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朱⼤媽吃了飯,就往後⾯叔叔家去,然後就⾛到各家各戶去通報情況,"老賴(叔叔)家的那個⼥⼉,不同意家⾥給她相的⼈家,被老賴掛到房樑上打,兩天了,沒給⼀⼝⽔⼀⼝飯,要命不?這個老賴也是太狠!那個⼥⼉也是不聽話……"
雅君家的後⻔這些年都是關着的,雖然從司⻢請叔叔吃了訂婚酒以來,算是和解了,但事實是,叔叔和雅君她們家的關係,並沒有因此改善,後⻔依然未曾打開過,只是叔叔和司⻢⾛的更近了,兩⼈像⽼朋友⼀樣,⻅⾯就寒暄⼀句,"恰了飯(吃了飯)麼?"
在這邊俚俗,親朋好友,鄰⾥之間,⽆論交情深淺,⻅⾯都會問⼀句,"恰了飯麼?"雖然他可能根本不想知道或者關⼼,你是真的吃飯了沒有。
有的呢,會實話實說,"恰了"。有的就故意打諢,"冒恰(沒吃)。",然後問話的就會說,"冒恰就來我家恰點……"實際上,他(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你在他(她)家恰飯的,但那種其樂融融的場景,還是會讓⼈覺得,情感⾮⽐尋常。
雅君聽了朱⼤媽在客廳⾥叨叨完後,就⾛到後⾯房間,那個房間開了個窗戶,正好對着叔叔家的⼤前⻔。
雅君扒在窗戶上往叔叔家看去~朱⼤媽說的沒錯,堂姐真的⽤⼤麻繩縛着雙⼿,吊在⼤廳的主樑上。堂姐嘴脣蒼⽩、頭髮散亂,看上去奄奄⼀息,往⽇⾥東家罵⻄家鬧,吵遍半個村⼦的嬸嬸,在那⾥抹眼淚,"你就松下⼝啊,⼤⼈不會作踐了你,嫁過去有好⽇⼦,不然都訂婚了,要想解除,我們家哪⾥丟的起這個臉?你爸這個惡賊,會把你打死的……"
叔叔擼着胳膊,⼿上擰着根粗麻繩,"你說答應不答應哎?不答應,今天就把你打死!這兩天,我也打累了,你要再不答應,我就換⼤棒⼦,往你腦袋上敲⼀下,完事算了,反正我有這麼多⼥⼉……"說話之間,手上的麻繩往堂姐身上抽了⼀下。
堂姐的身⼦,像個沒有⽣命的麻布袋⼀樣轉悠了⼏下。
堂姐平時對雅君她們,和她媽⼀樣,沒事也會找點事來罵人,屋頂上的瓦⽚,多數都是她和她弟弟撿了磚頭、鵝卵⽯扔上去砸壞的,⼀到下⾬,外⾯嘩嘩大響家⾥就叮叮咚咚小響。
看着堂姐這樣,雅君⼼⾥倒覺得有些難過,那樣張⽛舞⽖的⼀個⼈,也被逼到了⼭窮水盡的地步!⽽逼她的⼈,是她的⽗⺟,若說雅君家是因爲缺了勞⼒,想找幫⼿,那叔叔家⼜是爲了什麼要這樣呢?⾯⼦真的有⼥⼉的幸福重要嗎?
朱⼤媽真的是個⼼地善良的⼈,掉的眼淚一點不⽐嬸嬸少,不停的說,"要聽話哦,要聽話哦!⼤⼈不會作賤你……"。
叔叔看堂姐沒反應,急的團團轉,真的在客廳⾥⼀下摸扁擔⼀下摸鋤頭,被嬸嬸東攔西攔,樣⼦活像⽼鷹捉⼩雞。嬸嬸急的對着堂姐
喊,"快答應啊!快答應啊!你個死⾥切裡個!"
堂姐根本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朱⼤媽趕緊說,"答應了答應了,點頭了,快把⼈放下來。"
叔叔唯⼀的⼉⼦⼩軍,趕緊找了梯⼦,爬到房樑上去解繩⼦,嬸嬸和旁邊的⼈接着,叔叔叉着腰罵着,"婊⼦個東⻄,不⻅棺材不落淚!"
放下來的堂姐,⼈事不省。
姐姐說,想買個⾃⾏⻋,以後出去挑荒做事都可以省的⾛路。
媽媽說,"你都是別⼈家的⼈了,應該問你婆家買,家⾥也沒有這個錢。"
司⻢是介紹⼈,傳話的⾃然是他。得到的答覆是,"親家先把錢墊出來,我們雖然是萬元戶,可也只能等媳婦過⻔時,這個錢才能和禮⾦錢⼀起奉上。”
媽媽聽了,半晌不聲。晚上,對雅君幾姊妹說,"這是親家嫌我們家窮,下的絆⼦,我就爭了這⼝⽓,借錢也要給⼥⼉買輛⻋⼦!"
