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闕宮中,燈影綽綽,一條黑影見四下無人,快速地溜進內寢,而厲太后依然毫不知覺地陷入在昏迷中。
黑影用手試探了一下厲太后的鼻息,緊接着從懷中掏出幾包藥粉,將藥粉倒入一隻小碗中,調水和勻,但是調藥的湯匙和碗盞磕碰的聲音,卻不像尋常和藥,而是帶着急促的不規則碰撞,似乎和藥的人緊張過度,而不斷的戰慄着。
藥終於調好,成褐色的稀稠狀,還有股奇怪的難聞的味道,黑影戰戰兢兢走向臥榻上的厲太后,先將小碗擱在一邊,拿枕頭給厲太后的頭部墊高了一些,這才重新端起小碗,用勺子邊攪動,邊舀起一勺,送向厲太后緊閉的烏脣,因爲顫抖,勺子中的藥汁滴了好幾滴在厲太后的衣襟上,黑影已顧不得許多,硬着頭皮用勺子撬開厲太后緊咬的牙關,將剩餘的藥汁送入厲太后的喉中。
病人無法自主吞嚥,所以藥汁送入後,又從脣角邊溢出了不少,黑影不得不將小碗放在膝上,接着舀起第二勺,這回,黑影用一隻手托住了厲太后的喉部,在送下第二勺藥汁的同時,擠壓着厲太后的喉部,強迫病人吞嚥,如此喂下第四勺時,厲太后似乎有點知覺的跡象,喉嚨管裡發出“咕咕”的怪音,黑影停住動作,鬆開了手,靜瞧厲太后還會作何反應。
果然,厲太后立即就嗆咳起來,沒咳兩下,厲太后突然雙眼一睜,怒目圓瞪的坐立起來,一隻胳膊還直直的擡起,指向正前方,愣了有一兩秒鐘的時間,緊跟着,厲太后口一張,哇的一下,一大口鮮血噴出,不僅浸染了衣被,連黑影的肩頭也被噴濺到不少,這一口血噴的太突然,還沒等黑影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厲太后兩眼翻白,竟又直直倒下,頭歪向枕頭一邊。
“哐當!”黑影膝頭的藥碗跌落在地,這一響動在死寂詭異的寢宮中尤其顯得尖利刺耳,剩下的藥汁全灑在地上,流溢成古怪的形狀,並慢慢滲入地板縫隙中。
黑影木木呆呆的站起身,離開臥榻邊,停了片刻之後,緩緩對着臥榻跪下,一下接一下地磕起頭來,每一下都咚咚的碰在堅硬的地板上,額頭很快滲出了鮮血,磕頭碰到的地板上也是血淋淋的一片,“都是奴婢害了你,太后,奴婢這就隨你而去,你不用擔心那邊沒人侍候了!”
原來黑影正是找藥回來的椒蘭,可惜,她寄託了全部希望找來的藥,不僅沒有讓太后起死回生,反而還立即害死了本來就虛弱不堪的厲太后。
椒蘭彷彿已不知痛一般,把自己的額頭全磕爛了,髮髻也因爲用力過猛,全披散下來,如果說臥榻上的厲太后是一個死人,那椒蘭則宛如一個活生生的披頭散髮的女鬼,椒蘭卻渾然不覺,她緩緩站起身,慢慢的抽出一副她早已準備好的白綾,踩在凳子上,想把白綾往房樑上搭。
白綾很輕,椒蘭試了好幾次才勉強搭上,人已累的氣喘吁吁,歇了一下,她把白綾兩頭拉齊,挽了一個死結,又試了試結實度,然後將自己的脖子掛了上去,“太后,太后啊,奴婢來了!”
椒蘭一聲哭喊,雙眼一閉,腳下就要蹬開凳子,豈料,這時卻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椒蘭,你要幹嘛!”
椒蘭愣住,驚恐的瞪圓了雙眼,整晚上的珠闕宮,沒有比這聲音更詭異,更讓人膽寒的了,因爲椒蘭聽出,那是厲太后的聲音,可明明,自己不是眼看着厲太后都過去了麼?
