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
涕淚橫流,懨纏的一張小臉瞬間呆滯,在重重疊疊的人海中,她的耳中獨獨只旋着他那並不響亮,卻震的她愕然的一聲輕語,不理會她的聲嘶力竭,亦不查看自己的傷痕累累,他只是那麼執拗的問着她,晏亭死了沒有,火把映照下,那一雙染了滄桑的眼中經透出了深情——他如何生情,又對誰生情?
“爲什麼,究竟爲什麼?”
晏妙萏無法裝作什麼也不明白的樣子,如他一般的執拗,問着在旁人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一遍又一遍,最後,她是真的想得一個答案,還是用不停的重複來阻止他的回答—— 這一點,連晏妙萏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西申接連失利,今夜的偷龔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來得多半是上得了排行的精兵良將,衛都見這仗打得漂亮,心情大好,他是懶得看初南與晏妙萏兩個人瘋了般的絮絮叨叨,洪亮着聲音笑道:“鶴先生與左相大人何等慧黠,就憑爾等這羣宵小的下三濫招數也想傷害他們性命?“
衛都說得開心,晏妙萏卻秉住呼吸盯着初南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得到的結果將她的心徹底推入深淵,她以爲自己在爲他做了這麼多以後,至少他會有一點點的喜歡她的,晏亭告訴過她南姬的事情,那個時候她並未聽進晏亭的勸阻,只當晏亭因爲與初南有私怨,纔不待見初南.編排了那薄情寡義的事情詆譭他,即便當真那個叫南姬的女人爲了初南丟了性命,那也是初南太過迷人,讓那些女人情難自禁,那個南姬也不過是個舞姬罷了,怎能與她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相比,何況,在許多年之前.他們之間已經有了牽連,她是和南姬完全不同的——晏妙萏一直這樣的告訴着自己,可時至今日才發現,她和南姬其實真的沒有什麼不同,都不過是心甘情願替初南賣命的棋子罷了。
晏妙萏從來都不覺得晏亭是個好看的人,她第一次看見晏亭的時候甚至有些失望,雖然盈姬在晏府是個禁忌的名字,可她還是知道盈姬的存在,女兒家的心思,總覺得盈姬這一生縱然不得善終,可被那麼多出色的男子戀慕着,也是幸福的,央安王,風俊神朗的男子,爲了一個盈姬抑鬱而死,而自己的爹爹也一直對盈姬念念不忘,那樣的女子生出來的孩子該是多麼的迷人,可是晏亭非但與迷人沒有絲毫的關係,反而生就一副不堪入目的臉龐,怎能不叫當初的晏妙萏感覺失望。
如今,晏妙萏倒是要迷茫,縱然生成那般模樣,卻勾得擁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卿玦動情.她原來以爲那不過是一個偶然,大梁城內誰人不知,信常侯府中的五公子有多麼怪異,那樣怪異的人做出了怪異的事情,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的.而晏亭似乎與鶴先生還有些別樣的曖昧的,這鶴先生也絕非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人物,不說也罷,那麼初南呢,初南爲何也要淪陷,晏亭明明就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他有夫人的,而且他的孩子如今已經能追在她後面清楚的喊着她爲小姑姑了,爲了這樣一個男人而看不見她的存在,讓她情何以堪?
