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是世事難料,沒想到撞槍口上比撞南牆上幸運,本來撞南牆頂多撞個頭破血流,而撞槍口上的卻沒有幾個活下來的,看來我不僅幸運地活了下來,還要因禍得福。剛進研究室時,雖不敢自比臥龍,但亦有臥虎之志。研究室號稱市長的智囊團,聽起來都讓人興奮,無奈蝸居五年,這個清水衙門不過是南陽臥虎岡,每天過的日子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多少次劉玄德勸諸葛孔明的話迴盪在耳畔:“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莫非這劉一鶴要效仿劉玄德?“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莫非我破天荒地遇上了陽春?
弄不清劉一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不敢貿然開口,只是慎重地搖了搖頭,劉副市長哈哈一笑和藹地說:“小明啊,眼下市政府辦公廳七百人多中,旁門左道的假碩士不少,但文憑怎麼來的,我心知肚明,我身邊急需有真本事的真秀才啊。”
我靦腆地說:“劉市長,您的綜合二處哪個不是出手不凡的筆桿子呀?真秀才也未必有真本事啊!”
劉副市長鄭重地說:“是啊,他們寫八股文章個個是出手不凡,可是沒有思想,我說的思想不是道德訓條,而是創造。剛纔李玉民彙報的調研報告就是按八股文章套路寫的,而你現在給我的這份報告纔是創造性的,這兩份報告都出自你的手,看來你的可塑性很強嘛!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調到綜合二處?”
說實在的,到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五年了,聽到的見到的也不算少,改革開放以來思想解放之聲就不絕於耳,這說明不夠解放的思想一直束縛着我們,從一位念慣了官樣文章的常務副市長嘴裡說出“解放思想”四個字不足爲奇,反正所有的領導都在說,但是劉副市長不僅談思想,而且與創造一起談,這就不得不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我一直認爲中國沒有哲學,只有不成系統的經驗主義,這也是我們只意識到經濟上是發展中國家,卻意識不到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社會上更是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原因,“思想”的主題就是政治權威,談何創造?
如今“創造”兩個字在常務副市長劉一鶴嘴裡說出來,我還真有一種“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的衝動,便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劉市長,一個民族總要有人拆下肋骨,點燃火炬,這樣的人一般都出現在秀才中,想不到您作爲政治家也有勇氣仰望星空,這不光是東州人民之幸,更是我黃小明之幸!”
這雖是我的恭維之話,但確實發自肺腑。人活在世上,有一半也是爲了“看重”這兩個字,不然追求成功幹什麼?我在市政府大院熬五年了,還不知道多久纔可以做到“鳳翱翔於千仞兮”,雖然說偉大是熬出來的,但是又有幾人僅僅靠熬着而成爲偉人的?平庸的人熬着可能是日常生活,而有鴻鵠之志及鴻鵠之才的人熬着很可能是坐以待斃!老地方坐久了,心裡還發涼、雙眼還發黑呢,何況命運?人的命運是絕不能建立在二乘以二等於四這樣的真理上的,人活着就是活那麼一線光亮。想不到撞南牆竟然撞上了大運。
我是和李玉民腳前腳後調到辦公廳的,雖然都是平調,但是辦公廳副主任與研究室副主任比起來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當然我這個辦公廳綜合二處的正處級調研員比研究室的正處級調研員腰桿也直了不少。我的事由於趙忠沒少操心,因此我到處裡工作後,大有士爲知己者死的勁頭,處處站在趙忠的立場上全力維護趙忠的利益。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發現綜合二處在趙忠的領導下不僅不是思想創造的聖地,而且是大搞絕對君權,實施養蜂戰略,全處同仁每天坐在辦公室內就像進了蜂箱。最慘的就是我,由於趙忠自以爲在我調入綜合二處這件事上出了力,儼然以我的恩人自居,將我這個在劉副市長眼裡的大秀才,當成了他的小秘書,甚至是拎包的,呼來喚去,每天忍氣吞聲地活着,不僅丟掉了在研究室工作時的那份清閒,更有一種丟了尊嚴的屈辱。
