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九章 錯殺

殺了他們!

一聲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萬人爲之瘋狂。

嗷嗚一聲,有如虎兕出於柙,潛龍遊於淵,洶涌人潮直撲向有如大海小舟飄搖動盪的曹光世中軍。

那葉小舟勉力掙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顛搖,很多次險欲滅頂,又撕扯着堅持了下來,小小的人圈無數次被擠壓得變形,但始終未被衝散。

秦長歌遠遠看着,淡淡道:“曹光世經營多年,不是全無人望的,這個時候留下來的,都是死士了。”

楚非歡頷首,“都是西樑好兒郎,爲那人私慾野心,死於自家兄弟之手,何苦來?”

“是的,”秦長歌一笑,“練出精兵不容易啊,我捨不得。”

她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平州營軍立即開始搬了木條架橋。

由凰盟屬下組成的一個隊伍最先趕過木橋,直奔那個小小包圍圈,那裡,曹光世和李翰意圖突困,幾次拼殺不出,拼死護衛的中軍,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足有丈高。

反戈的衆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兩人足夠有分量的人頭,如何能夠撫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評價?是以越是反水的高級軍官,攻殺越厲,下手越狠。

那些無辜的士兵,爲不再清白的忠誠而死,死於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趕到,二話不說,統統三下兩下處理了點了穴道扔到俘虜堆裡,圈子很快被打開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補,不斷填充擴大,過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幾手就是被凰盟屬下全部圍困住了。

背靠背,擡眼望去,舉目滔滔,皆爲我敵,李翰發出一聲英雄末路的慘然大笑:“天不憐我,時運不濟啊!”

“不,”臉色蒼白卻神情冰冷平靜的曹光世冷冷道:“你我,從一開始就必敗。”

“哼!”

“這個人,”曹光世擡眼看正和楚非歡緩緩過來的秦長歌,“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贏我們,其實無論是拼硬仗,比陣法,使計謀,我們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你我現在覺得輸得冤枉,只是因爲他選擇了一個最省事最取巧的辦法而已。”

“一言瓦解萬軍的奇蹟之所以出現,根源在我們自己,”曹光世慘笑,“你不該爲仇恨衝昏頭,選擇從北魏借兵;我不該明明知道這樣不妥,還不願拂逆你的意思;而我們又太過輕敵,竟然讓對方截到了我們的信使,我捫做了這麼愚蠢的事,還能不服別人吹灰一般輕易的消滅我們?”

他笑着,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過來的長槍,擡目一瞟,認出那曾經是無數次對自己表過誓死追隨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滿面獰厲的意圖去撥自己的槍,然而曹光世的手穩若鋼鉗紋絲不動,那人大驚之下連忙撤手,卻發現後退已經來不及,曹都督只要輕輕一送,那槍就會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於萬軍從中,喊殺聲裡,注視着自己曾經的部下,如今的敵人。

看着他滿面冷汗,惶然擡首。

淡然一笑,他擡手,將長槍輕輕的塞回到對方的手裡。

不再看那張愕然的臉,隔着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木樁上綁着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裡隱隱眷戀,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國公,對不住了……”

反手一掌。

李斡厲嗥一聲,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驚,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着他。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圈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梟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的戰場上,曹光世聲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李翰,請趙大人一見!”

哦!

衆人恍然。

原來你做的也是和我捫一樣的事兒啊。

馬蹄聲嗒嗒,清晰的近了來,人羣自覺的分開,平州大營的軍官,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清點人數,編制名冊,準備天明後打散幽州軍隊建制,重新編入各營。

秦長歌和楚非歡自萬衆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帶着畏懼和敬慕仰視。

而他們卻只看著那兩個統帥——氣焰不可一世的國公,和號令如山一呼百應的幽州都督,一個昏迷於地不醒,一個頭發披散遍身血跡,形容憔悴而狼狽。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馬上的秦長歌對視,曹光世緩緩道:“趙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賊李翰,連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發落。”

秦長歌深深注視了神情寧靜的曹光世一眼,他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臉上,有着生死度外的平靜光輝,火光裡,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秦長歌下馬,曼聲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義,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黍長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個大旋身,嚓的一聲撥出身後馬背上的丈二長刀,一刀“巨斧開山”揚起狂暴颶風,惡狠狠劈向秦長歌天靈!

與此同時,大約還要早上一剎。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撒手向他後心射出一柄飛刀,隨即狂撲而起,直撲楚非歡!

