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陰火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鐘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他闐然睜眼!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凌雲,“他怔了好久,纔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纔竟是離奇一夢。

夢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紙卷,風颳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着,連綿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爲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爲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涉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以天下爲秤,民心爲衡,輕重自知。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闢親族;賞善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爲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飛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爲什麼?

他無法想象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於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着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宮殿傾頹,看着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爲永恆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阿琛,牽着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劈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爲長歌,爲早天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着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捲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串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搖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後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爲免此事了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爲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當時他頗爲欣喜,因爲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後,依日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務,需報請他批准。

當時的宮禁總管,御林軍統領,是天璧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此人於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比如,姜華,在不在其中。

而姜華,天璧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三年前那夜,姜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得很。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樑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因爲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佈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爲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圓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現定,每目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爲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間內,宮中各處,沒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佈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鐘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佈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這是什麼意思?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兇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幹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蕭功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面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彷如迴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衚衕,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睏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譁之聲。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着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蕭壩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呼小叫什麼?”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啓稟陛下,太后鳳體欠安,夜來突發檐語,神智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着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突發澹語……神智不清……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擡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裡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肅然道:“太后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於海,備駕。”

冬夜裡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閒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后剛纔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擡了出來,還滿嘴譫言,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後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后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姆姆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着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亂擡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呆的,躲一邊不敢接活兒的都有,還是大太監童舜趕了來,才一一指揮妥當,該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該請太醫則請太醫,童舜則奔了龍章宮來。

江太后禮佛一向是不許他人干擾的,誰也不知道佛堂裡發生了什麼,而她嘴裡喃喃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更不敢聽,知道皇帝要來,衆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安,害怕太后說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聽見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個個找藉口溜了出去,而太醫還沒趕來,一時江太后面前,竟然沒了人。

長壽宮內殿,兩暗一明,中間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寢居之地是左側暗間,右側暗間,據說原先是個殿中殿,還有個小花園,透明琉璃穹頂,一方小小荷池,荷池無水,以青玉爲地,玉上天生波紋,遠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爲莖,瑪瑙爲蕊,白玉爲瓣,水晶爲藕的亞石蓮,其精緻華貴令人咋舌,只是雖然貴重,卻隱隱透出妖媚旖旎氣韻,並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說太后宮室是不該有如此佈置的,事實上,這荷池,確實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筆。

長壽宮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宮”這位據說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異香,體態風流,極擅內媚之術,容貌更是墨筆難描,極盡鮮妍,極得廢帝寵愛,爲她大辟宮室極盡奢靡,這妃子因此被諸臣所不容,被稱爲妖妃,元亡後,妖妃失蹤,按說這宮室也該廢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宮之前,暗自請了風水堪輿大師廣元手看過,稱宮中此處,爲“鳳目”之地,三星匯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榮貴不衰,便堅持指了此地,改爲長壽宮,這處荷池,因爲貴重精美,任誰也不忍毀去,便留了下來。

慌亂過後,漸漸沉寂,江太后僵臥牀榻,睜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語。

簾幕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進,微弱的燭光,筆直的矗立於臺幾之上,一片光暈微黃,其餘部分,都籠罩在沉滯的暗影裡。

隔壁,暗間,雲層裡月色一閃,照在透明琉璃穹頂之上,五色斑斕。

華光照地,碧玉生暈,永恆碧水盈盈,永恆嬌花豔豔的精巧荷池,突然詭異的分開一線。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絲絹飄飄,分水而出。

黑髮,紫衣,一雙雪白纖長的手,姿態優雅合握於腹,裙角飄散如盛開的花。

輕衣緩帶,姿態輕閒,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於太后神秘宮室不可思議之地潛伏而出,而似漫步於自家後花園,偶見薔薇上歇了只嬌俏的小黃鶯,因此閒散微笑而觀。

她手指輕撫,一一撫過白玉雕琢,卻宛如鮮活的蓮葉,珍重如對真正嬌嫩的花瓣。

脣角,卻隱隱浮現一抹譏誚。

目光如水波流轉,環顧這睽違數年的宮室,想起當年於棧渡橋上,和楚非歡提起這處荷池,並因此引發了建密道的念頭由此救了楚非歡一命的往事,秦長歌笑得越發奇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鳳目………江晚儀,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廣元子那個二流術士,只看出了這一地的地形佳妙,卻沒能看出這一方荷池,別有玄機。

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鳳目中心,如鎮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毀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還有廣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陰妙嫦,你因何而來?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還是一個心懷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來,成就末代帝王的愛情,然後毀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鈍,一葉障目,任史筆如刀般一宇字凌遲,凌遲一個弱女子含悲忍辱,拋棄一切以身伺敵,不惜以己身名譽爲幹秋詬病的血淚秘史。

不過沒關係,你達成了你的目的,來也去也,再無掛礙,生死榮辱,對於你這樣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長歌微笑着,撫過玉石蓮花。

