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妖女

4妖女 燃文

華太醫此時的頭髮還是花白,背也剛剛有點彎。我記得,幾年後他的頭髮就變得全白了。他也是父皇的老臣,只是到了後來,被我趕出了宮去。

我知道他走的時候很不甘心,但他不走,馮嫣兒怎麼能騙我喝下那杯鉤吻呢?

他進來叩過頭,就上來看我頭上的腫包。我讓他看了,聽他絮絮地說了些話。不過是勸我不該去踢蹴鞠,受這無謂的傷罷了。我且只管聽着,等他開方。我看他欲言又止,就對一直等在一旁的馮嫣兒說:“淑妃,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朕也馬上就要睡一下,實在是頭昏昏沉沉的,睡上一覺可能會好些。”

說這話時,我還努力向馮嫣兒笑了一下。

果然,她乖乖的退了下去。好像還有些不情願似的。可,其實她早巴不得這一聲了吧,不用在我眼前受這煎熬!這個“熬”字可是她自己說的,她一直演得很好。

臨走,她還不忘向我燦然一笑。

我打了個寒戰。好在華太師在這裡,她沒有撲上來做出更親密的舉止。

我把手伸給了華太醫。

華太醫的手搭上了我的脈,我看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漸漸慘白。可他不敢說出來。

我屏退了所有的人,寢宮只留下了我和華太醫兩人,“是鉤吻嗎?”我問。

華太醫一下子跪在了我的腳下。

我狂笑起來,直笑得眼淚流了下來。

“皇,皇上!”華太醫大約沒見過這樣的情形,緊張得不知該怎麼辦纔好,“皇上保重!”他哀求的對我說。

“朕會的!”我咬着牙,摸着自己的項上人頭,“我會小心的照顧好自己。”我當然要保重,我曾經看到的一切,我女兒和其它嬪妃的死,他們對着我屍體的笑,連同那寒冷的北風。都已經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裡,我會一點點向他們討回公道。讓他們這些害了我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華太醫不明就裡,只是跪在那裡汗出如漿。

我沒有把自己奉獻給華太醫當作他驗方的標本。雖然他看我腹有鉤吻還好好的站在這裡,十分的好奇。

我有很多事要做,許多事,得一件件來,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但第一件,就是想去看看阿南。

我記得她住的冷宮,也記得這一年裡我爲了很多事遷怒於她,但我實在不記得她和我到底鬧僵到了什麼地步。

我努力想回憶起關於阿南的點點滴滴,可許多事情卻變得十分模糊。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剛纔猛然看到她蹲在御溝邊時,居然有很陌生的感覺。十餘年來,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阿南,從來也不知她的所思所想。若是以前,她做什麼都不會進入我的眼裡。若是我高興,最多也就是漠然置之。若是我不高興,她落在我的眼裡,就全是遷怒的由頭。

她那人,似乎總有些秘密,深深的藏着,不讓人知道。做出來和事也常常出人意表。隱隱約約的,宮中有阿南是妖女的傳聞。我只知道她總是讓我不快,而且爲的是說不上來的原因。

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很想知道那個我不瞭解的她。

我吩咐所有的人不許跟着我,我要一個人走走。此時天氣剛過了正午,熱浪卻還是十分的猛烈。我穿着單衣,還是走了幾步就止不住流汗。我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我好像每年也見不了幾次阿南,可是對永巷的道路卻又如此的熟悉。

這一次,我不知道多久沒來永巷了,只不過它的破舊倒是沒有出乎我的預料,當然,它若是不破舊傾頹,我也不會讓阿南來住。

我有些心酸,阿南因爲我,吃苦了。我希望現在還來得及,希望那些最可怕的事還沒有發生。

永巷的盡頭就是阿南住的長信宮。這還是前朝留下的宮殿,年久失修,早已沒有了雕樑畫棟。露在外面的的灰色椽子朽得厲害,屋子好像隨時都會垮塌一樣。可我知道,它和阿南一樣,竟是堅實的挺立了十幾年,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卻比我這個昏君挺立得要長久。

院門開着,我信步走了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細瘦的背影。她正背對着我,在牆腳處忙着什麼。她比我想像的還瘦,單衫之下,都能看見肩胛的脊柱的突起。

我的腦子一下子亂了,這樣的身體,她是怎麼拖動那沉重板車的?我忘記了來看阿南的初衷,只會看着眼前的背影發呆。

一瞬間,我的眼睛又有些模糊。

可她那身影中也有一種靈巧活潑的風度在。而她那小小脊樑倔犟的躬着,有防備,也有堅定,我的心一動。

我故意在腳下弄出了一點響聲。

她機警的回了頭。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是晚了!