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非常奇異的,四個人相對的人中,有三個人受敵。

曹光世攻秦長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歡。

萬軍齊齊驚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閃便沒,沒入曹光世後心!

後心袒露給他,全無防備的曹光世渾身一震,劈出的長刀頓時失了準頭,他愕然回首,目光愴然。

“爹!!!”

遠遠地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秦長歌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見,根本沒管過那長刀洶洶來勢,霍然飛退,退到楚非歡馬側。

但李翰本來就離楚非歡馬近,他暴起的劍光,已經先一步到了楚非歡胸口。

秦長歌霍然回首,目光中無限自責後悔!

楚非歡袖底突然飛出一線白光,啪的彈上長劍,隨即立即向後一倒!

劍尖被白光擊得微微一歪,擦着他胸口滑過,掠開一條皮肉翻卷的血痕,即將釘入他左肩!

“呼!”

袖風一卷,盪開劍尖,來勢不止,一股奇異的震盪傳來,李翰把握不住,長劍脫手。

一聲憤怒的冷笑,秦長歌甩袖一揮,袖底長劍霍然轉向,直襲李翰咽喉!

那劍來勢如急電,無可辟易,李翰大驚之下拼命扭身後竄,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長劍穿透他琵琶骨,再釘入地面,將他生生釘在地下。

血光起,和剛纔已經倒地的曹光世的鮮血,流在一起。

變起倉猝,一切只在眼簾開啓的瞬間開始,在眼簾未及眨動的剎那結束。

結果:一死一重傷一輕傷。

萬軍凜然,惶然四顧,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詐降?那李翰爲什麼要殺曹光世?

秦長歌不去管那兩個,抿着嘴二話不說先奔去餵了楚非歡一顆藥丸,隨即簡單看了他的傷口,所幸只是皮肉淺表傷,血已自動止住,秦長歌驚魂初定,忍不住自責:“是我不好,我以爲他們的目標只是我。”

“別說了,”楚非歡淡淡阻止,臉色蒼白,目光亮如清泉,“讓我自己來。”

他目光裡淺淺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秦長歌低聲嘆息,道:“非歡,不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這樣的,”楚非歡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爲我憂慮擔心。”

立於馬下,昂首看着清瘦,卻精神無限高大的男子,秦長歌輕輕道:“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擔心,真的。”

“我亦希望,沒有人能比我對你更好。”楚非歡一笑俯首,催她,“去解決那兩個吧。”

“送公子回營休息。”秦長歌吩咐屬下,看了楚非歡一眼,轉身走到血泊裡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着血泊裡掙扎蠕動,喘息着死死看着李翰的曹光世,秦長歌目光裡不知是恨還是憐憫,半晌道:“你從頭到尾,都幫錯了人,到頭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爲他着想的人手裡,你何苦來?”

“你說什麼?”咬牙忍痛的李斡瞪大眼,“這個無恥之人,賣友求榮,你說什麼爲我着想?”

曹光世顫抖得更厲害,抽搐着從齒縫裡崩出一句話,“我沒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幫他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秦長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殺你子,但你覺得他有情可原,畢竟獨子被殺,實堪可憐,你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對你兒子下手的報復;然後你出手殺了我,幫他了結畢生唯一心願,報了獨子被殺之仇。”

她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還以爲你真的只是要賣友求榮。”

“你怎麼……你怎麼……”

“我看見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詐降,一個賣友之人,怎麼會有那般平靜坦然,憂傷決死的目光?”秦長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發現他根本沒昏,我以爲是你們倆串通好了詐降好一起出手殺我,所以沒有防範別人……誰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卻早已對你有防備,他以假昏騙你,他恨你對他下手,所以先殺你,再意圖挾制我身邊沒有武功的同伴。”

“陰錯陽差,連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長歌嘆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於一個無奈的誤會……”

衆人至此方纔恍然。

心中都不禁凜凜生出寒意。

如今詭譎的局勢,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齒冷的辜負,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誤會。

如此悲涼的,結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靜靜望着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國公……我算對得起你了……當年……你救了殺了人……將要處刑的我……還救……了我娘……我說過要……還你兩次……我還……你……了……”

他艱難的喘息着,拼命掉轉目光,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嘴脣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盯着血泊裡的父親,卻堅決不肯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他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

“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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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冷。

冷的是這夜的風,是少年曾經火熱的心,是義氣男兒一腔奔涌的熱血,還是暗黑森涼的命運本身?

