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給劉市長當秘書視爲一種逃離,因爲劉一鶴自稱是東州這艘巨船的縴夫,縴夫的生活是逆流而上的,只有逆流而上的人才有可能找到大河的源頭,我喜歡這種生活,這很有點哥倫布尋找新大陸的味道,何況劉一鶴稱自己爲縴夫是自謙,其實他是東州這艘巨輪最稱職的船長,能給這樣的船長當秘書,即使遊歷地獄,也會像但丁遇到維吉爾一樣直達天堂的。然而劉一鶴這樣的人是永遠也不會下地獄的,頂多到煉獄裡轉一圈,然後就上了天堂,這大概是我從內心向往追隨他的根本原因。如此說來,我要比黃小明幸運得多。
在官場上最怕跟錯人,黃小明的不幸在於跟錯了人;在情場上最怕愛錯了人,而歐貝貝是愛對了,卻離錯了。她一直以爲自己愛錯了,其實是她的內心世界被權力場扭曲,一直囚禁在心靈深處的虛榮心一旦被釋放出來,必然扭曲愛的方向,正如但丁所言:“驕傲、嫉妒和貪婪是三顆星火,使人心燃燒起來。”歐貝貝一向因自己的美貌而驕傲,又自以爲嫁給了一個小男人而自卑,她嚮往夫貴妻榮的生活,對那些有幸嫁給有權有勢的女人妒火中燒,進而產生了想通過美貌換富貴的貪婪之心。命運似乎在故意跟她開玩笑,不僅讓她自食其果,還跟她撒了一個“真實的謊言”。我能想象得到,當她得知這個“真實的謊言”時,靈魂立即被拋進了煉獄。那種痛苦與煎熬甚至要比黃小明要大不知多少倍,好在煉獄是悔過和希望的境界。我堅信正在被機關幹部傳爲反腐英雄和反恐英雄的王朝權也未必好過,想必他的靈魂正在煉獄山受煎熬,說不定會與歐貝貝的靈魂在山頂的地上樂園相會,當然這是我的想象。
我之所以這樣認爲,是覺得王朝權或許作爲反恐警察、緝毒英雄是優秀的,但是卻不配爲人之夫,我認爲一個男人如果不能給所愛的女人幸福,就不要娶人家,誤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是男人最大的恥辱。我想王朝權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否則面對歐貝貝紅杏出牆,他不會如此冷靜,並且堅持不離婚。我聽歐貝貝說過,是她逼着王朝權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我也能理解歐貝貝當時的心情,她當時對彭國樑還抱有幻想,她不明白,對彭國樑這種人來說,她不過是值得睡一睡的漂亮女人而已。權力慾越強的人,佔有慾就越強,當權力之路停滯不前時,爲了發泄權力慾,往往轉向佔有女人,強烈的佔有慾是權力崇拜者無法治癒的疾病。歐貝貝是個喜歡幻想的女人,她認爲愛情應該是“千面夏娃”,然而王朝權並不是“千面亞當”,儘管王朝權由於特殊的職業,內心世界風雲激盪,但是他呈現給歐貝貝的生活卻平淡無奇,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平庸之惡在裡面,進而導致歐貝貝誤入歧途。王朝權卻一走了之,搖身一變成了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還享受着反腐英雄和反恐精英的美譽,這對歐貝貝不公平,難怪王朝權的真實身份因彭國樑東窗事發而在機關幹部中議論得沸沸揚揚之時,歐貝貝每天早晨走進綜合二處眼泡都是腫的,儘管她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是坐在她對面的我仍能感受到她故作輕鬆的那份沉重。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在歷代的愛情詩中,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於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
從歐貝貝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不能不讓我想到我的未婚妻尚小瓊,這個天性像貓的女人,我今生今世註定要成爲她追逐的“耗子”。我不知道爲什麼情願服從於她,情願成爲她的獵物,我只知道我是她渴望承受的那份重量。我的份量越重,她就越塌實。我從這種塌實中能夠獲得的不僅僅是愛,還有人生的意義。如果沒有老貓,我不可能理直氣壯地站在劉一鶴面前,正是通過她對劉一鶴的秘密調查,使得我看清了劉一鶴的公僕本色,以前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劉一鶴要求市政府常務會議室掛“爲公民服務”的牌匾,而不是“爲人民服務”,是老貓對劉一鶴的調查讓我理解了劉一鶴的苦心,他是在爲官員們啓蒙,所謂“人的現代化”實際上就是實現“人民”向“公民”的轉化。也正是在老貓的指使下,我才利用胡佔發對我的信任,到他家偷了《公務員筆記》複本,加上王朝權的錄像帶,這才引發了東州官場上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地震。也正因爲如此,我走進劉市長家小別墅時才底氣十足。