“哀家問你話呢!你,你掛白綾作甚!”厲太后的聲音再次響起,甚至比頭一回更真切,且帶着椒蘭所熟悉的嚴厲與責備。
椒蘭總算緩過一點神來,她慢慢離開白綾,慢慢在凳子上轉身,帶着惶恐驚懼望向臥榻,臥榻上的厲太后也正半支着身子死盯着她。椒蘭有些不知所措,她戰戰兢兢的問道,“太,太后,你醒了麼,還是……”
“還是什麼!”厲太后虛弱地喘着氣,返身躺下,“大膽奴婢,你這是以爲哀家殯天了,要隨哀家一起走麼,哀家還沒那麼容易過去吶!你,你還不快給哀家倒杯水來?”
“是,是,奴婢這就去!”椒蘭驚喜過望,簡直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換了誰在短短几個時辰經歷如此驚心動魄的大悲大喜,怕都受不了啊。
一杯暖身的熱水下肚後,厲太后的精神似乎大有好轉,她冷冷的將杯子遞給椒蘭後,打量着自己身上被褥上的血跡,以及椒蘭那還在不斷淌血的額頭,椒蘭見狀忙道,“奴婢這就給太后把這些污穢給換了。”
厲太后哼了一聲,卻又道,“你以爲你隨哀家而去,哀家就會感念你的一片忠心嗎,你忘了,哀家交待過你什麼了?”
椒蘭想了想,疑惑道,“太后是讓奴婢看顧皇上嗎,還是處置掉爽妃?”
“你既然知道,爲何不遵守對哀家的承諾,你以爲你可以一死了之嗎?對了,你到底給哀家吃的什麼藥?”厲太后終於發現地下的藥碗和藥汁殘跡了。
椒蘭不敢隱瞞,如實道,“是太醫們開的方子,奴婢照方子抓的,只不過太醫們怕擔干係,奴婢就只好……”
“是啊!”厲太后的語氣盡管冷淡,卻也少有的溫和,“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事兒,任誰不是躲遠着走,只有你,椒蘭,只有你敢賠上性命,不惜千刀萬剮!”
“奴婢孑然一身,家中親眷早就故去,所以一早做好了死的準備,不過奴婢真的實在太幸運了!”椒蘭說着忍不住抽泣起來,“不是奴婢不想遵守承諾,而是奴婢清楚,太后您老人家若真是醒不過來了,他們是絕對不會放過奴婢的。”
“好了好了,趕緊收拾收拾吧,看你像什麼樣子,不過就是個死,有甚大不了,弄成這樣,枉費我多年心血教導你!”厲太后責怪着,在椒蘭聽來,卻字字句句充滿了疼愛。
“還有!”厲太后合上眼睛之前,喚住正要離去的椒蘭,“收拾完了,到御膳房去給哀家燉點雞湯,要熱熱的,燙燙的,什麼補品也不要擱,哀家就想喝又純又濃的。”
“喏,太后您想吃東西了?太好了,奴婢這就去!”椒蘭兩眼放光,厲太后已經好多天不進食了,全靠湯藥維繫生命,沒想到太醫的一劑狼虎藥下去,還出了奇蹟,讓厲太后從昏死狀態醒來,居然有進食的慾望了。
椒蘭兩腳生風,跑得飛快,心中不知太后是真的好了呢,還是迴光返照,可不管怎麼說,她現在是喜極而泣,恨不得把全珠闕宮的宮人們都鬧起來,一起幫忙,可椒蘭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收拾好以前,若是被人知曉了她偷偷給太后用狼虎藥,即便太后不追究,也自有人會追究,會以她蓄謀毒死太后爲名,治她的死罪,這一點厲太后心裡比誰都清楚,所以才叫她趕緊收拾乾淨。
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看着太后喝下大半碗雞湯,椒蘭的心纔算徹底的放到了肚裡,五更天后,宮人們陸陸續續起牀灑掃,她們驚訝的發現,椒蘭的額頭受了傷,而頭晚已經被太醫們診斷爲無藥可救的厲太后,卻下了一道新的懿旨,即令衆臣在她養病期間,將急奏交給椒蘭送到珠闕宮來。
歡縈看了看陸子嵩手上的衣袍,遂問道,“既然是陸將軍的隨身衣物,陸將軍爲何從未穿過?”
