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蓮妮開始看到的那幾個人現在朝他們走來。迪米特里一聲不吭,低頭看着腳下,而伊蓮妮向那個前來迎接他們的人伸出手。這是一種姿態,說明她已認可這裡就是她的新家。她發現自己握着的是一隻彎曲得猶如牧羊人曲柄手杖般的手,麻風病讓這隻手變形扭曲得如此厲害,這個上了年紀的男子幾乎抓不住伊蓮妮的手。可是他的笑容把要說的一切都說了。伊蓮妮禮貌地回了一句“早上好”。迪米特里沉默地往後退了一步,此後幾天他一直是這副受驚的神色。

斯皮納龍格已形成一種慣例,每當新成員到來,必會受到相當禮節的接待。伊蓮妮和迪米特里受到的歡迎就像他們最終踏上了遙遠的、長久夢想的目的地。對某些麻風病人來說,這就是現實。這座小島熱情接待這些流浪不定的生命,給他們提供庇護所;許多麻風病人在來此之前好幾個月甚至常年生活在社會之外,睡在窩棚裡,靠小偷小摸生活。對這些麻風病的受害者而言,斯皮納龍格就是救濟所,把他們從被社會拋棄的卑賤苦難中解救出來。

迎接他們的那人叫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這個小島的領袖。他,以及幾位上了年紀的人,在一年一度的大選中,由三百多位居民選舉出來;斯皮納龍格是民主的典範,島上定期選舉,以保證人們的不滿不會被忽視。迎接新來的人是肯圖馬里斯的職責,只有他和少數幾個指定的人獲許穿過地道,走出來。

伊蓮妮和迪米特里跟着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穿過地道,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由於吉奧吉斯有第一手資料,伊蓮妮對斯皮納龍格的瞭解可能比克里特島上的大多數居民要多一些。即使這樣,迎接她的場面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在他們面前,狹窄的街道上有一些人。看起來像布拉卡趕集的日子。人們挎着籃子來來往往,籃子裡裝着農產品,一位牧師現身於教堂門口,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坐在驢背上,驢子看似十分疲勞,費勁地走上街。有人轉身看着新來的他們,點點頭,以示歡迎。伊蓮妮四處看着,擔心不要太無禮,可是又無法滿足自己的好奇。一直以來的謠傳是真的。許多麻風病人看起來跟她自己一樣:外表絲毫看不出來任何症狀。

有個女人,頭巾遮着頭,看不清面容,讓路給他們經過。伊蓮妮掃了一眼,卻看到她滿臉胡桃大小的腫塊,整張臉已變形。伊蓮妮嚇得哆嗦了。她從未見過這般嚇人的東西,她唯願迪米特里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三人沿着街道繼續往前走,跟在一個老人身後。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牽着兩頭驢,驢馱着他們的行李。對伊蓮妮說:“我們會給你一間房子。”他解釋道,“這是上週才空出來的。”

在斯皮納龍格,只有死亡纔會有空位。人們不斷被遣送來,根本沒考慮這裡有沒有空間,這座島已十分擁擠。既然是政府的政策鼓勵麻風病人到斯皮納龍格上來生活,減少這座島上的不安因素完全符合政府利益,所以政府偶爾會提供資金建造新房或同意修復舊房。前年,就在現有的房屋差不多全都住滿之時,一幢難看卻實用的公寓樓建好了。房屋危機解決了,每個居民又重新有了自己的。肯圖馬里斯作出最後決定,規定新來的人必須都有住處。他覺得伊蓮妮和迪米特里情況特殊:他們被視爲一對母子。出於這個原因,他認爲他們住在新公寓樓裡不合適,便把大街上剛剛空出來的房子給了他們。迪米特里可能要在這裡住上許多年。

“佩特基斯夫人,”他說,“這就是你的家。”

中央大街的盡頭,商店都沒有了,離路不遠處,立着一幢房屋。伊蓮妮覺得它非常像她自己的家。可她立即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想了—別提什麼自己的家了,現在她面前這座石頭房子纔是她的家。肯圖馬里斯打開鎖,開門讓她進來。即使在這樣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屋子裡也很暗,她的心沉了下去。這一天,她那有限的勇氣幾乎受到一百次考驗。毫無疑問,這是此地最好的房子了。她必須裝得很開心。她最好的表演技巧、以前全都貢獻在崇高教育事業上的表演能力現在很受需要。