趙忠對我採取的最專制的手段就是不讓我有任何與劉副市長接觸的機會,但是劉副市長的發言稿卻成了我的專利。趙忠顯然是在提防我,儘管我謹小慎微地壓抑着自己,但是趙忠很清楚,如果給我接觸劉副市長的機會,全處最可能取代他的就是我。別看我是正處級調研員,劉副市長要想把我的“調研員”三個字換成一個“長”字簡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自從我調入綜合二處以後,劉副市長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寫的全部材料先要由趙忠過一遍,然後他根本不與我打招呼,就拿着我辛辛苦苦寫的材料邀功請賞去了。憑我的直覺,劉副市長心裡應該是有數的,可是爲什麼再也沒有召見過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個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我剛到綜合二處時,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對我都帶搭不理的,我以爲他們是嫉妒我文憑高、級別又是正處級,將來在進步上擋了他們的路,時間久了,我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幾個之所以對我不冷不熱的,是因爲我和趙忠走的太近了,他們都以爲我是趙忠調來的,認爲我是趙忠的人。
我心想,當初明明是劉副市長看中了我,和趙胖子有什麼關係?他不就是奉劉副市長之命跑了跑手續嗎?其實手續上他也沒費多少心思,具體事宜都是人事處辦的,我尊重你趙忠,完全是因爲你是綜合二處處長,還真以爲自己是別人的大恩人呢,整天拿我當丫鬟使,被大家孤立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不能弄得裡外不是人,於是便試着向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靠近。這幾個人並不領情,我知道他們有顧慮,根本不相信我,於是我當着大家的面,讓趙忠吃了兩次軟釘子,當時趙忠很下不來臺,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這才漸漸接納了我。
但是趙忠被我得罪了,別看趙忠胖得跟豬似的,心胸卻小得很,我知道趙忠一直在伺機抓我的小辮子,我對待工作愈加認真,試圖不給趙忠機會。然而人要是點背了,喝涼水都塞牙。市委書記到市招商局調研,劉副市長陪同,這次會議我並未參加,是朱大偉陪同趙忠去的。會上市委書記發表了重要講話,趙忠錄了音,當然劉副市長也發表了講話,發言稿還是我寫的。趙忠回來後將錄音筆交給了我,讓我連夜將書記的講話和劉副市長的講話整理出來。
我心想,你帶着朱大偉去的,這活應該交給朱大偉幹,幹嘛交給我?便冷漠地說:“劉副市長的講話是我寫的,現成的發言稿,還整理什麼?”
趙忠不懷好意地笑道:“劉副市長基本沒按你的稿子講,是發揮的。”
我無話可說,只好接過錄音筆放進公文包內。這支錄音筆是趙忠從市財政局化緣來的,剛弄來不到一個月,嶄新的,價值一千五百多元。下班後,我將公文包夾在了自行車後座上,快速往家趕,路過動物園時,門前有賣菜的,老婆早晨上班前就囑咐我下班後買把菠菜回去,我下了車挑了把水靈靈的菠菜,付了錢,我把菠菜扔進車筐內,回頭一看頓時傻了眼,公文包不見了。
我不知道是被偷了,還是掉到半路了,呆立了片刻,下意識地跳上自行車往回騎,騎着、騎着我意識到,平時我都是將公文包夾在車後座的,架子很緊,從未掉過包,一定是買菜時被偷了,只要是被偷了就不可能找到了,公文包並不貴,關鍵是丟了錄音筆,這回我可是主動把小辮子送給趙忠了。
我十分沮喪地回到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老婆說了,老婆一句也沒埋怨我,通情達理地在牀頭櫃裡取出一千五百塊錢塞給我,此時我岳母正在住院,這是給老人家準備的醫藥費,我把錢重新塞給老婆,老婆說,丟了錄音筆咱們還了不就完了嗎?我垂頭喪氣地說,哪兒有這麼簡單,劉副市長下面管着二三十個局,綜合二處跟下屬單位張張口,別說一個錄音筆,小轎車也一樣給,關鍵是領導講話丟了不好交代。老婆安慰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你們處長打個電話,讓他搪一搪,或許沒這麼嚴重。“老婆,”我底氣不足地說,“其實領導講話丟了不要緊,市招商局肯定也錄了音,只是趙忠一直在找我的小辮子,這下還不知道他怎麼做文章呢。”
老婆爲我擔心起來,他勸我去找一找李玉民,我恍然大悟,對呀,我和李玉民畢竟都是研究室出來的,我在研究室時是他最得力的干將,他現在是辦公廳的主管副主任,不可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我晚飯都沒吃,星夜打車去了李玉民家。
進李玉民家門時,是他老婆開的門,我在研究室時去李玉民家拜過年,他老婆認識我,很熱情地把我請進客廳,此時李玉民正坐在客廳的茶几旁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我進去時屁股也沒擡,只是努了一下嘴示意我坐,我心裡有事,哪兒敢隨便坐,只是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惴惴不安地說了丟包的事。李玉民聽明白後,一邊啃着雞腿一邊問我,向趙處長彙報了嗎?我沒拿李玉民當外人,簡單說了我和趙忠近來的微妙關係,李玉民並未表態,只是說我應該先向趙忠彙報,便不再理我。
我尷尬地坐了一會兒,心想,你李玉民竟是個鳥人,看樣子是下決心袖手旁觀了,我心一橫,起身告辭,我就不信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李玉民的老婆也覺得丈夫有些過分了,一邊數落他一邊把我送出門。
