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藤秋顏並不避諱我地脫掉外套，直接睡倒在牀上。經過了驕傲、不屑和種種驚訝於畏懼之後，現在她的眼神變得平靜又簡單。這種平靜讓我甚至連欺負她的念頭都不會生出。儘管我的生活之前一直是一團糟，我的內心也一直扭曲又糾結，看過一些書經過一些人世間可笑事的我依然堅持認爲，內心的平靜是一個人獲得幸福快樂的根本。自己做不到，卻很佩服那些能夠做到的人。
藤秋顏所揹負的壓力無疑非常巨大，此時此刻她能放下那些，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於我而言也值得努力學習。夾在女神、不死王和人世間這些爛事的縫隙裡，我總是難以平衡自己的脾性。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我期待那一天。
房間裡的燈被藤秋顏隨手關掉，勻長的呼吸告訴我這女人其實也睡不着，估計是在黑暗中乾瞪眼。
黑暗對我來說完全沒用，我仍能以平常的目光看到臉色略紅的藤秋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鐘後，我收回目光，閉上雙眼。
閉上雙眼，我就看見了艾爾西婭。
英姿颯爽的女神姐姐今天神情嚴肅，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她目光炯炯，彷彿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
看到這架勢，我的小心肝忍不住撲通了幾下，知道今天應該會發生一些預想不到的事。
“人類，我從不會干涉你的決定。”
對於這一點，我從來不否認。艾爾西婭對我自然是沒話說，雖說一開始的同盟並不夠嚴密，後來隨着我們的命運漸漸融入一條線上，她對我的寬容和我對她的理解都在漸漸提高。
這種寬容共存，對於我們雙方來說都極爲難得。
“這一次你選擇去人類強者集中的城市，證明你已擁有了當初沒有的勇氣。”艾爾西婭繼續說道，“我很欽佩你的勇氣，你幫助我恢復神力到現在這個階段，我覺得有一部分力量可以借用給你了。”
我愣了一下，心說沒有這麼好的事吧？當初艾爾西婭可是跟我說過，想要進一步提升力量難上加難。借用了未來女神力量的我如今在人間已算得上是強者一枚，想要更上一層樓除非融上不死王的記憶。
偏偏那是我最討厭的……不死王的記憶對於我來說太過陌生，我纔不要成爲另外一個人。
斟酌片刻，我在冥想中直視未來女神。
“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除了讓我變成那個可怕的不死王之外。”
艾爾西婭輕輕擺首：“我認識的人類是你，我並不希望你成爲不死王……如今主神大人失蹤，如果不死王重現，天地間恐怕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他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其實心中相當惴惴，超越了人類範疇的力量總是讓人心悸。別看在耶雲我敢放肆敢囂張，一旦問題涉及到神族層面，我知道自己可能連個螻蟻都算不上。這就是境界差距的悲哀。
“人類，你可以尋找屬於自己的力量。”艾爾西婭說得凝重，語氣也和最近的輕鬆完全不同，“經過‘才能’的錘鍊，如今你已可以達到擁有‘戰藝’的標準。”
艾爾西婭的話很平靜，對於我來說卻猶如一聲炸雷！
我渾身一抖，猛然睜開雙眼。
黑暗中我起身跳出包廂，在藤秋顏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消失在車廂過道處。
我躲進了廁所，這是不能被藤秋顏發現秘密的最好所在。
“你說什麼？”我緊張地追問艾爾西婭，“你說我現在可以擁有‘戰藝’了？”
即使是最高檔的車廂裡，衛生間依然不算太乾淨，有點異味。當然對於這種情況我早就不在乎，我和艾爾西婭第一次直面就是在自家衛生間，那個破地方也不怎麼樣。
艾爾西婭沒有立即回答我，我閉上眼睛也沒看見她。說完剛纔那話之後，女神姐姐彷彿消失了一般遁入黑暗中，再也不見蹤影。
於是我一個人很苦逼地蹲在廁所裡，忍受着刺鼻味道的同時，又看見鏡子裡自己那張充滿了不自信的臉。
在時光的流逝裡，我慢慢冷靜下來。兇案現場的車廂被全部取證完畢後，這節列車的大部分人選擇了更換車廂，整節車廂裡只剩下我和藤秋顏倆人，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敲門求廁所一用。我盯着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很久，那個我並不瞭解的自己，那個自從父母不在後就變得扭曲又迷失的自己，那個沉默中又時刻想要爆發的自己……
也許正如之前艾雪所說，我們首先要戰勝的不過是自己而已。