“我讓你們先搬進來,”肯圖馬里斯說,“我妻子過會兒會來看你,她會帶你到整個隔離區走走。”

“您妻子?”伊蓮妮驚奇地叫道,她並不想聲音聽上去那麼大。可是他早習慣了這種反應。

“是的,我妻子。我們在這裡相遇結婚。你知道,這很平常。”

“是的,是的,我當然知道。”伊蓮妮窘迫地說,意識到她還有很多東西需要了解。肯圖馬里斯輕輕點頭致意,退了出來。現在剩下伊蓮妮和迪米特里單獨在一起,他們站在白天的黑暗中環顧四周。除了一塊磨破了的地毯,房間裡所有的傢俱就是一個木箱子、一張小桌子和兩把細長的木頭椅。那對脆弱的椅子像昏暗中的兩個靈魂,似乎輕輕一碰,它們就會碎掉,更別說一個人的整個重量壓在上面了。她、迪米特里和那些脆弱的傢俱有什麼區別?又一次,她強迫自己假裝快樂。

“來吧,迪米特里,我們上樓去看看?”

他們穿過沒有點燈的房間,爬上樓梯。樓上有兩間房。伊蓮妮打開左手邊的一間,進去,拉開百葉窗。陽光照進來。窗戶正對着街道,從這裡可以看得到遠處閃閃發光的海水。一張金屬牀,加上又一把舊椅子,便是這間空蕩蕩的小房間的全部傢俱了。伊蓮妮留下迪米特里,她走進另一間臥室,那間更小、更灰暗。她回到第一間小房間,迪米特里還站在那裡。

“這間房就是你的了。”她宣佈。

“我的房間?”他難以置信地問,“我一個人的?”以前他一直跟兩個弟弟、兩個妹妹擠一間房。他的小臉上有了一點表情,這是第一次。他完全出乎意料,發現生活中至少有一件事比以前好。

他們下樓來,一隻蟑螂穿過房間急速逃走,消失在角落裡的木櫃後面。伊蓮妮等會兒會去把它找出來,現在她要點燃三盞油燈,讓這昏暗的居所亮一點。然後她打開箱子—裡面是一些書和其他教迪米特里用得上的東西。她找出紙和筆,開始列清單:三塊棉布,做窗簾用;兩幅畫、幾個坐墊、五張毛毯、一個大的湯盤和幾件她最喜歡的瓷器。她知道家人會喜歡這個想法:他們用相同的花枝盤吃飯。另外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些種子。雖然房間裡陰沉昏暗,可是屋前有個院子,伊蓮妮看到院子非常開心,已經開始計劃要種些什麼了。吉奧吉斯幾天後會再來,所以一兩週內她就能按自己的想法佈置這個地方了。這是給吉奧吉斯的第一張清單,以後還會再有。伊蓮妮知道他會按每一封信來滿足她的。

迪米特里坐在那兒,看着伊蓮妮列必需品的清單目錄。他有點敬畏地看着這個女人,在昨天她還是他的老師,現在她不僅在上午八點鐘到下午兩點鐘內照顧他,其他所有時間也會這樣做。她將是他的母親,是他的meetera①。可是他除了“佩特基斯夫人”,從沒用別的什麼詞兒稱呼過她。他想自己的媽媽現在做什麼呢。她可能在攪着那口大大的煮菜鍋,準備晚飯。在迪米特里的眼中,媽媽大部分時候都在做飯,而他和弟弟妹妹們總在街上玩。他想自己能不能再見到他們呢,他多希望他現在就能在那裡,在塵土中玩耍。可如果才過這幾個小時就這麼想念他們,那以後每天、每週、每月他會有多思念?想到這裡,迪米特里嗓子眼兒一陣發緊,難受得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佩特基斯夫人站在他身邊,緊緊地抱着他,低聲說:“好了,好了,迪米特里。一切都會好的……一切會好的。”要是他信就好了。

那天下午,他們打開箱子,把東西全拿出來。周圍有幾件熟悉的物品應該能讓他們情緒高昂些,可每次拿出一樣新東西來時,都令他們想到過去的生活,讓他們無法忘記過去。每一件新的小飾品、每一本書或每一樣玩具都讓他們更強烈地想到已拋在他們身後的往昔。