晏妙萏哭,晏妙萏鬧,晏妙萏開始歇斯底里,可那被圍在人海中的初南卻笑了,放心而滿足的笑,那樣的笑是晏妙萏從未見過的,在她很小的時候,印象中的初南便是一直緊鎖着眉峰,她甚至懷疑過初南是根本就不會笑的男人,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好看,可那個笑並非是因爲她。
那齊她不知情滋味,只是不喜歡看初南總板着臉,曾悄悄的問過他如何不笑,他沒有回答她,不過她兩個兄長卻嬉笑着說了,一個不笑的男人若將來笑了,便是得償所願,或許,是出現了一個再可心不過的初南極不喜歡她的兩個兄長,聽他們如此說法,他也只是冷哼,他說若然將來有一天他笑了,不會是因爲得償所願,因爲那本就是他囊中之物,不過若然有人能讓他笑,那麼他便定下她爲妻。
這樣的一句,她兩個兄長就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因爲他們畏懼初南因爲他們的笑鬧而不娶晏妙萏,那樣被他們的母親知道了,能扒了他們兩個的皮,那個時候晏妙萏只當他們在玩笑,可是此時此刻,初南那好看的笑卻讓晏妙萏記憶裡那句話頓時鮮明瞭起來,連連的搖頭:“這不是真的,我還在做夢,一定還在做夢!”
這樣的場合,曾勝乙不會允許萱草雅出現,不過萱草雅卻不覺得如何危險,趁着曾勝乙不曾留意的當口偷偷的跑了來,遠遠便瞧見了晏妙萏的失態,不屑的撇嘟囔道:“流雲和你說他不是個好男人,你還不信,這會兒死心了不是,嘖嘖,流雲有你這麼個妹妹,臉都丟盡了,還當着這麼多人要哭要鬧的,等着以後本女俠回去講給你家糟老頭子聽,他大概也要後悔當初給你做出來!”
萱草雅自己念得歡快,不想身後傳來了個沉穩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說:“先別關心別人怎麼樣,看看你自己!”
上一刻還是得意洋洋的萱草雅聽見身後的聲音之後,立刻換了副表情,轉過身子快速的扇乎着濃黑的睫毛,對着方纔出聲的男子風情萬種的羞澀道:“夫君,也才這麼一會兒,你便惦着妾身了,妾身倍感欣慰。”
聽着萱草雅那嗲的令人骨頭都酥了的聲音,再配合着她那表情,曾勝乙即便想生氣也氣不起來了,無奈搖頭苦笑道:“你什麼時候能不讓人這麼惦着?”
萱草雅又顯出了那狐狸樣的笑,聲音柔媚,“夫君若不惦着妾身了,想來妾身也要同那晏府小姐一般瘋瘋癲癲的了,夫君可會捨得讓妾身得了那麼難堪的局面。”
如今的曾勝乙眼中,多半都是萱草雅,聽見她這樣的一句,才瞧見被人拉着,癲狂的晏妙萏,曾勝乙擰緊眉峰.嘟囔了句:“該死。”
萱草雅不甚在意的撇撇嘴,探手道:“就知道你得在意,罷了.我也不攔着你,去通知晏亭把她帶回去,若再讓她鬧下去,晏府的顏面當真要被她丟光了。”
曾勝乙定定的看了一眼萱草雅,隨即堅定道:“你小心些。”
萱草雅得意的擡高了下巴,“放心便是,你夫人我非同一般的,絕不會拿你我的珍寶當兒戲。”
曾勝乙這才放心的離開,不多時,得了消息的晏亭與卿玦一前一後的趕了來,今夜的突襲本與晏亭沒有瓜葛,蒼雙鶴事先說過她不必來,其實從他們相好之後,蒼雙鶴便不再讓她親自出戰,總說她是個文臣,只在帷幄中指點行軍便可,不必親身涉險。
其實這也算得上蒼雙鶴的偏私,不過這私偏的合情合理,旁人也沒處說三道四的,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習慣.只是不懂今夜蒼雙鶴緣何要格外的指出讓她不要出去。
蒼雙鶴說完之後便被姬殤找走了,晏亭便獨自留在營帳中,直到方纔曾勝乙來找她,她纔出了營帳,隨後居然看見卿玦跟在了她身後.晏亭還是沒往心裡去,只當曾勝乙一併尋了卿玦,他們就這樣靜默無語,一前一後的跑到了營外。
遠遠便聽見了晏妙萏斷斷續續的哭喊聲,這裡許多人都認識初南,晏妙萏這樣的舉動無疑要將晏府陷於險境,好在蒼雙鶴帶她回來的時候並沒有向外人說過晏妙的身份,待到與晏妙萏十分近了,晏亭住了腳,站在晏妙萏身後,沉聲說了句:“成何體統,回去。”
