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朔風冷冽,連着下了幾日的雪,千葉縣被籠在一片霜雪瑩白之中。
厚重的積雪壓彎了枝頭的紅梅,風一吹,撲簌簌地落了一地。
青石巷瓦之間,掩映在紅梅白雪後的一家茶坊裡,隱隱有說書人的聲音傳出來。
茶坊裡座無虛席,各色人羣皆有,不過一眼望去大都是女子。
簪花佩玉的年輕女子、懷抱奶娃娃的少婦,又或是拄着柺杖頭花花白的老婦人。
她們圍坐在四方的木桌前,人手揣着一個小暖爐抱在懷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臺上的說書人,聽得聚精會神。
堂內除了說書人滔滔不絕的聲音,四下裡幾乎靜得針落可聞。
在這時臺下卻突兀地響起“咔嚓”一聲,聲音雖然短促卻響亮,聽得惱人心煩,惹了不少人紛紛側目。
原以爲那”始作俑者“會消停一些,熟料這廝倒是肆無忌憚,沒過一會兒,那聲音竟然又起,還是一迭聲的“咔嚓”聲。
宋晚一把拍掉葉梓心手裡的瓜子,秀眉緊擰:“別鬧!好好聽書行不行!”
語罷,她轉頭衝那一衆看向她們這裡的人,尷尬地點頭賠不是,四周這才又安靜下來。
葉梓心氣惱地拍掉手裡的瓜子殼,用手撐着下巴,眸子往屋裡環顧一圈。
故事約莫是講到了什麼高潮部分,在場的賓客無不眯着眼,全神貫注地聆聽着。
像生怕錯漏一個字似的,個個正襟危坐,屏氣凝神,連桌邊暖爐上的茶水燒開,翻滾着冒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竟也無人顧之。
這麼一瞧,葉梓心心裡更氣了!
不就是聽個話本故事!至於嗎!
其實令她真正不爽的緣由是,臺上說的故事不是旁人的,正是喻崢近日發售的新話本。
她納悶,這廝的新話本難道真有寫得這麼好?
周遭那一張張正在犯着花癡傻笑的面容又悉數映入眼底,好似無聲地給了葉梓心答案。
說起來,其實這些日千葉縣確實發生了不少大事。
其一,身爲縣令的林嶽山落馬後,立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震驚全縣,百姓衆說紛紜,各色言論甚囂塵上,鬧得人心惶惶。
其二,便是程言舟借勢打鐵趁熱,一舉把千葉縣那些槍手小作坊順道給一鍋端了。
結果這不端還好,竟是扯出了不少“妖魔鬼怪”來,其中一份僱傭槍手的名單被公諸於衆,裡頭竟還有那”老牌寫手“厲陽平的名字。衆人一查原來這廝早年那幾本“成名作”都是找人代筆,並非他親自所著。
厲陽平立時揹負“找槍手代筆”的惡名,名聲一落千丈,連前幾日好不容易和莫家書鋪談成的合約也黃了,還被各大書鋪抵制,列入“黑名單”。
一夕之間彷彿從雲端跌入深淵,遭文人唾罵不說,就連孩童都要編童謠來嘲諷他!
別說厲陽平了,就是狗被逼急了也得跳牆啊,於是也就有了其三。
這廝徹底和莫家撕破了臉面,之後也不知他是從哪打聽到莫家千金莫梧桐,如今手下的貼身小廝以前正是李振聲悅來書鋪的人,走投無路的厲陽平便生出了魚死網破之心,把髒水潑到了莫梧桐的身上。
很快“首富千金代筆找槍手之事”的謠言又在縣裡傳得沸沸揚揚的,成爲百姓飯後的談資。
對於這些事,葉梓心不過是萬千看客中的其中一個,不過一笑置之,倒也並不關心。
真正讓她在意的是其四,就在這些事發生的這段時間。
喻崢那小子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把自己關在房間,悶不做聲地開始新話本的創作。
不久後,他寫的名爲《我的女俠娘子》的新話本橫空出世,不過才連載了幾冊,就銷量火爆,全部售空。
就在葉梓心還在卡文懷疑人生之時,這小子竟然已經藉着新話本徹底“翻紅”了!
葉梓心驟然生出一種:明明說好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的感覺。
明明說好的一起飛呢?