伊蓮妮的一件寶貝是臺小鬧鐘,那是父母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把它放在壁爐中央,輕輕的滴答聲立刻就填滿了漫長的寂靜。它整點報時,此刻正好三點。報時聲還沒有徹底消失,就傳來了敲門聲。

伊蓮妮把門開得大大的,讓客人進來。來者是個矮小的圓臉女人,頭髮花白。

“下午好。”伊蓮妮說,“肯圖馬里斯先生讓我等您來。請進。”

“這一定是迪米特里了。”那女人立即說,走到男孩身邊。孩子用手支着頭,坐在那兒沒動。“來,”她說,手伸向他,“我打算帶你們到處走走。我叫娥必達·肯圖馬里斯,不過請叫我娥必達。”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勉強的快活,那種熱情只有你帶一個嚇得要命的孩子去拔牙,努力振作精神時纔有。他們從陰暗的房間裡出來,站到下午的明媚陽光中,往右轉,邁開了步。

“最重要的是水的供應。”她開口說,語調平淡,顯見得在這之前她已多次帶新人蔘觀過。無論何時只要有新來的女人,她丈夫都會派她來迎接。不過這是第一次她說話時有孩子在場,所以她知道她得修飾一下她通常透露的某些東西。在描述島上的設施時,她一定得控制自己,不要讓內心的刻薄話隨口冒出來。

“這個,”她指着山腳下一個很大的蓄水池開朗地說,“就是我們蓄水的地方,也是社交場所,我們大家在這裡待上很久,聊天、交流彼此的消息。”

其實,他們得跋涉好幾百米到山下取水,然後又帶着水一路走回去。這件事帶給她的憤怒已讓她無法用言語表達。下山取水她還能應付過來,可有些人比她殘疾得厲害,連一個空罐子幾乎都無法扛動,更別說裝滿水後了。娥必達來斯皮納龍格之前,沒端過一杯水,現在挑滿滿一桶水可以說是生命中每日的折磨,她用了幾年時間才習慣。對娥必達而言,情況可能更具戲劇性。她出生於哈里阿的一個富裕家庭,十年前,她還沒來斯皮納龍格時,對手工勞作完全陌生,那時她做過的最難的活兒不過是繡一牀牀單。

像往常一樣,娥必達介紹這座島時擺出一副勇敢的姿態,只展示積極的一面。她帶伊蓮妮·佩特基斯參觀了幾家商店,彷彿那是伊拉克裡翁最好的商店一般,告訴她兩週一次的集市在哪裡開,他們在哪裡洗衣服。她帶她去藥店,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所有建築中最重要的。告訴她麪包師的爐子哪幾天開,小酒館就隱藏在某條小巷裡。告訴她牧師稍後會來拜訪,不過同時,她也向他們指出牧師住的地方,還領他們去教堂。她對迪米特里很熱心,告訴他市政廳每週一次爲孩子們演出木偶戲。最後,她指出學校在哪裡,今天那裡空無一人,不過每週有三個上午,島上爲數不多的孩子們會來上課。

娥必達告訴迪米特里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的情況,描述孩子們一起玩的遊戲和樂趣,試圖從他那裡得到微笑的獎賞,可是無論她多努力,他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有些事情令人不安,行將發生在斯皮納龍格,今天娥必達克制着沒提起,尤其是有孩子在跟前。儘管許多麻風病人起初對這個小島提供的庇護很是感激,不久他們就清醒過來,認爲他們被遺棄了,覺得他們的需要中僅有很小一部分得到滿足。娥必達看得出伊蓮妮不久就會意識到苦難吞噬了許多麻風病人。苦難瀰漫在空氣中。

作爲島主的妻子,她處境爲難。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已經被斯皮納龍格的居民選爲領袖,可他最重要的任務是作爲調停人或中間人同政府溝通。他很理智,知道克里特島的權限,可是娥必達卻看到他不停地與隔離區裡少數人大吵大鬧,有時甚至和相當激進的人鬥起來。有些人覺得他們受到了虐待,有些人不斷煽動鬧事,要求改善島上設施。在肯圖馬里斯上任以來的這些年內,他即使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人還覺得他們只是土耳其人廢墟上的暫住者。在他的協商下,政府按月發給島上每位居民二十五德拉克馬,同意建造新的公寓樓、開設像樣的藥店和診所、定期從克里特派醫生探訪。肯圖馬里斯還制定方案,將土地分配給島上每位居民,因爲他們希望能自己種植水果、蔬菜,自己吃也行,在每週的集市上出售也行。一句話,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斯皮納龍格人的要求總是更多。娥必達對丈夫能否達到他們的期望沒有把握。她天天爲他擔憂,他和她一樣,已經五十多歲了,可健康狀況欠佳。在爭奪他身體的戰役上,麻風病開始佔了上風。

