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敲響了。
“鐺——鐺——”
伴隨着陌生又熟悉的鳴鐘聲,選手們立刻四散行動起來,彷彿早就知道該做什麼般目標明確地衝向兩側的武器區。
羅倫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也學着他們的樣子要去拿武器,正邁步時,卻感覺有人扯住了他的腕帶。
是莉莎。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
臉色煞白,嘴脣肉眼可見地顫抖着,雙眼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迷茫與無助。
這令羅倫斯始料未及。他驚慌失措地望向看臺,赫蘿和其他同伴正呆呆地看着他們,顯然也沒想到這一出。
“你還好嗎?”羅倫斯緊張地低聲問。
洛汗老師的聲音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響起了,他肯定注意到了莉莎的異常,卻不忍心解說。
全場尷尬地沉默着,羅倫斯能感覺到來自觀衆席的刺熱的眼神在自己背上灼燒。
謝爾雅老師接過話筒,開始說道:
“第一個項目考察的是獵人最最基礎的基本功,也就是對武器的使用……衆所周知,武器分爲劈斬、擊打和射擊三類,選手們可以到兩側的武器區選擇合適的武器,在各自的位置就位後,多多嘗試不同組合,尋找辦法突破眼前的單人機關……”
“走吧,去你的位置上,”羅倫斯扶住莉莎的肩膀,儘量柔和地安慰道,“你聽她已經說了,選擇武器突破機關就可以了——”
“我想棄權。”莉莎突然擡眼看向他,表情滿是哀求,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暈倒了。
“你當然可以放棄,但我是不會放棄的,”羅倫斯瞪着她,“至少在我儘自己所能走到最後之前,我是不會放棄的。”
莉莎拼命地搖着頭,快哭出來了。
“我們可以看到,一班的凱恩已經率先突破了第一重機關,”喇叭裡傳出洛汗老師的聲音,“武器的斬味是決不能忽視的因素,這應該給所有選手提了一個醒——”
“你聽,他們在給你提示呢。”羅倫斯飛速瞟了一眼看臺,“沒有那麼難的——”
然而這句話他不該說。莉莎的壓力更大了。她鬆開羅倫斯的手腕,要掙脫他。
“我不想——”她帶着哭腔說,“我不能——”
“你能!你在害怕什麼?”羅倫斯低吼道。
“不行,放開我,放開我——”
羅倫斯鬆開手,莉莎站在原地,悲傷地耷拉下肩膀,止不住地哭泣着。這下,就連洛汗老師也不能再假裝沒有看到了。
“場邊好像出了什麼狀況,”他猶猶豫豫地說,“三組的選手……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昨晚沒有休息好……?”
觀衆們在看臺上嘰嘰喳喳地議論着。
羅倫斯知道自己向來不善於應付這種狀況,這次令他尤其迷惑:
莉莎平時永遠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咧咧的活潑樣子,更何況昨晚已經祭拜過了,甚至連祭拜活動的提出和組織者都是她本人呀,爲了進入大堂,她拿出那麼一套精心設計過的獵具生物使用策略,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那她現在究竟又在擔心什麼?
她到底怎麼了呢?
看臺上,赫蘿突然開始揮手。羅倫斯越過莉莎的肩膀注意到,她把兩隻胳膊環繞起來,做出擁抱的姿勢,不停地示意他。
羅倫斯心裡一驚。
他猶豫着伸出手,可是面對啜泣的莉莎,他怎麼也摟不下去。這算什麼呢?
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這女人!他煩躁地想到。
這簡直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尤其是他的時間——他還要比賽呢!
