暾日初上,朝光邑里,蒼茫遠樹,白霧綿綿。
經過戰亂血洗的小鎮,又見炊煙。
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子探出頭來,極目遠眺。
同住的劉凡正在汲水洗臉,擡頭正好對上王九的目光:“呦,王九,又起得這麼早?你那生意也不在早起,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習慣了,也就睡不着了,劉大哥又去買燒餅?”王九憨憨的答道。
劉凡點了個頭,從燒餅擔子裡摸出兩個燒餅,丟給王九:“吃了吧。”
王九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頭,每日都吃劉凡要賣的燒餅,也沒什麼東西好回報的,遂開口說道:“總是拿劉大哥的東西……。”
劉凡爽朗的笑了兩聲,止住王九的話:“別這麼說,要不是你呀,俺早就死了,燒餅這點小事,可別提啊,”說着提起燒餅擔子,就往街市上去了。
光是啃着燒餅有點幹,王九回到屋子裡面找水喝,屋子裡面沒有多餘的東西,極盡簡單。
他在這個小鎮已經住了六年了,一直借住在劉凡這裡,六年前他醒過來之後,發現了垂死的劉凡,王九和前來提魂的鬼差還有些交情,於是告了個情,當時死的人太多,冥司也是團團亂,偷放一個也不算大事,鬼差也就賣了個交情。
後來王九才驚奇的發現,他竟然活了回來,成了一個普通的凡人,只是他仍能看見鬼魂,但是以前看得多了,也不覺得害怕,有些小鬼還很有意思,也會幫王九些小忙,久而久之,街坊鄰居有些妖鬼纏身的災禍,都來找王九。
王九當然不敢告訴別人實情,只說自己略通《易經》之類,對兌卦、震卦等一知半解而已,但是因他每每言中,四鄰都是信得不行,漸漸得了一個‘神算’的美譽。
劉凡是個熱心腸,戰亂裡死了全家,也一直沒想着續絃,只有一個兒子叫小虎,只有六歲,平日王九不去街上算卦的時候,就幫着劉凡帶孩子,過得也挺悠閒的。
但是閒暇的時候,他總會想想冥司裡的事情,上次見到鬼差,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鬼差都是生面孔,但和王九搭了幾句話,也就熟稔了,告訴了王九些冥司的事情。
十王殿的殿王都還好,每一個走的,還是原班人馬,只是司書、汀蘭兩殿,有些不消停。
司書殿一直都沒有司書,只有一個副司書洛涯,兩位文書,一位姓巫,一位姓白,但是洛副司書很少在司書殿裡,很多時候都在汀蘭殿裡,而冥王卻是一直留在司書殿內,很少出現在別的地方。
據說冥王身子剛剛好了沒有多久,前些年一直大病小病,連牀都下不了,幾次徘徊在生死邊緣,突然之間卻好轉了,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功勞。
王九最後一次見遙汀,是去給她送玉訣,至於遙汀爲何會消失不見,他又是怎麼重新成爲了凡人,冥王又是如何久病不愈,王九不是沒有想,只是他想不太懂,也就放下不想了。
“伯伯,伯伯,”小虎脆脆的聲音響在不大的院子裡。
“小虎餓了麼?”王九說着,就將沒有吃完的一塊燒餅遞了過去。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懂事得也早,小虎早就學會自己穿衣、吃飯以及打理自己了,王九見他穿得整整齊齊,心中感慨着小虎的懂事和乖巧。
小虎接過王九遞過去的燒餅,還禮貌的和王九說了聲‘謝謝’,王九摸摸小虎的額頭,誇他知書達禮,王九原本也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但在司書殿裡,整日對着滿是字跡的文書,還有成冊成冊的典籍,王九也就多少看了些,教教小虎也是足夠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吃罷了早飯,王九開始陪着小虎讀書,從很淺顯的《三字經》看起,每日只看八個三字,二十四字,小虎倒是學得有模有樣,王九想着自己莫要誤人子弟了,還是應該勸勸劉凡,將小虎送進私塾裡。
給小虎唸完今天的內容,王九收拾了一下餬口的家當,到街上轉悠了一圈,卜了一卦,賺完了今日的口糧錢,匆忙的趕回小院,摘了些菜葉,切了些胡蘿蔔絲,碎了幾刀蔥花,做了三碗麪湯,麪湯剛上桌,劉凡也提着燒餅擔子回來了。
劉凡沒有固定的燒餅攤子,每日就是走街串巷的賣,好在小鎮也不大,就算是晃晃悠悠的走,一整天也就走完了,劉凡上午剛走了半個鎮子,中午這是回來吃午飯的,下午接着走另一半鎮子。
小戶人家吃飯沒講究,中午吃飯的時候,小虎吃得滿頭大汗,兩個大人閒着聊天。
“那邊張大娘家的小包,年尾就娶親了,媳婦是張家屯的,聽說是張大娘遠房叔侄的一個什麼外甥女,遠着呢,也把俺給繞暈了,”張凡將燒餅掰碎成幾塊,放到麪湯裡。
王九愣了一下:“張大娘?就是那個院落旁邊的那家?”
