲嘆息,然後黃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連我都敢罵啦。我告訴你就是,這也不是什麼丟人事。”
原來這枚大齊通寶,是黃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買到的。當時他來上海出差,在閘北區的一家文物商店談事情的時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購。
來文物商店賣東西的,是個老頭子,戴着玳瑁腿的小圓眼鏡,穿一身黑馬褂,一看就是經營古董的老掌櫃。他帶着兩個大木盒子,一個後生拿扁擔挑着。老掌櫃抖着手,一件一件往櫃檯上擱。
黃克武站在一旁看着,心裡明白老掌櫃爲啥手發抖。這些買賣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頭肉交出去,那比剮了他們還難受。但大環境在那裡擺着,也由不得他們選擇。那時候已經解放,全國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倖免。五脈都要改組學會,更別說是普通古董店鋪了。這些鋪子有兩個選擇,一是合併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營;二是把東西都賣給文物商店。這老掌櫃選擇的顯然是後者。
黃克武拿眼睛一掃,老掌櫃帶來的貨色不錯,明中的鬥彩瓷瓶、清代的銅爐玉佛、漢代的方印、秦代的瓦當,還有幾幅書畫,品類很雜,擱到市面上都能賣出好價錢。
負責收購的是個小青年,老掌櫃擱得特別小心,他卻不當回事,隨手拿起來亂看。等到老掌櫃擺完一箱,小青年拿着筆一點,說一件五塊,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塊錢。老掌櫃當時就急了,說同志你不能這樣,文物哪能這麼報價。小青年眼皮一翻,說我這規矩就是這樣。老掌櫃“唰”地展開一幅畫,說這是孫克弘的《溪邊對談圖》,從前要賣八十銀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塊墨,說這是查士標親筆題寫的鬆墨,光這兩樣就得兩百多銀元。
小青年聽得不耐煩了,拿手一揮:“那是舊社會,都是封建地主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錢。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一件四塊,你要還囉唆,就三塊一件了,你自己掂量着看。”老掌櫃氣得要死,一跺腳,說我不賣了。小青年冷笑:“你不賣給文物商店還能賣哪兒去?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其他商店,讓他們就按這個價給。看看你的腳程快,還是我的電話快。”老掌櫃站在商店門口,放聲大哭。
黃克武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把小青年痛罵一頓。當時文物商店的很多職員都是五脈的人,黃克武站出來說話,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聲了。最後老掌櫃的兩大木盒子文物,總算結了一個相對公道的價錢。老掌櫃對黃克武千恩萬謝,從懷裡摸出一個紅絲綢包,裡面藏着一枚銅錢。
黃克武一看這銅錢,眼睛頓時瞪大了,他認出來這是傳說中的那枚缺角大齊通寶。老掌櫃把銅錢放到他手裡,說這東西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一直秘藏至今。現在世道變了,留着也沒用了,您是識貨的人,知道它的價值,請你收下它,求你善待這些寶物,可別糟蹋了。說完以後,老掌櫃讓那後生攙扶着,晃晃悠悠離開了文物商店。
“這是哪家古董鋪子?”我問。
黃克武道:“我不記得了。不過你可以去問問那個小青年。”
“叫什麼名字?”
“他叫劉戰鬥,現在是上海書畫鑑賞協會的副秘書長,劉家在上海的負責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脈的人,而且現在地位已經這麼高了。我還想多問黃克武一個問題,可他說必須得走了,然後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掛了電話以後,我有點猶豫。自從《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爆發以來,五脈的產業在全國各地都遭受重創。他們所有人都認爲,我是這場劫難的始作俑者。媒體把我捧得越高,他們就越牴觸我。劉一鳴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建議我不要藉助五脈的力量,自己偷偷調查。現在如果我去找劉戰鬥,等於是自己公開了行蹤。
可隨後我轉念一想,那些記者肯定已經發了稿子,我實際上已經被曝光了——那就沒必要藏着掖着了。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再顧慮那麼多。
郵局這裡有電話簿,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查到了上海書畫鑑賞協會的地址,立刻趕了過去。
這個書畫鑑賞協會坐落在黃浦區淮海路上,是一棟藍白相間的三層法式建築,從前是某個英國商人的宅邸,街道兩側都栽滿了法國梧桐,環境相當好。我趕到以後,對收發室的人說找劉戰鬥,然後亮出公安八局的證件。
方震給我的這個證件,真是相當方便。收發室的人一看那幾個燙金的字,二話沒說,立刻給我指了劉秘書長的辦公室位置。我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裡面說請進。我推門進去,屋子裡的陳設和劉一鳴的小湯山別墅風格很像,淡雅簡樸,牆上掛這幾幅龍飛鳳舞的書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層領導人。向陽的窗臺擺了十來盆盆景。一箇中年人正手執剪刀,在埋頭修飾。
“您好,我是許願。”我開門見山地說。
中年人一聽這名字,立刻轉過身來。這人背頭梳得一絲不苟,嘴脣薄得像兩枚刀片,臉倒是很胖,不過不見一絲皺紋,下過工夫保養。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坐回到辦公桌前,把剪刀放回抽屜,又拿起眼鏡布擦了擦眼鏡,晾了我足足兩分鐘,才冷笑着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許大名人。你來我這兒,是又發現什麼假貨啦?”
一聽這口氣,我就知道他的態度。我在301養病的時候,五脈的人差點衝進病房打我一頓,這個劉戰鬥沒呵斥我滾出去,算是不錯了。不過這也不怪他,整個學會都被我坑得不輕,我有愧於他們。
我忍氣吞聲,把來意說了一遍,說希望能查到當年那老掌櫃的名字,或者商號,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劉戰鬥的臉色更加陰沉起來:“黃老爺子讓你過來,就是拿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來羞辱我?”我連忙說沒那意思,我是在調查一件特別重要的事,這個信息非常關鍵。
劉戰鬥嘲諷道:“你的事情當然重要了,五脈這麼多人的飯碗,都差點讓你給砸了。我若幫了你,就怕你拿去寫篇什麼文章,掉過頭來把我害了。”說完劉戰鬥把身子往椅背一靠,雙手搭到肚皮上,“對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果然,他們現在對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說出什麼來,又惹出什麼亂子。我暗自嘆了口氣,說這事是劉老爺子安排下來的,事關五脈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問他。
我本以爲擡出劉一鳴的名號,他就會配合。可劉戰鬥眼睛一眯,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嘴臉:“你幹嗎?拿劉老爺子嚇唬人麼?我告訴你,我當時在文物商店時一天要處理十來筆收購,那種芝麻小事,我怎麼可能還想得起來。就是劉老爺子今天親自來問我,我也是想不起來。”
我一時無語。想不想得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劉戰鬥見我一臉尷尬,露出細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門口:“你走吧,可別說我們劉家欺負你一個打假英雄。”
這個劉戰鬥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只得悻悻離開,琢磨着實在不行就給劉局打個電話好了。這個劉戰鬥身上的官僚氣味很濃厚,劉局對他會更有辦法。
剛一出小樓的樓門,我的BP機“嘟嘟”地響了。我低頭一看,上頭有一句話:“去找劉戰鬥了?”我擡起頭,掃視四周,人來人往,梧桐樹沙沙地擺動着葉子,沒任何異樣。但我知道,藥不然肯定在附近什麼地方偷偷跟蹤我,只是不知警察是否會派便衣跟蹤我,所以纔沒現身。
很快第二條又發了過來:“買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