月光下,陸子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衣袍是我隨軍前,我孃親手縫製的,我把它帶在身邊,時時看到,就好像看見我娘一樣,可我家中本來貧寒,我娘一針一線縫製出這件棉袍不易,我又怎麼捨得穿它呢?”
歡縈感嘆道,“陸將軍自己都捨不得穿,卻拿來給我們禦寒,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惜,我不捨,是因爲感念我孃的撫育之恩,而且我平時都有軍中所發的衣物與甲冑,也穿不上它,可把它給夫人和小瓷姑娘禦寒,算是讓它物盡其用了,換作是我娘,定也會這麼做嘛。”
歡縈端詳了陸子嵩一陣,終於點點頭,接過了衣袍道,“陸將軍一番美意,我若推辭,是對將軍的不敬了,這樣,這件衣袍我們暫借一用,用完一定會原物奉還,畢竟是將軍的孃親親手縫製,我們豈可奪人之美?日後將軍顯赫歸鄉,更可告訴母親,她的衣袍溫暖了不止將軍一人呢!”
陸子嵩笑道,“哪有那麼誇張,我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歸鄉,何談顯赫?不過,夫人的話讓我娘聽了去,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呵呵”,歡縈和陸子嵩同時開懷大笑,此時抱着棉袍,歡縈竟也不覺得有多冷了。
回到帳篷中,小瓷正抱膝而坐,黑暗裡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歡縈問道,“你也睡不着麼,怎麼不出來?”
小瓷搖頭,“縮在帳篷裡都夠冷的了,外面豈不是冷得更厲害,我纔不要出去!”
“嗯,就知道你怕冷”,歡縈說着將手中的棉袍披在了小瓷身上,並替她裹緊了一些,“現在呢,好點兒了麼?”
“哪裡來的衣服?”小瓷吸了吸鼻子,“像是新衣服,卻沒有新衣服的布料和棉花味兒啊。”
“你狗鼻子怎麼着,還嗅來嗅去的?”歡縈推了小瓷一把,“放心吧,人家是新衣服,只不過放在包裹裡隨身帶了好幾年。”
“誰啊?還有這種人?”小瓷直起身子,“那我給穿了不太好吧?”
“你倒想得美,只是暫時借給你的,用完了,打整乾淨,趁着白天晾曬一下,然後再還給人家啊?”歡縈在黑暗中無聲的笑了,她之所以收下陸子嵩的衣服,其實就是想以此爲媒,替小瓷牽個線,陸子嵩年輕英俊,能力又強,他日必能建功立業封官加爵,加上人品也不錯,到時小瓷若能跟了他,一定會幸福,不過小瓷的性子比較固執,一時半會兒的心思肯定是轉不過這層彎的,只能慢慢撮合,他們若有緣,必有水到渠成的一日。
“那你呢?”小瓷茫然不知歡縈的打算,還傻乎乎的問道,“夫人你不也冷得厲害嘛?還是夫人你披上好了”,說着便要脫下來。
“誒,千萬別!”歡縈伸手阻止小瓷,“我跟你明說了吧,是陸將軍特意讓我拿給你的,既然是拿給你的,披到我身上算怎麼回事啊!”
“陸將軍的衣服?他爲什麼要拿給我啊,要說禦寒,也得先顧夫人吶!”小瓷一頭霧水。
“剛纔我出去吹了吹風,正好陸將軍他們帳篷裡太擠,也睡不着出來溜達,所以就聊了幾句,陸將軍問,‘沒看見小瓷姑娘,小瓷姑娘睡得還好吧?’我就說,‘哪兒好啊,早凍醒了,不過怕冷,在帳篷裡窩着吶’,結果呢,人家陸將軍馬上就拿了這件棉袍,讓我轉呈給你,呵呵,陸將軍一番美意,你可不許推脫啊!”歡縈故意學着陸子嵩的語氣,繪聲繪色的講給小瓷聽。
小瓷在黑暗中疑惑地凝視歡縈,“這個陸子嵩也真是,腦子也不多想想,夫人才是因爲冷得睡不着而出去的呀,他,他幹嘛偏想着把棉袍給我呢?”
“本夫人冷,可是精神不錯,還能出去溜達,人家陸將軍的心可比誰都細緻呢,他是擔心你更容易生病,懂了麼?”歡縈拍了拍小瓷的肩,“好了,既然暖和了,就再睡一會兒吧,離天亮出發還早!”