我走出樓道仰望星空,發現一顆流星劃破夜空,我猛然頓悟,如果這顆星星不劃破夜空,誰會知道他的存在?看來它是以不存在換取了存在,我應該學習這顆流星,一旦出發就不問歸程,其實人生是永遠走不了回頭路的。想到這兒,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趙忠家的電話。
趙忠懶洋洋地接了電話,當他聽明白我彙報的情況後,半天沒說話,我叫了兩聲趙處長,他纔像有屎拉不出來地說:“小明,這件事太嚴重了,明天我向廳黨組彙報後再定吧。”說完電話一摔就掛了。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我知道趙忠有機會向我發難了。從電話的口氣裡,我能聽出來,他將丟錄音筆的事上升到了政治錯誤,而且懷疑我私密了錄音筆,眼下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向王朝權求救,王朝權是歐貝貝的老公,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工作,正好負責材料這一塊,市委書記和劉副市長的講話錄音,王朝權手裡一定有。
果然,我給王朝權打電話時,他正在辦公室整理錄音,而且剛剛整理出來,王朝權在我眼裡不僅爲人正值,而且很有才氣,只是不懂政治,一直沒幹起來。我打車直奔市招商局。
走進市招商局辦公室,王朝權正在複印材料,見我進來,他看了看錶,熱情地說:“正好我剛乾完活,時間還早,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怎麼樣?我給你壓壓驚!”
我苦笑着說:“饒了我吧,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你還不清楚,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就是我明天交了差,照樣有幺蛾子,人家正等着我飛蛾撲火呢。”
王朝權見我着急,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明,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們一起下了電梯,在市招商局大門前分了手,我又打了一輛車心急如焚地往家趕。明天早晨我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整理好錄音材料,而且要打印出來,二是老婆給我的一千五百元錢還真得帶上,我要將這兩樣東西當着同事的面交給趙忠,死胖子,我看你還怎麼做文章。
但是第二天上班,趙忠卻遲遲沒露面,歐貝貝見我心神不寧地翻着報紙,告訴我趙忠去了肖福仁辦公室,很顯然他還真去廳領導那兒做我的文章去了,我氣哼哼地將整理的錄音材料和一千五百塊錢往趙忠辦公桌上一扔。許智泰和朱大偉見我情緒不對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看來歐貝貝從王朝權那裡得知了情況,簡單向許智泰和朱大偉做了解釋。
許智泰當場抱不平地說:“就這麼點事,至於嗎?小明,依我看,一千五百塊錢你不用拿,讓下面哪個局送一個,他們都得屁顛屁顛的,再說,以前趙忠自己也丟過。”
正說着,趙忠繃着豬臉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說:“正好大家都在,開個處務會吧。”誰都知道他要借題發揮。果然,他一開口,就將問題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說我丟錄音筆事件是綜合二處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還說此事他已經向廳黨組做了彙報,廳領導對這件事深爲震驚,十分重視,責令我寫出事情經過,廳黨組很快就會派人來調查此事。
一連幾天我都沒心思工作,我寫的事情經過和檢查已經兩稿了,可是在趙忠那兒就是通不過,看來死胖子不把文章做足,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想拉着架子要讓我受點什麼處分,廳黨組也一直未派人來處裡調查,這麼拖下去我會瘋掉的,我心一橫,去了劉副市長辦公室。
劉副市長熱情地接見了我,看樣子劉副市長還不知道錄音筆事件,我壯着膽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情況,劉副市長聽明白情況以後,蹙眉片刻,操起內線電話就給肖福仁打。
“福仁,黃小明丟錄音筆的事趙忠怎麼跟你說的?”
很顯然劉副市長的語氣是要袒護我,我不知道肖福仁在電話裡是怎麼解釋的,但是幾分鐘後劉副市長只說了一句:“亂彈琴!”便撂了電話。然後他和藹地對我說:“小明,你到綜合二處以後,我對你關心不夠,不過我一直關注你的情況,你寫的材料別看是趙忠彙報的,但是他攬不了你的功,我心知肚明,選人用人關鍵在於識人,綜合二處是我的辦公室,由我決策的大政方針都凝聚着你們的心血,別看我一天到晚忙得顧不上你們,其實你們每個人的情況都在我心裡呢。小明,丟錄音筆的事別放在心上了,吃一塹長一智,肖主任跟我說,趙忠確實向他彙報了,還上綱上線,肆意誇大,請求廳黨組派人調查,肖主任根本沒答應。小明,你的本事太大了,難免趙忠做周瑜啊,不過,既然走上了從政這條路,受不了委屈不行。好了,我要到省裡開會,咱們改天再聊,抽空我找趙忠談談,小明,你放下包袱,好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