當年她發現這裡的玄機,更發現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宮外,遂趁修建宮室之機,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頂上做了些手腳,現在這方荷池傷的,已不會是西樑的龍脈江山,只會是宮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來,便是推算好時機,想要親自參與一幕好戲。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過荷池,長長裙裾拖曳如夢,悄無聲息的步入江太后內殿,姿態優雅的,穩穩端坐在紗幔掩映的琴幾後。

江太后的神智,在現實與過往的交界處遊蕩。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還在瘋狂舞蹈,神色奇異的掰着手指數人數,她站在遠遠的迴廊裡,遙遙看着侄女的瘋態,金絲鳳繡寬袖下手指絞扭成一團。

那手指……冰涼。

因爲在風地裡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長樂宮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爲下午積了食,不敢早睡,又記着御花園溫房裡精心培育的名品曇花不知道開了沒,便出了宮。

出宮時,何嬤嬤還說了一句,主子今夜好興致,這麼晚了還出門,且把大氅披土吧。

當時她一看時辰,還皺皺眉,道,正是侍衛換防時辰呢,可真不湊巧。

不過實在掛記那曇花,還是去了。

誰知道一出門,便貝長壽宮四周安靜有序,不遠處長樂宮卻正在換防。

她咦了一聲,卻也沒多想,自往御花園去。

她去看了花,花開得極爲清美,那清麗顏色彷彿隨時都會在月下濺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籠在袖中往回走,卻在長樂宮和御花園相交的甬道的一處隱蔽處,看見兩個黑影。

何嬤嬤當時嚇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靜的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兩人是琛兒和侍衛統領董承佳。

隱約看見董承佳指了指長樂宮,而琛兒點了點頭。

董承佳似是又說了什麼,琛兒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斜對牆角,背對她,看不見身後,而不遠處,江太后卻發現也有個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誰,只覺得是個男子。

那黑影太遠,董承佳似是有些緊張,而琛兒沒有武功,他們都沒發現。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給琛兒請了個安後離去,琛兒獨自立在黑暗裡,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來吧。”她嚇了一跳,卻立即將何嬤嬤推了出去。

何嬤嬤跪倒在琛兒面前請罪,琛兒什麼都沒說,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去吧。”

何嬤嬤不敢看暗影裡的她,連滾帶爬的跑走,她鬆了口氣,以爲沒事了,沒想到琛兒轉身,直接看向暗影裡,輕聲道:“母后,請現身吧。”她驚訝無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兒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她這才恍然,原來是自己袖中香氣濃烈的曇花出賣了自己,何嫉嫉現身時,身上可沒有曇花香,而且這夜半時刻,何嬤嬤作爲她的親信宮人,如何敢離開她一人在外遊蕩?

琛兒向來是細心聰慧的孩子,要想瞞過他,很難。她力持鎮定的笑看着琛兒,又看了看長樂宮,讚許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說了那麼多次,你總是不接話,不想如今不聲不響,便做了。”

“ 做了什麼?”出人意外的,琛兒卻突然反問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顏被月色鍍得越發蒼白,如一副失了神韻的水墨畫,那眼神幽幽遠遠,似乎盯着長樂宮,又似乎什麼都沒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點頭,“是,你什麼都沒有做。”她緩緩靠近他身側,濃烈曇花香氣裡她輕輕道:“琛兒,你兩個兄長已經去了,母后身邊,能疼憐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貼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體病弱,不然……其實病弱也無妨,前元靜帝號稱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後面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把話說完呢?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害在她臉上,恍惚間她竟然以爲是蕭玦當面,嚇得後退一步,這纔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而他和蕭玦素來親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見蕭琛出手,歡喜得昏了,竟說了不該說的話。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復日常的孱弱模樣,彷彿剛纔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后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此安歇吧。”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裡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的想要逃開。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那晚她沒有睡。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那些此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只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去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裡挑水去救,那井裡,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裡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長樂宮燒得全毀。

燒吧,燒吧,都燒個乾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跡的,都燒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來。

燒得……真痛快。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爲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象她的眼睛。

哦……剛纔,她來了。

剛纔,佛堂裡,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菸裡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願我江家復盛,願照微復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歷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媚嫵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爲什麼會瘋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擡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她霍然擡首,目光一閃。

卻一眼看見紫王觀音精美無倫,在嫋嫋香菸裡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脣,還有,慵懶閒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愁!!!

她捂住嘴,試圖捂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像看成睿懿?

她顫抖着雙腿站起身,只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乾脆爬着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沒錯,是睿鼓!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只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着帳頂,一遍遍重複: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殘燈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步伐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爲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她只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着辯解逃避的言語。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着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豔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你爲什麼要恨她們?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遲。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懷裡,他含着淚捂着一懷滾熱的牽掛,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卻有少年,斜斜倚着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發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溼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將還熱着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頭,出神看着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沒聽清,笑問,“嗯?”

他擡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後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我說,我真慶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中,熱度滾燙的灼着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後,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那麼休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阿琛……

錚!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風起,簾幕突分,簾後,清麗女子紫衣黑髮,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捨不得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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