當然當我第一次發現老貓到辦公廳公務班臥底時,我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因爲我被鴉雀無聲壓抑得太久了,我討厭像“魔山”上的“療養客”一樣閒靜,我渴望風雷激盪,渴望心潮澎湃。更主要的是老貓這次潛入辦公廳臥底,必須有人配合她,我是首當其衝而且當之無愧的。我之所以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是因爲我一開始就意識到無論老貓查出什麼,都會成爲我最好的政治資源,以此說不定可以改變我的政治命運。
事實證明,一切都在按照我的意料發展。甚至在楊恆達得知老貓的真實身份後,詭譎地請我和老貓吃飯,老貓深知楊恆達要請客的用意,婉言謝絕了,我卻不能不給楊恆達面子,反客爲主,請他到河港花園會所喝酒,楊恆達欣然應允。
楊恆達之所以這麼想和我一起喝酒,是因爲彭國樑東窗事發以來,他處於非常難堪的境地,他和黃小明號稱彭國樑的左右手,現在黃小明前途未卜,楊恆達也自知前程撲朔迷離,最糟糕的是以他與彭國樑的親密關係,竟然沒受到一點衝擊,整個辦公廳都議論紛紛,許多人私下裡以爲他的命運應該與黃小明差不多,這就是楊恆達的難堪。我深知楊恆達急於擺脫這種難堪,這就是他急於與我喝酒的主要原因。他以爲尚小瓊是我女朋友,我必知道許多與案情有關的事情,我之所以反客爲主請他喝酒,的確想向他透露一點有價值的消息,因爲我從來都沒忘記楊恆達給老領導當過五年秘書,而這一點在廳領導研究楊恆達前途時,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不考慮的,甚至連劉市長也不能忽視楊恆達與老領導的這層關係,更何況楊恆達正在利用自己的尷尬處境千方百計地蒐集案情動態,無非是和我一樣想棄暗投明,向劉市長靠攏,不然他不會對許智泰爲彭國樑叫屈而嗤之以鼻,更不會得知黃小明剛放出來,就迫不及待地約黃小明去西山散心。他約黃小明自以爲做的很隱秘,但是黃小明畢竟是彭國樑的貼身秘書,認識他的人太多了,而他卻不一定全認識,這就像彭國樑當初進大鳥籠子時以爲離開東州就沒有人認識他了,簡直是掩耳盜鈴。有一次黃金週我去黃山,在天都峰頂竟然遇上了我家鄰居,世界越來越小了,有一個老外甚至認爲世界是平的。
只有東州市最有錢的人才能在河港花園會所消費得起,儘管是我父親和港商聯合開發的,但是我也很少到這裡來,倒是楊恆達比我還熟悉這裡的菜單,他說這裡的佛跳牆純正地道,我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罐,楊恆達一邊津津有味地品着味道,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大偉,做食客要像和尚一樣,‘佛聞棄禪跳牆來’,尋着香味走;做人和食客尋香味是一個道理,要尋着人味走,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那天我去省軍區大院給彭國樑送換洗的衣服,小瓊親口告訴我你是她的男朋友,我就知道平時大哥小瞧你了,其實你比大哥懂政治,早就棄暗投明了,我卻渾然不知,你可能以爲眼下處境最難堪的是黃小明,其實不然,黃小明再難最起碼可以不用面對廳裡的各種嘴臉,躲在家裡眼不見心不煩,我不行,我每天必須以綜合二處處長的身份坐在辦公室裡,必須忍受人們對我的種種猜測,大偉,大哥從政以來從來沒這麼難過,你是學政治學的,你給大哥分析一下,我怎麼才能擺脫眼下的困境。”
楊恆達如此高擡我正是他的老道之處,他是在用哀兵必勝之計變着法兒地向我打探專案組的內情,我當然不能輕易就範,先吊吊他的胃口,讓他先享受享受美味到了嘴邊想吃又吃不着的滋味,等他口水都流出來的時候再給他一點,他才能回味無窮,也不至於忘了我這個提供美味的人。我知道以楊恆達的能力擺脫眼前的困境只是需要時間,我倒以爲彭國樑倒臺是他千載難逢的一次機遇,我想他不會沒意識到這一點。
於是我用提醒的語氣說:“楊處長,我們不是常說,挑戰與機遇同在嘛,我倒覺得你現在的機遇多於挑戰。”
楊恆達饒有興趣地問:“此話怎講?”