不過說起來,這次喻崢的新話本完全摒棄了早前的文風,幾乎顛覆了他以前所有寫的任何一本。
他不再拘泥寫男女間的小情小愛,而是將格局放大,文中即有對家國大義的描寫,又有寫主角間虐戀情深的極致拉扯。
女主明面上是盜匪,亦是劫富濟貧的一代女俠,可謂巾幗不讓鬚眉,英姿颯爽。
而男主則是武將之後,有勇有謀,絕世無雙。
兩人從互看不順眼的死對頭,到後來成爲了一對歡喜冤家。
男主也在和女主的相處中,漸漸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女主,可惜因着上一輩的恩怨和不同立場。
他卻不敢說愛,而是開啓了偷偷的“暗戀”,默默守在女主身邊爲她遮風擋雨。
女主心思單純,尤其在感情一事上懵懂不知,以至於兩人鬥智鬥勇,誤會橫生。
早前喻崢的話本中男主身邊總有好幾個紅顏知己陪伴,而這次的新話本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設定。
男主至始至終只喜歡女主一人,還是不能言說的“暗戀”,這種暗戳戳的“撒糖”,實在是太帶感了。
試問這樣的愛情,誰不羨慕,是此這話本一經問世,便瞬間售罄,火爆的程度簡直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大神書鋪自然也爲此大賺了一筆,把宋晚高興得夜半都能笑醒,更覺當初自己把喻崢簽下是極其正確的決定。
且宋晚還萌發了別的賺錢商機。
葉梓心從凌亂的思緒裡抽回,掀起眼皮,視線越過重重人影,不偏不倚地落在臺上的“說書人”身上。
此時容貌俏麗的女子立在書案前,紙扇握在手中輕輕搖,講到故事高朝時,手中的驚堂木隨之一落,嘴裡不時發出各種惟妙惟肖的聲音。
從馬蹄踏沙的戰場廝殺,到夏夜晚風的蟲鳴鳥叫,又或是四季輪轉的風雨雷鳴。
全憑一張嘴,就能把話本故事裡的氛圍感完全拉滿。
最重要的是,還能一人分飾多個角色,通過不同的聲音轉換,來詮釋角色的變化。
完全已然不是在單純地訴說故事,而是在真正演繹着話本故事中人物的悲歡離合。
同時也牽動着臺下賓客的心神,讓他們與話本中的人物一起感受命運的無常,從而產生巨大的共鳴。
這樣強大的口技能力,放眼整個千葉縣,唯有商顏一人能做到。
而商顏便是宋晚口中新的商機,以及最厲害的“秘密武器!”
自那些失蹤的貧民安然無恙地回來後,商顏一直想找機會報答葉梓心等人,這倒是恰巧給宋晚鑽了空子。
宋晚得知商顏擁有強大的口技技能後,便想着他給喻崢的新話本造勢,於是便和幾家茶坊的老闆談了合作,讓商顏在這裡擺臺說書,每個月四場。
宋晚倒是分文不取,把那些客官的打賞錢全部留給商顏,只求打響大神書鋪的知名度。
商顏爲此又多了個能賺錢,謀生的法子,自然樂見其成。
至於那茶坊老闆,自商顏在這說書後,茶坊生意興隆,賺得更是盆滿鉢滿的。
這三人可謂是各取所需。
一個小高潮結束,故事的節奏緩慢下來,商顏的聲音也跟着輕柔舒緩,帶着蠱惑一般,左右人的情緒。
葉梓心的心緒也被無形牽引着,她擡眸靜靜凝視着臺上的身影。
“直至遇見她的那一刻,我才心知何爲真正的歡喜,那是夏日的一縷清風,黑夜的一道微光,亦是刻在心上的那個名字,以及永遠說不出口的那句喜歡!“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跳就會不自覺地加速,她身上所有的小缺點在你眼裡都會變成可愛的一部分,說不清道不明,無任何道理可言,可就是喜歡。“
桌上的茶壺冒着熱氣,窗外紅梅開得正豔,天地間雪落無聲。
商顏的聲音像是融化在了風中,又像是消散在皚皚白雪之中,一點一點撩撥所有人的心絃。
唸完男主的內心獨白,她收起紙扇,手中的驚堂木落在案上,笑道:“欲聽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今日的故事已然結束,四下卻極其安靜,臺下的賓客卻還彷彿沉浸在故事中,久久不能回神。
須臾,堂內先是響起一陣低低的抽泣聲,而後爆發出雷動的掌聲!
“嗚嗚,男主對女主隻字不提愛,卻句句都是愛意,這樣的愛情實在太好磕了!“
“女主也太遲鈍了吧,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感受到男主的對她的感情啊,好着急啊!
“希望喻大神最後能給男女主一個圓滿的結局,暗戀真的讓人受盡委屈!“
……
衆人七嘴八舌地聊開了,宋晚也不閒着,從袖中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本,迅速把書粉的反饋記下,準備帶回去給喻崢看。
葉梓心卻在旁撐着下巴怔怔出神。
等宋晚記完那些意見起身,椅子向後拖拉驟然發出的刺耳聲才把她飄遠的思緒扯了回來。
葉梓心茫然四顧,這才發現堂內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她又呆立着楞了會兒神,隨後被宋晚拉着一同去後臺看商顏。
下臺的商顏已褪去面上粉黛,換上平日裡穿的衣衫,才收拾好東西,轉身就瞧見兩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前。
自商顏說書以來,宋晚是一場不落地跟着,而葉梓心倒是頭回來聽。
她欣喜地迎上去,插着腰挑眉道:“如何,我商老大是不是特別厲害?”