晏亭會出來,只因爲晏妙萏,且老遠就聽見了晏妙萏的聲音,她的注意力全被晏妙萏勾住了,並沒有看看周邊的情況,不過她的眼中沒有別人,可別人的眼中她卻是全部。
所謂心有靈犀便是如此,從她的身影還沒出現的時候,初南便感覺心異常的活絡,遠遠的眺望,直到她佔據了他整個眼簾,他覺得活了這麼多年,只有今夜才讓他懂了什麼叫心想事成的美妙感覺,他也可以肆無忌憚的笑了,不過笑過之後,才愈發的覺得落寞,他曾豪言若有哪個女子能讓他笑,那他便娶她,可是這個女子卻是他想而不得的,罷了,就這樣吧,太累了,他想歇歇了,若不是南褚的公子該多好……
他的眼睛中全是晏亭,而晏妙萏的眼中卻全是他,看着他笑,看着他開懷,看着他漸漸平靜,每一個細節晏妙萏都看的那麼清楚,縱然在所有的人眼中她是癲狂的,可她卻清楚的看見了初南的每一個表情,初南是她此刻的全部,晏亭的聲音就在她身邊,可她卻聽不見。
四周的將士見晏亭和卿玦出現了,更是恭謹小心,畢竟不是雜亂無章的市井雜民,衛都遞過去一個眼神,那些人便能十分自律的目不斜視,如此也讓晏亭更加的放開了動作,直接上前遮住了晏妙萏的視線,命令道:“記住你的身份,給我回去。”
看着面前晏亭一臉憤怒的遮擋了自己看着初南的視線,又想到了初南爲了晏亭的笑,晏妙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忘記了身在何處,對着晏亭大聲咆哮了起來,“你這個和男人牽扯不清的娘娘腔,先前害死了我娘,如今連我喜歡的人也要奪走了,活了這麼大,就沒見過你這這麼不要臉的,剛纔怎麼沒毒死你,怎麼沒把你毒死……”
啪的一聲,晏亭甩手重重的打偏了晏妙萏的臉,也斷了她的口不擇言,看着偏過頭去的晏妙萏臉上不多時便現出了清晰的指痕,晏亭沉聲道:“你該回去給我好生反省一下,來人,給本相把她拖下去。”
這一巴掌打得狠,讓嬌弱的晏妙萏險些跌倒,也讓她微微清醒了一些,不敢擡頭去看晏亭,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小聲的懇求道:“三哥,我錯了,求你放過七表哥.他不是有意的,這事和他沒關係,他那麼喜歡你,怎麼可能害你,他說過若有人傷害了你就殺了那人 —— 包括我,求你,看在他那麼喜歡你的份上,放過他……“清醒的晏妙萏知道被圍堵的初南再好的本事也逃不開了,而且卿玦也來了,初南更沒有一絲全身而退的機會,晏妙萏終於肯認自己是第二個“南姬”,縱然他不愛自己,可是想到若從今往後這個世上沒有他了便剜心的痛,所以只要有一絲機會能讓初南脫身,那麼她也肯,晏妙萏知道晏亭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所以不管自己是真心還是假意,她都開了口服軟,替初南求她。
晏亭並不吃她這套,先前她已經見識過了南姬,且最後南姬也沒得了什麼好結果,在晏亭的心中,晏妙萏只是鬼迷心竅,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即便晏妙萏說初南喜歡自己,晏亭也是不信的,她想着這話不過是晏妙萏拿出來給初南脫罪的,且因爲晏妙萏的這番說辭,令晏亭對初南更加的厭煩了,對聽命上前,卻聽見晏妙萏一句三哥而僵在原地的兩個士兵沉着聲音命令道:“拉下去。”
那兩人見晏亭語調強硬.也不再猶豫,各自上前兩步,一左一右拉住了晏妙萏的胳膊就要往後帶。
晏妙萏見晏亭不爲所動.有些慌亂,狠狠的甩開拉着自己的士兵,撲通一聲便給晏亭跪下了,急切的說了起來:“三哥我錯了,今後你說怎麼樣我就怎麼樣,三哥,我同意嫁給姬將軍,你放過七表哥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報仇了,求你放過他!”
