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睢縣在蕭景山治下,相比其他郡縣寬鬆,類似小酒館、小餐館之類的也繁榮一些。更特別的是,在蕭景山頗有些‘全民皆兵’含義的政策下,這些地方多是將士們聚會的首選。
嘉玉十歲起,便常和凌珩來往於各種小酒館。
今日一早,那個遲遲沒來的聖旨,終於隨着兩箱賞賜,大張旗鼓的進了蕭府大門。
抗旨?凌珩不是不敢,可他不會。老爹和老妹的命還是很重要的。
他接了聖旨,帶着一絲莫名的微笑。這一絲微笑看得嘉玉大熱天的打冷顫。她哥不會傻了吧?好歹人家是皇帝恩師的女兒,佩你一個武將,還是個小小的庶衛長,人家沒喊冤已是給足了面子。
再看虞微,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就像要成親的不是自己的情郎,那情郎娶的也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嘉玉實是想不出這兩人又在私底下說了些什麼,彼此是不是承諾了什麼?她只求她哥可別真傻了,人家低嫁可以,但若你還不對人家好,鬧到上頭去,蕭家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她得探探她哥倒底是怎麼想的。
於是,現在馬車上坐了三個人,她、凌珩、公孫良。
公孫良那是死訖掰咧跟着來的,嘉玉可沒想過請他。嘉玉一身士兵裝扮,看起來與凌珩的隨從無異。偶爾探得窗外,發現竟與平常有些不同。
“哥,他們做什麼呢?”嘉玉看向窗外不遠處,像是在做什麼招募。
公孫良有些沉默,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線。
凌珩將嘉玉撩開有簾子放下,說:“那是在募工,條件優厚,報的人挺多。”
嘉玉這纔想起那個修護國城的計劃。看向公孫良,道:“修護國城不是才提出來的,怎麼這麼快就定下了?”
其實昭帝早有這樣的想法,與幾個近臣也早有商議,只是箇中細節還不曾定奪,那日與公孫良一說,公孫良便將其中細節一一道來,連修建的線路都已經想好,與昭帝簡直是不謀而合。
完全合了昭帝的心,再回去和管錢的,管糧的,管人的幾個大臣一合計,這事兒還行。拿到朝上與衆大臣朝議,扯了半天的皮,少數服從多數,昭帝便拍了板,修!
於是各個大臣各司其職,該找石頭的找石頭,該存錢糧的存錢糧,一封封抵報到達各郡,該找人的也開始找人了。
這些事兒說起來簡單,辦起來卻不輕鬆。先不說原料錢糧,便是要將各地招募到的人送到一處也是個難事。
昭帝開了大恩,說是隻要一戶人家有一個壯男報名的,除了每月有三百錢工錢,包吃穿,還可免除從報名開始到護國城建成時的全部賦稅。那些本已落草爲寇的,一聽說各種優惠政策,紛紛三五成羣的下了山,加入了修建大軍。
大燕帝國的治安總算有了好轉。
公孫良知道,他給昭帝說的,都是好的地方,那些不好的他是決口不提。他看了嘉玉一眼,發現不能和她多說,這小女子比前世不知精明瞭多少,便道:“我就一個想法,實施的事兒卻可管不了。”
嘉玉微眯了雙眼,看向公孫良,說:“推得倒乾淨。”嘉玉可不信公孫良瞧不出這裡面的貓膩。且不說這些招募來的人真實的待遇會是什麼,最後得便宜的還是朝廷各部管事兒的。各地的武將們更是勞苦,明面兒上得着了更多的軍餉,可做的事卻是惹人恨的。將工人‘送’往築地,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押送途中難道不給吃的?死了怎麼辦?還得扣錢。押送的兵士來來往往,守營的將士樂得輕鬆,可最後得到的指不定還是守營的多些,誰還會甘願去做?
如此下去各方面的矛盾不得激化?