葉梓心笑着打趣道:“瞧瞧你這得意的小模樣,可把你厲害壞了!”
如今商顏可是大神書鋪的“搖錢樹”,幫助宋晚成功開闢了新的賺錢途徑,宋晚自然要把她好好捧着,哪敢怠慢。
“我看你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人家商顏自是厲害的,哪像你,回去就給我好好寫稿子,這都拖了多久了!”
哼,宋美人果然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
葉梓心被懟得啞口無言,怏怏不樂地抿着脣不說話。
商顏見狀,立時跳出來打圓場,岔開話題道:“話說我這都說了好幾場了,怎麼這話本的“正主”竟是一場都沒來聽過?“
宋晚斜暱了葉梓心一眼,恨鐵不成鋼道:“喻大神可不像某人這麼閒,興許這幾日都在忙着寫稿吧,反正不用我催,就能按時交稿!”
這話又無形在葉梓心胸口紮了一刀,三十八線話本寫手果然沒人權可言。
葉梓心有苦說不出,難道她想拖稿,還不是因爲靈感便秘,卡文所致嗎!
當然這些也只是她爲自己的無能找的藉口罷了,還是隻能怪她自己不爭氣。
只是說到喻崢,葉梓心又不由一陣恍惚。
別說商顏了,就連她這個隔壁鄰居都已經有些時日沒同他見過面了。
這小子近日舉止古怪,行爲反常,有好幾次出門,都拒絕讓她跟着。
還有幾次他明明都看見她了,最後卻視而不見選擇繞道而行,就像是故意避着她似的。
莫非又是自己哪裡惹到這小子了?
葉梓心捉摸不透,沉思間,商顏的聲音在這時又突然響起:“不過話說回來,有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她壓低聲音,口氣神秘,立時就把葉梓心和宋晚的胃口吊起來,兩人不自覺地靠過去了些。
“你們有沒有發現,喻大神新話本的女主人物設定和某個人非常像?”
她這麼一說,宋晚就想起早前書粉討論過的一個問題。
書粉覺得喻崢這次話本的人物刻畫的十分鮮活,且把暗戀的酸澀描寫的千迴百轉,代入感實在太強了,就好像是作者親身經歷過似的。
於是便有人大膽猜測,指不定作者真的對某個女子暗生情愫,故而有感所發,才能寫出這冊話本。
那麼女主也很有可能是按照現實中某人的原型所創作的。
作爲喻崢話本的第一審稿人,宋晚在看話本時,暗自琢磨了很久,總算被她咂摸出了些許不得了的東西。
如同商顏方纔所言,喻崢話本里的人物設定,確實非常像一個人。
就這功夫,葉梓心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況,好奇道:“誰啊?”
而她身邊的兩人卻已是互視一眼,心如明鏡似的。
商顏卻故弄玄虛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葉梓心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腦子還是沒轉過彎來,皺着眉追問:“你就別賣關子了,到底誰啊?”
“哎呀!”宋晚急得用手戳了戳她的腦袋,“小傻瓜,這還能有誰啊,說的就是你啊!”
葉梓心的耳朵頓時被這話震得嗡嗡作響。
她如臨大敵般,張嘴“呸”了一聲,駁斥道:“胡說!你們是說我和喻崢她……開什麼玩笑,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說話間,葉梓心面色已瞬間漲紅,一面氣急敗壞地搖頭,一面又斬釘截鐵的否定。
她雖然沒看過喻崢的新話本,但前面也聽了個七八分。
約莫是喻崢第一次寫這種“暗戀文”,書粉代入感太強,中毒已深,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有人開始謠傳這是喻崢因爲“暗戀”某個女子所創作的話本。
“怎麼不可能啊,這天底下的事又有誰說得準!”商顏振振有詞道,片刻她突然眯着眼,審視眼前人:“不過我方纔也就隨口一說,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葉梓心嘴硬道:“我哪有!我只是感嘆你眼光太差,與其在那猜我和喻崢那些有的沒的,不如看看宋美人和程閻王呢!“
商顏立時又嗅到一股八卦的味道,興奮地追問道:“他們倆怎麼了,快說說看……”
葉梓心勾起脣角壞笑:”嘿嘿,你猜!“
自上次程言舟奮不顧身救下宋晚之後,葉梓心總隱隱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那麼點什麼。
突然成爲輿論中心,宋晚再也忍不下去,咬着牙,揚手就要打那個”造謠“的人:“葉梓心我看你是皮癢了,還敢拿我開玩笑!”
葉梓心偏頭躲過她的攻擊,又對商顏嘖嘖道:“你看看,惱羞成怒了吧!”
“你還敢說!”宋晚羞紅着臉,又提起裙襬,急急追上去。
屋內,兩人你追我趕,商顏被迫夾在中間,霎時亂做一團,打罵和求饒聲交織在耳畔,悉數落在這個靜謐的午後。
窗外,白雪如絮,靜靜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