她的額頭上有一處新的傷疤,已經落了痂,此時露出一塊粉色的嫩肉來,看起來十分的觸目驚心。

我翕動了脣,卻發不出一個音來。

我的錯誤已經鑄下,還是晚了一步。她一定不原諒我了。

她張了一雙驚疑的大眼看着我。

又看到這雙眸子,一股熱氣從我的眼底衝了上來,鼻根也是又酸又漲。眼睛裡一瞬間有些模糊的感覺。這雙眼睛裡,曾有過一滴爲我而流下的眼淚。

我一下子喜歡上這雙眼睛。阿南的眼睛!

她好像突然反應過來,在我面前筆直的擺正了姿勢。她的面上有一陣侷促,但很快鎮定下來,眼睛垂了下去,慢慢的跪了下來,“修容楚司南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她的聲音平淡疏遠,好像不太情願。

這讓我記起,她原本是一位公主。

我向前跨了一步,拉她站了起來,才一觸到她的肩,她的身體立刻繃得很緊。不用我拉,她自己站了起來,可仍然眼睛低垂着,不肯看我。

難道她非得等到我死了,對着我的頭顱,才肯認真的看我一眼嗎?

我定定的垂下頭,看着眼前這個小東西。我以前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的容顏,此時細看,才發覺她的五官精緻,膚質十分的細膩,齊刷刷的長睫毛覆着她蒼白的小臉,臉上還有些沒退去的稚氣。只是她額頭的傷疤過於顯眼,破壞了這張小臉的精緻美好。我的心要碎了。

她多大了?我心裡算了算,她嫁我時是十四歲,一年後我登基,又過了兩年,到現在她應該是十七了。可看她乾癟的身材,怎麼看也沒有十七歲。她太瘦了,這大約也是我的錯。

我擡了幾次手,終於讓我的指尖接近了她的額頭。她的貝齒扣住了下脣,眼睛越發低垂了。對我充滿了戒備。可她那樣子卻是不打算向我屈服的模樣。這倔強的小東西!

我現在想要對她好,卻還沒想好自己能做什麼。也許是因爲我經歷了背叛,才覺得她的可貴。只可惜,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我已經沒有了愛的力氣。不過我想好了,雖然我不愛她,可我要給她快樂,讓她高興。

我記起了她這傷是怎麼來的。是我在南方抓了一批反賊,在馮公的唆使下,已經決定要殺了。她突然闖進了我的御書房。我們很久沒有見過面。她難得來找我這一次,就是爲了忤逆我的意志。她與我爭辯,操着她那軟糯的南音。我一時氣急,就將桌上的玉鎮紙扔向了她……

此時,我手抖得厲害,不,不僅是手,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抖得最厲害的,是我的心。我當時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麼下得了手去。她現在一定怨恨我了。

“阿南!”我終於叫了她,一叫之下,竟是有些膽怯。

果然,她更加戒備,偷空從睫毛下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把眼睛藏在了她的長睫毛後面,“皇上怎麼知道我的閨名?”這倔犟的小東西,竟是防備我到這地步!我分享一下她的閨名又怎麼啦?

最終,我的手撫在了她的臉頰上,“還疼嗎?”我問。

她更震驚了,“皇,皇上!”話都說不利落了,但好在也沒有躲開。我是皇帝,她好歹還是記得的。

我的指尖試探着,一次次的,卻終究不敢觸動她那傷痛。我的指尖最終下滑,落在了她的脣上,“不許咬脣,當心咬破了。”她在咬嘴脣,看樣子是我讓她緊張了。不過,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訓斥她。

她的臉沒有血色,她的脣原本也是蒼白。此時她被我一嚇,本來緊扣着脣的貝齒鬆開了,血一下子涌到脣上,顯出紅豔欲滴的顏色。

我的心動了一下。

“不要站在太陽底下曬,這樣的烈日,會在額頭上留疤。”我儘量的放鬆了語氣。雖然這聽起來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果然,她那細細的小脖子上青筋一擰,越發犟着與我僵持,絕沒有想回到屋子裡的意思。

若是以前,她這樣子,我就算不自己動手,也得叫太監們拖出去打她幾板子了。可現在……

我伸手攬住她的腰,抱起了她。

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然後又沒了聲音。她的身體很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她的身上好像根本沒長什麼肉,骨頭架子硌得我生疼。這樣的身體,靠什麼一直挺到十餘年後的冬天?

我強行抱着她進了屋子,她好像也沒怎麼掙扎,似乎是被我的舉動嚇壞了。

原來記憶中時時與我頂撞的她,也有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