數萬人於北地平原的初秋微涼的風中寂然無聲,看着那個曾經自已仰望的高貴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着素來豪雄英勇的國公,怔怔看着身邊同伴的屍休,良久,發出一聲泣血的壕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於雲層後的月色,受傷的月亮汩汩流出鮮血,光色暗紅。

滿原偃伏的長草,被那無盡悲涼絕望自責的一吼,驚得齊齊立起,在風中妖舞。

秦長歌回身,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匆匆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楚非歡正在看書。

過去,抽掉他的書,秦長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領釦,楚非歡無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着潔白光滑的肌膚,五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紅衣妖豔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歡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着如大海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唸的時辰,秦長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楚非歡立即發覺,尷尬的搖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一點皮肉傷,剛纔軍醫端了蔘湯來,也用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

“那就好,”秦長歌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嘆息,“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我是真沒想到曹光世居然肯爲李翰犧牲如此,他也算人傑了。”

“此人真英雅。”楚非歡正色道:“李翰其實不配爲他之主,可惜他選錯了效忠的對象,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

“士爲知己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長歌道:“我會厚葬。”

正說着,秦長歌突然對地面變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罰款。”

“錢迷!”笑嘻嘻進來的自然是最近發財的財主蕭包子,賊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歡右瞅瞅秦長歌,楚非歡拒絕和他目光接觸,默然不語,秦長歌則皺眉道:“你看什麼?你再看一樣罰款。”

“罰就罰唄,犯錯誤就得認罰,”包子一攤手,“我覺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碼你沒提出沒收風滿樓。”

“謝謝你提醒我,”秦長歌露齒陰測測一笑,“我會記得回京後着手辦理移交產權手續的。”

“我不會簽字,包子悍然答,要簽字,毋寧死!”

秦長歌根本不當回事的膘他一眼,問:“哦?死?是想在甜湯裡淹死,還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撐死。”包子肅然答,“八十年之後我遍嘗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長歌道:“好了別鬧了,知道你來幹什麼,曹昇現在不能放。”

垮下雙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麼……”

“你想他在他爹靈前撞死麼?”秦長歌摸模包子的頭,“人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有多少人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麼?你不怕他報仇麼?”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着老孃。

“我怕他報仇。”秦長歌挑眉一笑,“兒子,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白癡,我問你,你怕他報仇麼?”

包子立即搖頭。

“那就是了,”秦長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兒子也不在乎,我兒子的兒子那是蕭溶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還遠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遠山高天許久,她回身,對楚非歡和包子道:“現在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閔冉道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北魏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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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六國卷 三十章 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閔冉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幹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着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卷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繮飛鞍,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樑!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西樑!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樑!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蕭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擋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已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往,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噥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粘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幹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冀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閔冉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爲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爲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着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爲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攝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據說,玉璽和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祈處,北魏都城九門大軍軍權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回報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很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爲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氐兄弟放棄對敵西樑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人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着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擡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着爲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蕭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爲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蕭玦的旨意來得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粘着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蕭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爲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摧升幽州刺史,成爲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蕭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着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剎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摺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着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摺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着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爲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休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今日撥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着,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爲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着,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着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着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蕭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着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涼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舔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孃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着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爲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着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閒自在,沒有仇恨揹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卻是深藏的休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了……”

伸掌,捂住他的脣,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擡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脣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着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一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着楚非歡,不是爲那熱度,而是爲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霹靂般突然響在耳際,聲音裡的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擡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纔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着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薰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爲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一下立即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頡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涌,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土去救火都被沖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飢腸糠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裡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着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着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錘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涌泉,卻已哭不出聲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救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着黑壓壓的人羣,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涌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着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着饑民因爲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裡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春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羣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羣,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推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備,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拼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數萬人呼嘯着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卷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捲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着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黴,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羣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藉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涌動的人潮中闖進那各街道,身後拖着長長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爲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鬆。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儘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羣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蹟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着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隨着一遍遍的大喝,人羣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衆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困圍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衆默然,齊齊看着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卷着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着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纔,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爲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脣,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着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着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着人羣中央,那個幹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羣,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着身後的牆,秦長歌咬着脣,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爲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着,纔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着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鳩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絆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卷涌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爲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迴雪。她伸出手,道:“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着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爲!”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擡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將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以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鬨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嘆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纔也看見了,他爲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着幹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衆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着全城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視,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爲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何脫身?

良久,剛纔閉攏的人羣,終於再次讓開,一條坑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着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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