“對啊,”劉凡擡起頭:“你說啊,那麼大的一個院落,一直都落着鎖,沒有人住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是前兩年來過一個人麼?”王九當時隔得挺遠看着,覺得背影很像是副司書,可是他對於自己爲什麼活着這件事情,一直稀裡糊塗,也不敢上去看。
“對啊,本來隋大人看院落一直沒人住,是打算收回的,沒想到當天就來了一個人,說是自家妹妹的院落,名字什麼都有鼻子有眼的,因爲張大娘給作證,隋大人也就沒話了,”說着劉凡放低聲音,掃了眼四周:“俺看啊,是隋大人看中那個院子了,想要留給自己,本來麼,戰亂裡也死了不少人,誰都不知房子的戶主能不能回來了。”
王九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發顫:“張大娘認識那個院落的主人?”
“認識啊,”劉凡看着他有些顫抖的手指:“怎麼了?你沒事吧?”
“沒,大概是劈多了柴火,歇歇就好,”王九垂下眼。
“伯伯,伯伯,”小虎插話:“等小虎長大了,就幫伯伯劈柴。”
劉凡和王九一起看向小虎,王九離着小虎近,伸手擼了擼小虎的頭髮:“虎子真乖。”
中午吃罷了飯,劉凡避了一會兒午陽,就又挑着擔子出去了,王九想了會兒,仍沒止住好奇心,把小虎哄上牀去睡午覺,自己踱步往張大娘家去。
秋老虎還未掃盡夏季的薰熱,午後空氣裡擰不出丁點水分,此時已近十月中旬,距離年尾也不算長了,張大娘人逢喜事精神爽,正坐着個小凳子裁喜字,旁邊的小案子上,已經堆了厚厚的一摞。
“王九啊,”張大娘笑眯眯的:“怎麼有空過來?喏,坐下說說話。”
小鎮本來就不大,王九可是小鎮裡唯一的‘神算’,名氣倒也不小,連隋大人這種所謂不語怪神亂力的讀書人,都要看重他三分。
“大娘是在給小包準備東西?”王九拿起一個喜字在手裡,做出欣賞的樣子。
“是啊,該準備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張大娘笑得非常開心,臉上開出了很多菊花褶子。
王九漫應了一聲:“哦。”
張大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仍是笑着道:“就是小包那個孩子不懂事,非說要找一個像是他遙汀姐姐那麼美的媳婦兒,那怎麼可能呢,遙汀姑娘的那種容貌,俺看是比天仙都要美,後來因爲戰亂就不見了,說不定啊……就是天仙呢。”
王九擺弄着手中的喜字,也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他一向都有些木訥。
不過張大娘還沒分享夠,所以仍舊繼續道:“兩個月前,有個說是遙汀姑娘哥哥的人來過,長得那也叫一個俊啊,真是一家都是美人胚子裡面刻出來的呀。”
“是啊,大娘還記得那人的樣子麼?”王九隨意的答了一句,他的相貌雖然與美不掛鉤,但是也算是個端正,但是自從去了司書殿以後,司書、副司書和文書,都像是年畫裡的神仙一樣,於是王九一直覺得,要當文書以上的職官,好的相貌也是必須的。
“這個……,”張大娘擡頭正回憶,卻突然越過王九的肩頭‘呀’了一聲。
王九也隨即轉頭看過去,驚得髮絲都抖着,手中的喜字,飄飄悠悠的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