我賣弄地說:“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說,命運頂多只能影響我們一半的行爲,還有一半就要靠我們自己去主宰,他認爲,命運是不斷變化的,而人的處事方式卻總是處於固定不變的狀態,所以當兩者處於同步協調的時候,人們就會成功,反之,當兩者背道而馳的時候,則會失敗。因此,當一個從政的人能適應時代潮流的變化而不斷調整自己的方向時,他就能馬到成功;反之,他不能與時俱進,則必敗無疑。馬基雅維利將命運形象地比喻成女人,他說,命運就好像是一個女人,如果要想讓她對你言聽計從,就必須採用非常手段控制住她。比起一個智慧平庸、舉止冷靜的人,她更願意被一個行事果敢的人征服。楊處長,我覺得你是一個一向行事果敢的人。”
楊恆達被我這番話啓發得情緒興奮,他抿了一口酒用一種似探討又似請教的口吻說:“老弟,行事果敢是以實打實、硬碰硬的辦法爲前提的,如果沒有可操作性的好辦法,行事果敢就成了莽撞。”
我明白楊恆達的心思,他仍然用老辦法在套我,我將計就計地說:“《君主論》開篇就說,‘任何想要獲得君主恩寵的人,向來都是把自己認爲最寶貴的東西或者自認爲最喜愛的東西獻給君主。’楊處長,你覺得劉市長現在最需要什麼?”
楊恆達會意地笑了,接下來我有分寸地向他透露了案子進展的情況,楊恆達聽得如飢似渴,我之所以按照馬基雅維利的方法將楊恆達最喜愛的東西有保留地獻給他,是因爲我斷定關鍵時刻楊恆達會動用老領導去做劉市長的工作,請劉市長重新安排他的工作,此時楊恆達千方百計想從我嘴裡套點東西,甚至第一時間去見黃小明,積極充當專案組與張佩芬之間的橋樑,無非是想多蒐集點有價值的東西,然後到劉市長面前表忠心,爲老領導替他說話做鋪墊,我深知老領導在東州甚至清江省的分量,只要老領導開口,劉市長就不可能讓楊恆達從屎窩挪到尿窩,必會提拔重用,市政府研究室老主任即將退休,廳裡的人一直私下裡議論李玉民很可能回市政府研究室接任主任,這樣廳裡就空出一個主管政務的副主任的位置,楊恆達覬覦這個位置很久了,他怎麼可能放棄這個機會呢。當然這個位置是辦公廳幾位綜合處處長無不夢寐以求的,但楊恆達的實力最強、機會最大,唯一不利的因素就是彭國樑案發以來的負面影響,但是這些負面影響也可以轉化成“出污泥而不染”的正面影響,正是居於這個判斷,我才向他有分寸地兜售一些對他有用的消息,這也是相當於一種有價值的投資,我堅信早晚會獲得回報的。
從政與買股票很相似,總有極少數人用獨到的眼光投資績優股,而大部分人是盲從的,還有極少數人自以爲很聰明卻蠢得很,往往將誰都不看好的垃圾股當作寶貝,結果輸個底兒吊,甚至傾家蕩產,以至於把命都搭進去。在我看來,許智泰就是後者,他抱着彭國樑這隻“垃圾股”當寶貝,孤注一擲,“死到臨頭”了還以“投資專家”自居,最近竟然夥同林永清在《內參》上連續炮製了三篇文章,爲彭國樑鳴冤叫屈,搞得專案組非常被動,以至於齊秀英破釜沉舟,將彭國樑異地關押,從東州市看守所轉移至昌山市看守所,至此,齊秀英與林永清徹底切斷了三十年的感情。私下裡,老貓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齊秀英與林永清之間的感情。案發前我就從胡佔發嘴裡得知彭國樑爲林永清解決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半躍,我告訴老貓時,她還在辦公廳公務班臥底,老貓將這條信息作爲重要線索反饋給了齊秀英,如今林永清在《內參》上連續炮製出三篇文章,顯然是在齊秀英面前爲彭國樑說情碰壁後的惱羞成怒之舉,林永清爲了一套房子可以置與齊秀英三十年的感情於不顧,顯然傷透了齊秀英的心,齊秀英在林永清的心目中顯然不如一套房子重,我斷定齊秀英不會不做出反擊的,將彭國樑異地關押就是一個信號。
然而,許智泰不僅不收手,還公開在綜合二處當着楊恆達的面大讚《內參》上的三篇文章如何伸張正義,如何主持公道,以至於楊恆達不露聲色地譏諷道:“老許,你這一身俠氣在綜合二處太可惜了,你應該去拍武俠片,要是倒退十年去拍武俠片,說不定你現在已經是家喻戶曉的明星了。”
許智泰明明知道楊恆達在譏諷他,他卻並不惱怒,還洋洋得意地問:“恆達,你知道如今這世上最缺什麼嘛?”
楊恆達不以爲然地說:“洗耳恭聽。”
許智泰振聾發聵地說了一個“人”字,然後哼着小曲邁着方步開門而去。歐貝貝被許智泰的滑稽逗得咯咯直笑,我和楊恆達卻誰也沒笑出來。
楊恆達很快就扭轉了被動局面,由於他最近頻繁出入劉市長辦公室,再加上李玉民要調走,廳裡有政治嗅覺的人私下裡開始議論楊恆達要接任李玉民,正如亞里斯多德所斷言的,“人生來就是政治動物”,這種動物性是混沌的、無原則的、盲從的、利益的,因而也是勢力的。楊恆達很瞭解這些動物性,因而因勢利導,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迎來了市委組織部的考覈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