娥必達來這裡後親眼目睹了這裡的鉅變,大部分變化都是丈夫努力的結果。然而不滿之聲仍甚囂塵上。水的問題最令人不安,到夏天尤烈。威尼斯人的供水系統還是幾百年前建的,他們架設管道將雨水引下來,儲存在地下的水箱中,以防蒸發。真是巧妙又簡單,不過現在管道開始破裂。目前每週從克里特島送來淡水,但不夠二百多人飲用洗濯。即使有驢子的幫助,對大家來說,這也是每天一次的掙扎,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或跛腳的人。到冬天,電是他們最需要的。島上幾年前就安裝了發電機,從嚴寒的十一月到來年的二月間,大家都盼望着溫暖的快樂和黑暗中的光明。可事實並非如此。發電機才用了不到三週,就壞了無法再用;要求運新部件來更換,可總被忽視,機器遺棄在那裡,差一點被茂密的野草給全部蓋住。

水和電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大家全都明白,特別是水的供應不足,可能縮短他們的生命。娥必達知道,儘管政府不得不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去,但改善他們的承諾不過是敷衍了事。斯皮納龍格居民怒不可遏,她也一樣憤怒。爲什麼在一個高山高聳入雲、冬天雪峰清晰可見的國家,他們要限量用水?他們想要穩定的淡水供應,他們馬上就要,結果吵個不休。男男女女,有些人還是瘸子,大家就應該如何做吵得一塌糊塗。娥必達記得有一次,一組人說要炸掉克里特島,另一組人建議綁架人質。最後,他們認識到他們是一羣多麼可憐散漫的人,沒有船、沒有武器,最起碼的是,幾乎沒有力氣。

他們能做的便是儘量讓世界聽到他們的聲音。佩特羅斯的辯才和外交能力成了他們最有價值的武器。娥必達儘量讓自己和其餘的人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是仍有人喋喋不休地在她耳邊訴說,大多數是女人,她們把她當作她丈夫的傳話筒。她厭倦極了,私底下向佩特羅斯施壓,下次競選時不能再參選了。他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當她領着伊蓮妮和迪米特里繞着島上的街道漫步時,娥必達把這千萬般想法放在心裡。她看到他們一起走時,迪米特里緊緊揪着伊蓮妮被風掀開的裙裾,好像那樣會舒服些,她暗暗嘆了口氣。這個男孩將來在島上命運會是什麼樣的?她甚至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太長就好。

伊蓮妮發現迪米特里輕輕地拉着她的裙子能讓她很安心。這讓她想起她不是一個人,還有人需要她的照顧。就在昨天,她還有丈夫和女兒,前天,在學校裡,還有一百張飢渴的臉擡頭看着她。他們全都需要她,她爲此神采奕奕。這是個新的現實,難以掌握。有一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個女人是喀邁拉①,領着她在冥府裡參觀,告訴她哪裡是亡魂洗濯裹屍布之處,哪裡是他們購買虛幻的限量食物之處。然而,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全是現實。並不是卡戎②而是自己的丈夫將她送到地獄,把她留在這裡等死。她停下腳步,迪米特里也停了下來。她的頭垂到胸口,只感到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裡涌出。這是她第一次失去控制。她的嗓子緊得好像不讓她再呼吸,最後,她不顧一切地大口喘氣,將空氣吸進肺裡。娥必達此時是這般實際、這般公事公辦地轉身向她,抓着她的胳膊。迪米特里擡頭看着兩個女人。他今天第一次見到媽媽哭泣,現在又輪到他的老師。眼淚順着她的臉頰蜿蜒而下。

“別不好意思哭,”娥必達溫和地說,“這孩子在這裡會見到大量的眼淚。相信我,眼淚在斯皮納龍格可以自由灑落。”

伊蓮妮把頭埋在娥必達的肩上。兩個路人停下來看着她們。倒不是好奇看到一個女人哭泣,而只是對新來的人好奇罷了。迪米特里眼望他處,伊蓮妮的哭泣招致路人觀看讓他備感難堪。他希望腳下的土地就像他在學校裡學到的地震那樣突然裂開,把他吞下去。他知道克里特經常有地震,可今天爲什麼沒有呢?