瞪着這樣的晏妙萏,晏亭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指着那兩人厲聲道:“拖下去。”
“三哥……”
不等晏妙萏喊完,晏亭看見站在晏妙萏身後的卿玦突然亮出了畫戟,身後也出現了男子憤怒的聲音:“本公子從不需要一個女人求來的活路。”
晏亭順着聲音回頭,眼前竟出現一柄明晃晃的軟劍,想要後退,卻發現那右尖在距離她咫尺之餘竟頓住了。
“七表哥!”
晏妙萏撕心裂肺的喊了起來。
晏亭定睛看去,才發現卿玦的畫戟已經深深的沒入初南的胸腔,而他手中的軟右在她看過去的一瞬軟軟的垂了下去。
視線上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晏亭心頭一悸,他是故意的,即便卿玦出手了,可那麼近的距離,他只要再緩緩的上前一點點,她不死也傷了。
“你……”晏亭也只說了這一個字,便再也沒有了下文。
“你終於看見我了。”
初南笑,堅持着說了這句話,鮮血隨着他微啓的嘴角不可阻止的流淌出來,在他臉上再添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如果……多多……”
斷斷續續,卻不肯表達清晰,從來只當自己是個無所畏懼的男子,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其實他是個最自卑的男人,面對着午夜夢迴給他最深悸動的女人,他卻連一句喜歡都無法說出口,怕什麼,怕換來她的不屑,或許只有這樣的時候才能懂得當初南姬的感覺吧,竟然是——這麼痛!
緩緩倒下,終於可以好好的休息,他不再是承負着國恨家仇的南褚七公子,他只是一個男人,不得所愛,卻死得心甘情願的男人,沒有了那麼許多的負擔,愛也簡單了,他終於敢承認他是愛上了她,多可笑,莫名其妙的就愛上了,她有什麼好呢,即便他要死了,她也不會懂得他有多喜歡她,究竟哪裡好了,好到讓他死在她面前也覺得幸福,只要她那一眼,就覺得幸福,從來都以爲自己是最聰明的人,卻原來,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傻!
“七表哥!”
那一聲尖銳的喊叫實在不像從一個女子的口中發出的,刺耳異常,傾盡了畢生的情感一般,喊過之後,再無力量,直挺挺的向後倒去,那兩個士兵聽見她叫晏亭三哥,本着男女授受不親的頑念,竟沒敢伸出手來接她一接。
眼看着晏妙萏就要躺下,正這時突然一隻手畢將她攬住,隨後往後一旋,便將她帶離了地面,免除了她這番皮肉苦頭。
晏亭沉默的看着出手相助的卿玦,沉吟片刻,冷聲道:“勞請姬將軍將她帶下去!”
卿玦沉默的點了點頭,視線對上了插在初南胸前的畫戟,那畫戟就和曾勝乙的玉首劍一般,不管什麼對候也不會離身的,晏亭懂得,看了一眼閉了雙眼依舊笑着的初南,鎖緊了眉頭,竟有些無措了起來。
“去吧。”
完美的聲線平緩踏實的傳了過來,只兩個字便安撫了所有躁亂的心,卿玦不再遲疑,抱着晏妙萏走開了。
晏亭循着聲音望去,火光搖曳中,那一襲刻在心尖尖上的淡紫色長袍折着明明暗暗的光影,晏亭臉上突然綻開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