媽媽真的把欄⾥的⼀頭豬,賣給了李屠夫。七⽑錢⼀⽄,兩百三⼗多⽄的豬,換了不到⼀百七⼗塊,⾃⾏⻋要一百八十多塊,媽媽不知道⼜去哪⾥借了點錢,湊夠了數,讓姐姐買回⼀輛⼆⼗⼋⼨的“永久”牌⾃⾏⻋。
錚亮的⻋⼦,讓⼩⼩的寒屋,亮堂了起來。
看着姐姐激動的樣⼦,雅君有些發愁~學費怎麼辦啊?
⼏年不和雅君說話的⻜⽑腿找到她,"雅君,我被體育隊挑中了,可是那邊要考⽂化成
績,只考語⽂數學兩⻔,要求平均六⼗分,我考不到,你能不能幫我考?"
雅君說,"考這種試肯定查的很嚴的,我去競賽的地⽅,都是沒辦法冒充的,何況你這個是升級考,要是抓到,我們兩個都是要取消資格的。"
⻜⽑腿愁的不⾏,"我真的想離開這⾥,只有這⼀條路了。"
雅君說,"要不找我們班主任問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班主任⼀頓呵斥,"吃了豹⼦膽了?還想舞弊?誰要你不好好讀書來的?現在知道,書到⽤時⽅恨少了吧?⾃⼰去考!能過就過,過不了也只能這樣。"
⼀個⽉以後,體育隊的⼈來了。⻜⽑腿沒上,叔叔家的⼩軍倒是考過了,⼩軍是除了短跑以外的全能冠軍。
體育隊的六七個⼈到叔叔家,要求家⻓簽字,同意讓⼩孩加⼊國家體育受訓,以後每個⽉有點⽣活補貼。
叔叔嬸嬸商議了⼀下,決定不同意,除⾮先給⼀筆錢。體育隊說,"這個沒有規定。"
"那我們就不可能同意了,我只有這⼀個⼉⼦,你既然相中了我⼉⼦,要領⼈就要出錢,不然,我們將來靠誰養⽼去?"叔叔就像在牛市討論一頭牛的牙口一樣。
爭了半天,體育隊的⼈⾛了,留下⼩軍,抱着頭,在客廳⾥發呆……
姐姐買了⾃⾏⻋沒⼏天,雅君回家時,看⻅家⾥⼜多了輛"⻜⻥"牌⼥式⾃⾏⻋,⽐姐姐那個"永久"牌的,看上去嫵媚。姐姐說,她那輛是男式的,載重量更⼤,這輛“飛魚”是女式的。
媽媽對雅君說,"看你司⻢叔多疼你,姐姐的婆家不但不給你姐買⻋,還給咱暗⽓受,司
⻢叔都沒等你說要,就先買了來了,他說以後還要給你買個上海⼿表和……"
"不要!不要!"雅君跺着腳⼤哭起來,⽆盡的壓⼒,讓她感覺喘不過⽓,雅君感到,司馬越買東⻄,掙脫的可能性越⼩。
每年春節,這⾥的⻛俗都是,⼤年初⼀,只在村上互相問候祝福;初⼆得去拜舅舅舅媽,⻛⾬⽆阻;初三是女兒⼥婿看丈⺟娘;初四是侄⼉⻅姑姑,後面講究就不⼤了,多數都是朋友之間的⾛動。
初⼆那天,雅君五姊妹,穿上新⾐服,和另外⼀家的母親同雅君媽媽,孃家在一個村子的五姊妹⼀起,⾛路去到⼗⼏⾥外的舅舅家去。
因爲那家的姊妹⼀個個⽐雅君家的⼤點,所以這個隊伍,是她們家說了算。今年她家的⼤姐嫁在了本村,那就只剩下四個了。
拜年來回的路上,有時夾着⼀點未化的積雪,有時是⼀點和⻛細⾬,但不改的是零零星星不絕於⽿的鞭炮聲、⼩孩⼦隨⼿扔的⼩炮、戶⾥接⽣客的禮炮。
家家戶戶⻔⼝掛着春聯,熱熱鬧鬧,喜⽓洋洋。
⼀年當中,雅君幾姊妹只有這⼀天出⾏,因爲沒有姑姑阿姨其他的親戚,只有這個舅舅舅媽,所以能有回客做,還是很⾼興的,何況舅舅家有許多好吃的好看的。
說是去拜舅舅,但實際那天,外甥得上座,舅舅得在旁邊陪席,舅舅得給外甥斟酒夾菜。
除了舅舅家辦好事,媽媽從來沒有⻅她來過舅舅家,爸爸就是有好事也是沒有來過的,不明⽩⾥⾯是不是有什麼講究。