嘉玉卻不知,此時北方的遊牧族一樣打着戰,武力奪地盤向來是最原始的最有效的方式。
等他們打完戰,也像昭帝一樣來個大一統,人家就會虎視眈眈的盯着大燕國。大燕國再不濟,土地是肥沃的,糧食是多種多樣的,人民羣衆的生活還是處於溫飽線上的。
再瞅瞅北方,土地長草不長糧,除了畜牧,他們還真想不出辦法。別看他們人人穿皮草,他們嚮往的卻是大燕國那些色彩多樣的絲革,女人皮膚好得跟水似的,想想都流口水。
嘉玉哪知道這些啊,她只當大燕是這塊版圖上的強國,昭帝把其他四國都殲滅了,如今除了鬧點兒內亂,簡直可以一馬平川,風雲直上。
三人各懷心事,到得酒館時已經過了戌時,灑館裡的客人也多了起來。
不用小二招呼,三人直往後院走。後院又是另一番景象。原本一到沐休時,這酒館的後院便擠滿了那些離鄉的將士,今日不是沐休,也不是換防日,人倒是少些。
三人找了座兒坐下,小二的便將酒菜奉上了。
幾盅酒下肚,嘉玉也壯起了膽子。
“哥,婚期在兩月後,你可一點兒不急。”
凌珩喝得一盅酒,道:“萬事自有杜姬安排着,我到時穿上喜服出席就成。”
還真是個省心的,若是別人家娶媳婦,新郎這時也得私下送些小禮物過去,謀劃着是不是能在婚前見見自個的媳婦,究竟長個什麼樣子,美或醜,總有個期許不是。這小子倒好,完全不急。
公孫良笑呵呵的看着嘉玉,嘉玉卻向他翻了個白眼,又問她哥:“你就不擔心她是個醜八怪?”
凌珩笑着看向嘉玉,食指點了嘉玉的額頭,道:“說你聰明,你怎麼又笨了,那美醜是我說了算的?就算是醜上了天我也得娶不是。”
嘉玉點點頭,是這個理。
凌珩瞧着她傻傻的模樣,又說:“這姑娘可是老太太選的,她能虧了我?”凌珩說得話,看似高興,眼裡卻有淡淡的愁緒。正因爲是老太太選擇的,如今還得了陛下的賜婚,他才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對虞微是有承諾的,原本想着的對策怕是不能用了,他要如何面對虞微纔好?
凌珩自顧自的喝下一杯酒,耳邊響一起一個人打招呼的聲音:“蕭庶衛。”
凌珩轉過頭去,他並不認識此人。
只見那人又朝公孫良拱了手,道:“原來真的是公孫先生。”
公孫良擡頭,訕訕一笑,起身與那人招呼:“楊兄。”
嘉玉一身男裝,不好相認,與凌珩坐在那動也沒動一下。
楊三郎掃了嘉玉一眼,並沒認出,只當是與凌珩交好的將士。凌珩高高在上他是不好攀談的,便與公孫良說上了幾句。
“公孫先生也常來此?”
公孫良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偶爾偶爾。”又看了看楊三郎的裝扮,問道:“看楊兄這樣子,當差了?”楊三郎穿的是豐縣衙門衙差的服飾,看起來還是新的。
楊三郎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前段時間衙門裡事兒多,縣太爺又讓我回去了。”說着這話,他還看了看凌珩的表情。
凌珩感覺他看過來,便看向楊三郎,扯了笑道:“是個好差事,好好辦。”說這話,凌珩是沒想起這楊三郎是誰,只當是一個小兵,鼓勵鼓勵,做足了他庶衛長的氣派。
公孫良卻一直都站着,雖不至於卑躬屈膝,但他對楊三郎的尊敬,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嘉玉看着幾個人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公孫良知她又在想什麼,只不去管,又與楊三郎攀談起來,問:“那楊兄現在做些什麼?”
