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兒,王曉方纔有了一種解放的感覺,他認爲自己創作的《公務員筆記》就是源於一粒沙子,源於一個“點”,正是由這粒沙塵或者一個“點”膨脹爲一面鏡子的,或許它在自己手裡只是一面鏡子,但是到讀者手裡或許就成了“阿萊夫”。誰會否認心靈不是“阿來芙”?每個人的心靈都應該是一個無限維的包羅萬象的“點”,正如哈姆雷特所言:“啊,上帝,即使我困在堅硬的果殼裡,我仍以爲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可見,在混沌的夢中,心靈就是宇宙。心靈的王國是沒有邊界的,之所以沒有邊界,是因爲歷史在無意地兜着圈子,正如叔本華所言,歷史就是世世代代的人類具有的一場結束不了的令人困惑的夢。王曉方認爲,這些令人困惑的夢是最精彩的小說。正因爲如此,他每天沉湎在夢中,他認爲夢是醒的真相。夢中的他纔是他將是的人,夢中才是他將在的地方。因此,每創作一部作品,他便從夢中醒來一次,每次醒來他都無法確認自己是誰,因爲此時的醒其實是睡。而睡是虛無的一種。
《公務員筆記》給王曉方最大的啓示是,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但是人人都認爲自己知道;沒有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人人都覺得自己知道。在這部小說中,似乎每個人都有了命運的歸宿,那是因爲王曉方醒了,他像蹲在一口深井裡一樣,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翻着厚厚的手稿,誰知道他重新進入夢鄉以後,世界會發生些什麼。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王曉方眼中的每一粒沙子都是一個類似於“點”的圓心,他的夢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圓規。他認爲自己的原型不應該是面鏡子,而應該是個球體,哪怕這個球體只是一粒沙子,哪怕這粒沙子隱藏在沙海之中,他也認爲那纔是真實的自我。但是也正因爲這個球體藏身於茫茫沙海,他始終找不到。或許找到是一種終結,而找不到恰恰是意義所在。
於是王曉方始終以先驅者的姿態通過他作品中的人物創造着自己,他以自己是自己的先驅者自居,在《公務員筆記》中,情節被打碎了,每一個情節的碎片就是一個出發點,或許這是一次永遠無法到達的旅行,但重要的是門打開了,放飛了心靈。
想到這兒,王曉方似乎有了些許輕鬆感,他不怎麼抽菸,只是偶爾玩一支,目的是吐菸圈,他喜歡吐菸圈,些許的輕鬆感讓他有吸一支的慾望,他點了一支紅塔山,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了一個大煙圈,菸圈緩緩擴大,籠罩了他,彷彿他又躲進了堅果殼內,他微閉雙眼,只透過一絲光線,他看見楊恆達正坐在副主任的辦公桌前發呆,只有王曉方知道他正在想什麼;他看見許智泰正愁眉苦臉地向獄警訴苦,只有王曉方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他看見黃小明正在書房裡奮筆疾書,只有王曉方知道他正在寫什麼;他看見歐貝貝在綜合二處談笑風生,只有王曉方知道她內心深處的痛苦;他看見朱大偉拎着包畢恭畢敬地給劉一鶴開車門,只有王曉方知道他的政治抱負。
就要與這些老朋友分手了,王曉方難免有些傷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不喜歡這句話,他一向將創作看作心靈之旅,他覺得自己在《公務員筆記》中逗留得夠久了,之所以久久不願意離開綜合二處,是因爲他對每個人物的命運都有一種負罪感。當然現實中的每個人都是從原罪出發的,綜合二處的每個人也不例外,王曉方的負罪感也來自這種原罪,他認爲一個人沒有負罪感是不可能認清自己的,人只有有了負罪感才能自新。正如十字架的木頭來自伊甸園裡的那棵禁果樹,《公務員筆記》中的全部人物也來自王曉方由原罪出發的負罪感。作家的負罪感是靈感之源。靈感一定是瞬間產生的,猶如往水平如鏡的河面擲一塊石頭,心靈的河面被打碎了,但它反映的景象與大自然中的河面反映的景象完全不同,因爲心靈的河面再也恢復不了原狀。
《公務員筆記》收筆了,但它並不是提筆前王曉方腦海中的景象,道理很簡單,儘管心靈之源是個“點”,但這個“點”卻無處不在,王曉方也無法把握圓周的範圍,他只是在夢中試圖穿過圓球的人,儘管他醒了,他也無法斷定到底穿沒穿過球體,亦或永遠沒有到達。但是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接下來的旅程該交給劉英武了,他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撥通了劉英武的電話,並且不謙虛地說:“老兄,博爾赫斯藉助他筆下的赫伯特.奎因說:‘在文學所能提供的種種幸福感之間,最高級的是創新。由於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這種幸福感,許多人只能滿足於模仿。’不瞞你說,我剛剛寫完《公務員筆記》,現在心裡充滿了這種幸福感。”劉英武詳細聽了王曉方對《公務員筆記》的創作感悟,興奮地說:“曉方,我從你的幸福感中體味到了你內心世界的孤獨,而孤獨恰恰是一個作家最有價值的品質。亞里斯多德說,敘事的虛構是更高的真實。我現在迫切想看你的稿子,趕緊用E-MAIL把稿子發到我的郵箱裡。”
王曉方掛斷電話詭譎地一笑,他打開電腦,登陸自己的郵箱,然後將《公務員筆記》添加爲附件,意猶未盡地在“正文”敲了下面幾句話:“英武兄,《公務員筆記》是一次精神實驗,是一張敘事拼貼畫,是一次語言的烏托邦,是一次心靈的審美之旅。我對此書充滿期待!祝好!”打到這兒,他又反覆看了兩遍,然後心情釋然地按下鼠標,點擊了“發送”。
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十七點二十六分於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