每次還沒到⻔⼝,就會看⻅,隔壁家那⼏姊妹的外婆,在⻔⼝迎接。⻅了一幫小孩,⼀個個摟懷⾥去,也把雅君⼏姊妹摟進了她的懷⾥。⼀年年下來,雅君幾姊妹也都趕着叫外婆了。
一行九⼈,按從⼤到⼩,疏疏落落的,排成⼏排,等着外婆,舅舅舅媽他們,在椅⼦上坐定,領頭的隊⻓喊,"跪……"然後⻬刷刷的跪下去,"磕頭……"九個頭顱⼀⻬磕到地上,“外婆舅舅、舅媽,新年好!我們給您拜年了。"
慈祥的外婆,趕着過來攙扶,可外婆來攙是不能起來的,不然後⾯要被隊⻓責罵⽆禮,要等隊⻓喊,"起……"才能⻬刷刷的起來,接下來就可以隨便喝茶、吃點⼼,到處轉悠了。等到哪家的酒席好了就先吃哪家的,要是會在這⾥留宿,就中午吃這家,晚上吃另外⼀家,第⼆天早上,各吃各家,打發回去。
雅君覺得,舅舅是極好的,每年⾛之前,都會偷偷塞給她⼀元最多兩元的錢,別個是沒有的;⽽舅媽卻讓她⽣懼,⼀張從不⻅陽光的鵝蛋臉,慘⽩慘⽩的,從來沒有見她笑過甚⾄笑意都沒有,可媽媽好像對舅媽更親,嘴裡叫
着,"姐姐…",舅媽只有⻅了媽媽,纔會略略牽動⼀下臉部神經,可也不是笑。
⾛之前,舅媽會給她們幾個⼝袋⾥,塞滿⽠⼦花⽣餅
⼲什麼的,"帶回去,給你娘
吃……"
那些東⻄滿到塞不下了,舅媽還在找你身上,有
沒有其他的⼝袋。看到舅媽
恨不得把家⾥的東⻄,都塞
進她們⼝袋,雅君⼜覺得,舅媽
其實也是極好的。
爲了不讓口袋裡的東西掉出來,那⼗⼏
⾥路就要慢慢⾛,路上邊⾛
邊吃着。雅君⾛
路⽐她們慢,⽼要兩個⼿去
堵着⼝袋,慢跑⼏步趕上。
姐姐幾人一路嘮着嗑,雅君就總想着其他的事~爲什麼舅舅家的房⼦那麼
⼤?⼤到六個表哥表姐,每
個⼈都有⾃⼰的房間?房間
⾥還鋪的是地板!
舅舅不只是住的房⼦⼤,連
關⽜的房⼦都⽐雅君家⼤
⼏倍還氣派;就連從⻆⻔出去,穿過迴廊的廚房,也還
是⽐她家⼤!後院還有⼀⼝
⽔井,雖然村⼦⾥的⼈都會
在這⾥挑⽔洗⾐,可那⼝
井,就像是專⻔給舅舅家挖
的,在廚房⼩⻔⻆落那⾥。
舅舅家後⾯有着好⼤的桔園
和草藥園,雅君每次想去看
看,舅舅說:就在桔園⾥玩
玩,草藥園⾥,有很多珍貴
的草藥,是很難種的,怕踩
了它折了它。
雅君只好趴在圍牆上,看着園
⼦⾥,⻓的漫不經⼼,枝纏
葉繞的陌⽣物種發呆。
那些姐姐這麼⼤了,她們的
外婆外公都還那麼慈祥,怎
麼我們這麼⼩,我的舅舅⽐
她們舅舅還年輕,咋我外
婆外公就沒了?有外婆多好
啊!會摟着我們說,"好乖乖
來了?"然後在額頭上親⼀
下,那懷⾥的溫暖,可以讓
你⼀年都不冷。
剛回到家,司⻢就過來
說,"今年是⼆丫成爲我家⾥
⼈的頭⼀年,這是⼤事,明天我們全家,要陪⼆丫⼀起
去他外婆家,拜過⻓輩。"
“不⾏!我不去!我要做作
業。"雅君聽的心生煩躁~跟
他們全家去,豈不是成了砧
板上的⾁?他們愛咋咋地?
我⼀個⼈,在家⾥有媽媽⼀
個幫着他們,就夠對付的
了,到那⾥誰知道是些什麼
⼈?
媽媽卻在說,"好啊好啊!你
說了算,只是她的脾⽓倔,
有什麼事要擔待,不要讓⼤
家丟了臉就是。"
想着昨天從舅舅家回來前,
三表哥偷偷過來和雅君說:"姑姑
隨便把你塞給那樣⼀個⽊
頭,你咋就這樣屈服了?"
"那能咋辦啊?
”雅君大睜着眼。
"你不知道逃⾛啊?外⾯那麼
⼤,是我早逃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