我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就這樣站了一會，艾爾西婭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彷彿帶着某種不爲人知的疲憊。
“人類，如果擁有‘戰藝’，你身上現在的所有‘才能’都會消失。”
我做了個聳肩的動作，雖然艾爾西婭並不真的在自己面前。
從另一個側面可以看得出，未來女神的強大力量正在漸漸恢復。不管當初是誰決定讓她的靈魂在我體內甦醒，這個決定現在來看都無比正確。
我的身體不接受任何精神攻擊，肉體雖然脆弱卻帶着某種神秘氣息，女神的精神力量在我體內也容易發揮。綜合這些林林種種的碎片，我總覺得最開始艾爾西婭的出現可能就不是什麼意外，也許這裡藏着更多我不知道的原因，我不想深入思考。
想多了容易陷入絕望，對於普通人類來說都是如此。
“沒所謂了。”我對艾爾西婭說，“如果不經歷一些事，我也不會覺得強大有多可貴……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強調自己的主張，強大是必須的。”
艾爾西婭沒有否定我的論調，即使是神國也是以強者爲尊。若不是雷神擁有制衡其他勢力的強勢，諸神大概也不會考慮把艾爾西婭嫁給他吧？從艾爾西婭的隻言片語裡也看得出，那位雷神對未來女神一片癡心。
至於未來女神到底什麼心思，那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艾爾西婭對我的言論並不否認，也沒說贊同。我們在味道刺鼻的廁所裡完成戰藝授予，這一點本身就帶着強烈的諷刺意味。
可能是跟我相處得久了，艾爾西婭也不太在意形式上的小細節。對此我只能說，這姐姐應該是被我帶壞了……
站在衛生間裡，我覺得自己的表情猥瑣無比。偏偏艾爾西婭此時又顯得極爲聖潔。這兩種強烈對比造成的衝擊讓我不得不感慨一件事，這世界果然很寬容，容得下許多的態度，容得下人和神。
“我所能賜予你的戰藝與力量無關。”艾爾西婭的聲音低沉緩慢，口氣鄭重無比，“你們人類當中的放浪師擁有戰藝是因爲諸神恩賜，這種恩賜並非毫無理由。”
“人類的世界，諸神會加以祝福。因人有探索的勇氣與慾望。”
“這種慾望在神國消失已久，諸神因強大而謹守安逸。”
“人類渴求與諸神平等，尋求強大之路，渴望掌握自身命運。”
“戰藝，是諸神留給人類的尊重。”
“經由戰藝，人類可以窺見諸多極限，最終衝破這世界的束縛。”
“戰藝在身，你將不再是一個普通人類。”
……
艾爾西婭的話語一句句落入我心中，散成無數圓潤的回聲。
隨着一聲聲話語，我原本浮躁的心情漸漸平靜。哪怕人世間的事我還未曾全部讀懂，這一刻我也聽得出專注與凝重。
艾爾西婭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空靈裡。又有無數碎裂聲自我心中嘩啦啦綻放。我慢慢垂下目光，感覺體內的冰冷和灼熱交織，猶如一首歌。
許多幻象在眼前滋生，夢境中的遼闊草原，現實裡的城市森林。繁華和寂寞，冷漠與熱血。時光流轉中的痛苦和卑微，內心中無數次想要迸發的熱血與激昂……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同時體會這麼多複雜情愫，那些細膩的思緒猶如道道洪流沖洗我的感觀。
轉而寂滅。
在黑暗中我的許多感知都漸漸消失，最後只能聽見自己心跳。廁所裡的燈不知何時已經滅了，我在沉重的呼吸中慢慢眩暈。
我知道其實時光不過流逝了一瞬間，只是我的感知在這瞬間被擴大了無數倍。
經過這一瞬間，再回到正常的世界。
有一些東西離我而去，新的則尚未到來。慢慢清醒過來的我擡起頭，看着鏡中的自己。那個額頭沾滿汗滴，雙眼通紅的少年依然有着敵視整個世界的目光。
凝視了一會鏡子裡那個傻小子，我覺得頭疼欲裂，渾身發燙。艾爾西婭輕聲告訴我這是戰藝成長的必經之路，我大概要經過一天一夜的這樣折磨才能恢復，並同時擁有“戰藝”。我很想問一下其他人擁有戰藝時是否也經歷如此慘狀，但已經完全沒心思問了。
跌跌撞撞從衛生間裡爬出去，重新回到包廂，迎接我的是藤秋顏驚訝的目光。
“你怎麼了？”
我想解釋一下，發現自己現在連胡編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隨意地揮揮手，一頭扎倒在牀上。
窗外車輪滾滾聲隆隆，我的身體像被列車碾過一樣難過。
藤秋顏又問了我兩聲，在經過輕微的皮膚接觸後終於發現我的體溫已異於常人。發出一聲微微驚呼後，女治安官開始手忙腳亂地照顧我。
天可憐見，這女人曾幾何時照顧過人了？我被扶着灌了幾口水，又搭了一條溼毛巾，藤秋顏已經忙得頭上見了汗。在痛苦的灼燒中我甚至都沒力氣吐槽她——這女人單挑十幾條彪形大漢也不至於出汗吧？
心情複雜，身體的痛苦讓心情連複雜的餘地都沒有了。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醒來折騰無數次，汗水浸透衣裳，體內的痛楚從陣陣波瀾變成驚濤駭浪。一整個深夜和白天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