“這件棉袍很大,不如夫人也裹進來,我們倆擠作一塊兒,能暖和許多呢!”小瓷嘻嘻笑着,硬是要將棉袍往歡縈身上搭,歡縈推脫不過,只得拿了棉袍當被子,兩人擠作一處睡。
“小瓷,我跟你商量個事兒成不?”歡縈的睡意還沒上來,又在小瓷耳邊低語道。
“夫人你說,有什麼事兒小瓷都聽你的!”
“軍帳實在太不夠用,我們倆佔一座又嫌浪費,不如明天叫陸將軍和幾個主要的將領也住進來,他們睡外面,中間我們想法隔一道布簾,這樣就能緩解一些。”
“夫人今天怎麼沒跟陸將軍說?”小瓷靜靜的問。
“我是怕你覺得不方便,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跟臭男人些擠一個帳篷住,這傳出去也不好啊,萬一以後因此而嫁不出去,那我罪過可大了!”歡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我可從來沒說要嫁人,夫人你自己其實不也……”黑暗中小瓷擡起頭,“不也是跟我一樣的完璧之身麼,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噓!”歡縈豎起一根指頭,碰了碰小瓷的嘴脣,“千萬別告訴衛王,好了,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相信這些將士們。”
第二日,又是一整天的奔馳,由於陸子嵩安排的合理,所以路途雖長,但大家的體力都覺得還行,並不算勞累,不過由於所走的地方,幾乎無路可言,因此光找路,就很費了一些時間,在這種半沙化地帶,即便留有一些人走馬踏的痕跡,沒幾天也會被細細的風沙所掩蓋,陸子嵩不得不時常下馬,蹲下身去,在草窩裡、浮沙下仔細辨認是否有曾經經過的人跡。
難怪陸子嵩會說,天黑之後他們根本無法找到水源地,即使有天上的星星指引,也僅是能辨認東南西北,可在黑暗的廣袤的地域裡要想找到一個確定的位置,簡直比登天還難。
幸運的是,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水源地終於給他們找到,按照陸子嵩的說法,這裡與其說是水源地,不如說更像荒漠中的一小塊綠洲,面積儘管不大,可終於有了樹木和至少半人高的水草以及過膝的蒿草類植物,黑暗中亮起風燈,大夥再一次忙着安營扎帳篷,因爲有樹,便撿了稍幹一點的樹枝,準備晚上可以燃篝火取暖。
但陸子嵩嚴禁衆人靠近水草生長的水澤地帶,那裡表面上看起來,是平靜的水澤,甚至能感覺到水的緩緩流動,可實際上,水草之下的淤泥深不可測,人一旦陷進去,便會在淤泥中越陷越深,直至被完全吞沒窒息而死,而取水的地點,則是一口很有些年頭的水井,也不知是什麼人什麼時候打下的,取出的井水談不上甘洌,可比之歡縈他們頭日喝的,帶着奇怪澀嘴感的水,已經算是上品了。
撿來的樹枝不夠乾燥,費了很大事才點燃,還冒着嗆人的煙霧,不過大夥兒仍是高興的,沒想到沙漠邊緣還有這等地方,對他們來說,今夜肯定會比頭晚好過。
依舊是安排了值崗,歡縈摸了摸包袱裡剩下的兩個乾硬的饅頭,卻毫無胃口,沒有胃口是一回事兒,肚子餓又是一回事兒,現在的她顯然又是飢腸轆轆。
見外面大夥的興致都很高,歡縈忍不住過去也加入了他們,一個人道,“哎,不知這裡有野物沒有,要是能打上一兩隻來解解饞才叫好呢!”
另一人說,“想的美吧,鳥都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麼野物,趕緊暖和暖和,吃點東西就去睡吧,明兒可是一早就得啓行。”
歡縈笑笑,看來,大夥都跟她一樣,明明很餓,卻對幹饅頭提不起勁兒來,只能希望明天能順利穿過死亡丘陵,到達溟沙大營後,讓所有人都好好吃一頓了。
有幾名士兵見歡縈來到篝火前,忙給她讓出了位置,兩天的相處下來,歡縈和他們已經熟識了不少,而之間的距離,也在悄悄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