娥必達看出迪米特里的感受。伊蓮妮的抽泣已影響到了她,她非常同情,可是她想讓伊蓮妮別哭了。還好,他們剛纔正好停在她家外面,她毫不猶豫地把伊蓮妮帶了進去。進門的那一刻,她意識到她家的面積與伊蓮妮和迪米特里剛搬進去的地方差別有多大。肯圖馬里斯的家,島主官邸,是當年威尼斯人侵佔這座島時建的,它的陽臺可以用“宏偉”兩字來形容,前門上還有柱廊。

娥必達他們住在這裡有六年了,她確信丈夫在每年大選中都能贏得多數票,也從沒想過住在別處會是什麼樣。當然,現在是她不想讓丈夫繼續連任,如果佩特羅斯決定不再連任島主,這座房子便是他們要放棄的東西。“可是誰來接任呢?”他問。這倒是真的。僅有的那幾個聽說想自薦的人沒什麼支持者。他們當中有一個是帶頭煽動者,叫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儘管他的幾點目標聽上去很合理,可如果他真掌權的話,對整座島而言將是災難。他缺乏外交手腕,那意味着政府許諾的一些東西可能會撤銷,有些利益很可能會被政府悄悄收回而不是增加。還有一個競選者叫塞普羅斯·卡扎基斯,一個和藹但軟弱的人,他對這個位置唯一的興趣只是確保他能住進斯皮納龍格上這座人人都覬覦的房子。

房屋裡面的佈置更是與島上其他家庭天差地遠。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落地窗讓陽光全灑進來,照在三面牆上。天花板上一根灰濛濛的鏈子垂下華美的水晶吊燈,五彩水晶那不規則的小圖案投射在淺色牆上,像萬花筒的圖案。

傢俱很舊了,不過還很舒適,娥必達做手勢讓伊蓮妮坐下。迪米特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看相框裡的照片,又盯着有玻璃前門的櫥櫃,櫥櫃裡擺着代表肯圖馬里斯一家大事記的東西:蝕刻的銀製水壺、一排蕾絲線軸、幾件珍貴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迷人的,是一排排的小錫兵。他站在那裡,盯着櫥櫃有好幾分鐘,不是透過玻璃看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給迷住了。對迪米特里來說,他的臉和他站的這間屋子一樣奇怪,他略爲不安地與自己的目光對視,彷彿不認識那回視他的黑色眼睛。這個男孩,他的整個世界不過是聖尼可拉斯、伊羅達,以及幾個小村莊,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裡,他覺得自己有如被送到了另一個星系。他的臉映在擦得鋥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後,他可以看到肯圖馬里斯夫人、被肯圖馬里斯夫人擁抱着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圖馬里斯夫人在安慰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着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齊列隊的錫兵。

當迪米特里轉過身來對着這兩個女人時,佩特基斯夫人已恢復了鎮靜,向他伸開雙手。“迪米特里,”她說,“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驚又羞愧,他突然間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們了,就像他想念媽媽一樣。他儘量想象如果他媽媽而不是他被送到斯皮納龍格,媽媽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他牽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緊緊攥着它們。“不用抱歉。”他說。

娥必達消失在廚房裡,爲伊蓮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幾滴檸檬汁爲迪米特里做檸檬汽水。當她回到客廳,發現客人們坐了下來,正在安靜地說話。男孩看到他的飲料,頓時兩眼放光,他一口氣把它喝得見了底。而伊蓮妮,連咖啡是甜還是淡也辨不出來,可是她覺得自己給裹在了娥必達溫暖的關心中。以前她總是向別人表示同情,此刻她發現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難。她得接受這種轉變的挑戰。

午後的光線慢慢變暗。有幾分鐘,他們坐在那裡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小心翼翼發出的杯子叮噹聲打破這沉靜。迪米特里慢慢喝着第二杯檸檬汽水。他從沒進過這樣的家,這裡燈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圖案,椅子比他睡過的牀還要軟,一點兒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連每張長凳到晚上都是睡覺的地方,每張地毯一卷就是毛毯。他還以爲人人家都是這樣過的。而這裡不是。

等他們喝完飲料,娥必達開口了。

“我們還要不要再走走?”她問,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人等着見你。”