這想法只持續了一秒鐘。他在想什麼?自己的同伴正在經歷痛苦,他當然要儘自己所能安慰她。誰說平時樂觀開朗的人就要永遠樂觀下去呢?誰規定她不許在比賽前緊張掉鏈子?他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她?不表達支持理解而是在心裡埋怨?他爲自己有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
他拍了拍莉莎的後背,安撫道:“大家都不容易。我之前只想過接任務,出任務,根本沒想過獵人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用來操縱的遊戲角色。”
莉莎擡頭看着他。
他知道她不可能聽懂,但恰恰如此纔是最安全的,他可以敞開心扉說實話了。
不顧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身後其他選手們攻略進度已經過半,他突然放鬆下來,平和地繼續說:
“也許那些主角們在每次出發前都曾打過退堂鼓;
也許他們面對古龍危機時也寫過生死狀,寫過遺書,甚至可能有過臨陣脫逃的念頭;
那些傳奇獵人,在成爲傳奇之前,都是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沒有人在意他們,也沒有人對他們有過期待。生活和遊戲還是不一樣。”
“……爲什麼說這些?”莉莎低聲問。
“因爲我終於想明白了。”他輕鬆地望着她,“何必活得這麼累呢?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她不住地搖頭。
“道理我都懂,但不給自己壓力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不假,而且從辯證法的角度來說,你一定是要先經受壓力,才能意識到壓力過大的壞處和擺脫壓力的不可能。我說的是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見莉莎還是迷惑,他索性拽起她,帶到左側的武器區前。
“這是一個正反合的命題,”他不顧周遭驚異的目光和紛紛議論,當場上起了哲學課,“正題是生活中充滿壓力,反題是其實不需要給自己壓力,那麼合題呢?”
“……給自己適當壓力?”莉莎也自顧自地回答道。
羅倫斯搖搖頭。
“那就是,即使生活中充滿壓力,我們自己的內心還是可以選擇不把它當成壓力?”她又拿不準道。
羅倫斯再次搖頭。
“這是一種庸俗的解讀。
真正的合題還是生活中充滿壓力。
但我們要意識到,這壓力是正常的。
除了壓力之外,我們不要把‘是否接受壓力’、‘面對壓力我們應該怎麼辦’再當成新的議題來考慮了。這會在原本的壓力之上曾添一層二次壓力,你發現了嗎?”
莉莎眨了眨眼睛。
“你的問題不是壓力過大,而是面對壓力,你把如何解決壓力、如何在他人充滿壓力的目光下仍能繼續保持發揮當成新的壓力源了。
對這個問題的無知進而再次變成新的壓力源,於是就像套娃一樣層層疊疊地嵌套下去,你就崩潰了。
可實際上呢?承認壓力,面對壓力,解決壓力,如同現象學一樣簡單。
事情本來是什麼樣子的,就讓它按照原本的樣子去存在就好了。”
他從架子上抓起一對骨質雙刀,塞進莉莎手裡。
“現在,你的任務就是解決掉眼前的那個壓力源,”他指向木架後面的機器,“解決掉它之後,你的心態自然就變化了。 ”
有那麼一瞬間,莉莎若有所思的臉上露出釋懷的表情;但下一秒便再次被陰雲佔據。
“已經來不及了,”她低聲說,“已經浪費這麼長時間了……”
“你還是沒能朝向事物本身,”羅倫斯告訴她,“當然你不是現象學家,這很正常……但你要意識到一切發生的都是合理的,好嗎?
浪費了這麼長時間又怎麼樣呢?這些時間本來就是活該被浪費掉的。
如果我們不花這麼多時間說這些,如果你不哭出來,你又怎麼能有動力呢?估計你現在已經昏倒了吧!或者已經棄權了,不是嗎?”
莉莎忍不住露出苦笑。
“這你說的倒是沒錯。”她無奈道。
“對吧。所以這些浪費是必要的……甚至在這個意義上講,這都不能叫‘浪費’了——畢竟誰來定義是否算作浪費呢?我覺得這次探討是很值的。”
莉莎看了看手裡的雙刀,緩緩握緊刀柄。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抱歉耽誤你這麼長時間。”她頭也不擡地說。
“沒事,”羅倫斯告訴她,“反正我看你也沒有抱歉的意思。你是在報復我吧!”
莉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是因爲昨天晚上我擅自告密,對不對?你這就是在報復我……”
“我總不能耽誤朗風特的時間,”她戲謔地看着他,“人家還要給我們拿第一呢!”
“滾。”
羅倫斯抓起大錘和輕弩,與重新振作起來的莉莎分別跑向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