楊三郎道:“募工,指不定還得送過去。不過上頭還沒安排。”
凌珩聽他說得這些,又瞧了公孫良的態度,便道:“坐下一起喝兩口,別把這裡當衙裡,放開了喝。”
楊三郎瞧得凌珩一眼,又看了看公孫良,爽快的坐在了公孫良旁邊。
道:“那便多謝蕭庶衛,小的原是等兩個人,他們一到便要回豐縣的。正好一個人喝着沒意思。”
楊三郎這一坐下,話就沒斷過。
從妓院的小花聊到隔壁的大嫂,從遠在天邊的後宮娘娘到他媳婦的大腳,從國家的大政方針到豐縣那一攤子雞毛蒜皮偷雞摸狗的小事兒,無所不聊,還都說得句句精彩,讓聽的人爲之神昏顛倒。
嘉玉聽得很起勁兒,尤其在他說妓院小花和隔壁大嫂時,那些個風流韻事可不是在宅院裡能聽到的,比起府裡那些婆子講的葷話不知強大了幾倍。
嘉玉覺得,楊三郎真是個人才!人長得人模狗樣,花花腸子一大堆,說起話來沒個忌諱,卻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可楊三郎卻不知道,對面兒坐着的不是個男的,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他那沒個把門兒的嘴,讓凌珩與公孫良制止不是,不制止也不是。
楊三郎又喝得兩口酒,面色已有些泛紅,說:“我告訴你,他媽這樣下去,可不肥了那些人才怪。到時百姓又只有哭的份兒。女人沒了,錢也沒了,還修個屁的護國城。”
凌珩三人不語。這些他們都知道。好在這酒館有蕭府罩着,什麼話也傳不出去。
公孫良扯了袖子,爲楊三郎倒上滿杯茶,說:“楊兄酒量不錯,喝口茶解解。”
楊三郎也不知聽沒聽明白公孫良說的是茶,拿起來一口喝下,又“噗”的一聲吐了出來,大聲吼道:“你他.媽倒的什麼呀!”那茶噴得一桌盡是,完全沒法再喝下去。
凌珩聽得這句又看楊三郎是這個樣子,便有些忍耐不住,想起身揍人,卻被公孫良壓了下去,叫了聲:“懷遠。”又向凌珩搖了搖頭,這纔看向已經昏昏然的楊三郎,說:“楊兄,酒沒了,我讓小二去取了,先喝杯茶。”
楊三郎實是沒什麼意識了,嘴裡只嘟嚨着說了幾句別人都聽不清楚的話。
公孫良看他這個樣子,便叫小二過來將桌上的東西收拾了,又重新收拾了一桌出來,還叫小二把楊三郎挪到了一個角落,讓他睡睡醒醒酒。
嘉玉倒沒覺得楊三郎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是對他所講的事,兩眼放着光,賊亮賊亮的。她覺得這楊三郎是個耿直的人,若是做朋友,倒也不是不可。
凌珩瞪眼看過來,瞧着嘉玉一點沒個害羞的樣子,道:“少與這些人來往。”又不解的看向公孫良,道:“子房,何必對一個最下等的衙差如此客氣?這樣的人還是少來往的好,容易惹禍上身。”
也是,幾口黃水下肚便連親媽都不認識了,竟說些糊話,這要真是在外面兒,早被抓起來了,還穿着衙差的衣服,不剝了皮纔怪!
公孫良笑了笑,道:“三教九流,不可不交也。”
凌珩看向公孫良,見他一副自得的樣子,也不再說什麼。他自個兒是有些身家,可這世道上,什麼樣的人沒有,乞丐裡都能出能臣,誰也不能小瞧了誰不是。
嘉玉捧了酒盅,笑眼彎彎的看着公孫良,都說謀士可怕着,她這纔有些感覺!謀事者不可怕,可怕的是謀心者。這公孫良似乎很看得起一個小小衙差的楊三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