伊蓮妮和迪米特里跟着她出來。迪米特里很不想離去。他喜歡這裡,希望有一天能再來,慢慢喝着檸檬汽水,也許還能鼓足勇氣請肯圖馬里斯夫人打開櫥櫃,讓他仔細看看那些錫兵,也許還能拿起幾個。

街那頭有幢建築比島主官邸要新幾百年。明晰筆直的線條,讓它少了份他們剛剛離開的官邸的古典美。這座實用建築便是醫院,他們的下一站。

伊蓮妮和迪米特里來的這天正好是醫生從克里特過來的日子。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爲提高麻風病人的醫療措施與政府鬥爭,其成果便是醫院改革和這幢建築。第一關先是勸說政府爲這個計劃撥款,其次是說服政府派一名細心的醫生,在不感染他自己的情況下過來幫助他們。最後,政府發了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週一、三、五,醫生會從聖尼可拉斯過來。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醫生毛遂自薦,接下了這項許多同事都認爲危險而莽撞的任務。他是個快活的紅臉膛傢伙,剛三十出頭。醫院皮膚科裡的同事們都喜歡他,斯皮納龍格的病人們也都很愛戴他。龐大身軀便是他享樂主義的表現,是他信念的寫照,他認爲此時此刻便是你擁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還是盡情即時享受。拉帕基斯醫生還是個單身漢,他家在聖尼可拉斯頗有地位,他的單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明白,在麻風病隔離區工作對他的婚姻前景毫無幫助。可他不會爲此太過煩惱。他做這份工作,能給這些可憐人的生命帶來點改變,哪怕有限,也已讓他十分享受。在他看來,一切沒有重生,沒有第二次機會。

拉帕基斯醫生在斯皮納龍格上主要是治療傷口,建議病人要做好特別預防措施,告訴他們如何鍛鍊纔能有益健康。每當有新來的病人時,他總會作個全面檢查。隨着醫生日的引進,隨着整個社區對這個病的逐漸瞭解,島上士氣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狀況得到改善。他強調幹淨、衛生和物理療法,叫他們早起,讓他們覺得從牀上起來並不是爲了讓病情繼續惡化。他剛來斯皮納龍格時,許多麻風病人的生活條件令他震驚。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傷口清潔乾淨,可當他第一次來時,他發現有種類似冷漠的情緒瀰漫在大夥中間。他們感覺被拋棄,這是要命的,這座島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傷害遠比疾病造成的身體損害更爲嚴重。許多人不再爲活着煩惱了。生命已停止騷擾他們了。他們憑什麼就該這樣?

對人的心靈和身體,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醫生都悉加照料。他告訴他們,一定會有希望,他們不應該放棄。他武斷又直率地說:“如果你不清洗傷口,你會死。”他很務實,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們真相,滿懷感情地表達他的關心。他很有經驗,準確地告訴他們,自己照顧好自己有多重要。“你要這樣清洗傷口,”他會說,“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腳趾,你就得這樣鍛鍊你的手和腿。”當他告訴他們這些事情時,還示範動作。他讓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認識到乾淨水的絕對重要性。水就是生命。對他們而言,是生存與死亡之間的界線。拉帕基斯是肯圖馬里斯的熱心支持者,在爲淡水供應遊說政府時,他全力支持,因爲那可以改變整個小島,讓今後生活在這裡的人有望痊癒。

“這就是醫院。”娥必達說,“拉帕基斯醫生在等着你,他剛剛看完門診病人。”

伊蓮妮和迪米特里發現他們站在墳墓一般冰涼潔白的空間裡,靠着房間的一面牆擺着一長溜椅子,他們坐了下來。沒多久,拉帕基斯醫生出來接待他們。伊蓮妮和迪米特里輪流作了檢查,給醫生看他們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細研究它們,親自檢查了他們裸露的皮膚,尋找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病情惡化跡象。臉色蒼白的迪米特里背上、腿上有幾塊大而乾的斑痕,說明在這個階段他的結節樣損傷危險不大。而伊蓮妮·佩特基斯的腿上和腳上發亮的小塊感染更讓拉帕基斯醫生擔心。毫無疑問,她得的是那種致命的結節型麻風病。在出現這些症狀之前,她得這病可能有一段時間了。

這男孩還有可能痊癒,拉帕基斯沉思,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在這個島上的時間不多了。不過,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