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纜繩解開後,繩索在空中飛起,繩上的水珠濺落在女子的手臂上。烈日當空,萬里無雲,不久水珠就幹了。阿麗克西斯注意到皮膚上鹽的結晶閃爍着複雜的圖案,好像鑽石文身。她是這艘破舊小船上的唯一乘客,當小船發動馬達,突突突地駛離碼頭,朝着前方那無人的孤獨小島前進時,她想起那些在她之前去往那裡的男男女女,不禁戰慄了。斯皮納龍格。她玩味着這個字眼兒,像含着顆橄欖核似的在嘴裡滾動。那座島就在前面,雄偉的威尼斯要塞迎向大海。小船靠近時,她既感受到要塞昔日那強大的吸引力,也深深體會到它現在的無法抗拒。這個地方,她沉思着,它的過去還是溫熱的,並非如石頭般冰涼,那裡的居民也曾真實存在過,而非神話。這與過去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來,她參觀過的那些古老宮殿、遺址有多大的不同啊。

阿麗克西斯本可以再花一天時間登上克諾索斯宮廢墟,去看那些厚實的小碎片,在內心裡揣摩四千年前的生活情形。可是,近來,她開始覺得這種過去太遙遠了,遠得超出了她的想象,當然也超出了她的關心。雖然她在考古學上取得了學位,在博物館工作,可她覺得對這門學科的興趣一天天在消退。父親馬庫斯·菲爾丁是大學教師,酷愛他的專業,從小到大,阿麗克西斯天真地相信她會追隨父親風塵僕僕的足跡。對馬庫斯·菲爾丁這樣的人來說,古代文明,不管有多久遠,總能引發他的興趣。可是對現年二十五歲的阿麗克西斯而言,與傳說中克里特迷宮中心的牛頭怪相比,那天稍早時她在路上碰到的小公牛更現實,與她的生活聯繫更緊密些。

她的職業方向,目前來說,還不是她生活中最緊迫的問題。更爲迫切的是她與埃德相處上面臨的困境。在希臘島的假期裡,他們一直沐浴在夏末陽光中,那兒天天溫暖,但一度充滿希望的戀情卻慢慢畫上了句號。他們的關係在大學這樣的象牙塔裡綻放盛開,可一到外面的大世界裡卻枯萎了。三年來,這戀情有如從溫室裡剪下的枝條,無法在路邊花壇裡存活。埃德很英俊。這是事實而非某某個人的看法。可是有時候正是他的這副好皮囊令她十分煩惱,她深信是它加劇了他的傲慢自大,加劇了他那令人妒忌的自信。他們走到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異性相吸”的結果:阿麗克西斯膚色白皙、頭髮和眼睛烏黑,而埃德呢,金髮碧眼,幾乎一副雅利安人面孔。然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不羈性情被埃德對紀律與秩序的要求給過濾掉了,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她渴望的最小衝動也讓他深惡痛絕。

他的其他一些優點也開始令她發瘋,雖然世人都會將它們當作寶貴財富。首先便是那不可動搖的自信。這種自信堅不可摧,來自於打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擺在他面前,並將一直襬在他面前確定無疑的生活。埃德在律師事務所有一份終生穩定的工作,歲月在他面前鋪就了一條按部就班的晉升路線,今後會坐到哪個位置都能想象得到。阿麗克西斯唯一確定的只是他倆越來越不和諧。隨着假期一天天過去,她常常在想自己的未來,可是埃德根本不在其中。甚至他們的日常生活也不合拍。像總是從錯誤的一頭擠牙膏。而犯錯的總是她,而非埃德。他討厭她的散漫,他要求一切井井有條,這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而阿麗克西斯卻覺得那是種令人討厭的控制慾。他要求整潔,她儘量注意,可是他對她生活中些微凌亂的無言批評還是很讓她煩。她常常覺得只有在父親昏暗凌亂的書房裡,才感到自在,而父母的臥室—母親挑選的灰色牆漆、整潔的外觀,卻讓她戰慄。

一切總依着埃德。他是生活的寵兒:年復一年,他不費吹灰之力,在班級排名中總是名列前茅,是無人能挑戰的冠軍,完美的尖子生。如果他的泡沫破滅,人人都會痛心。他從小就認爲世界是他的舞臺,可是阿麗克西斯逐漸明白她並沒在其中。難道她真要放棄自己的獨立去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使答案顯而易見?是住蹲尾區租來的破舊小平房,還是住肯辛頓漂亮的公寓套間—難道她瘋了嗎,竟然拒絕後者?儘管埃德要她秋天時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她還是有很多問題要問自己:如果他們不打算結婚,那跟他同居還有什麼意義?不管怎樣,她想跟他結婚生子嗎?這些不確定因素在她頭腦裡盤旋了好幾周,甚至好幾個月了。她遲早得大膽地爲此做點什麼。埃德還在不停地說,這次度假的各種事宜由他一手打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阿麗克西斯的沉默一天長過一天。

這次旅行與以往她學生時代的希臘島內環遊完全不同。那時她和一大幫無拘無束的朋友們一起,從不會提前安排什麼,全靠一時興起來決定如何打發陽光燦爛的漫長日子:去哪家酒吧,在哪個海灘曬太陽。不管去哪座島嶼,待上多長時間,這一切全靠擲一個二十德拉克馬①的硬幣來決定。很難相信生活曾是那般無憂無慮。而這次旅行卻充滿爭吵、衝突、自我懷疑;早在她踏上克里特之前,爭鬥就已開始了。

我怎麼會二十五歲了,未來還是這樣無望而不定呢?她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問自己。我在這裡,住在一間不屬於我的公寓裡,有一份我不喜歡的工作,正要與一個我幾乎一點也不在乎的男人去度假。我這是怎麼啦?

阿麗克西斯的母親,索菲婭,在她這個年齡時,早已結婚幾年,有兩個孩子了。是什麼環境讓她在那般年輕時就如此洗練呢?怎麼在同樣的年齡,當阿麗克西斯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她就這樣安頓好了呢?如果阿麗克西斯對母親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了解更多些,也許能幫她作出自己的決定。

但是索菲婭總是非常過分地守着她的來歷。這麼多年來,她的秘密已成爲她自己和女兒之間的一道屏障。阿麗克西斯覺得,家裡積極鼓勵她研究和了解過去的事情,卻禁止她一窺自己來歷的究竟,實在是一種諷刺;索菲婭在孩子們面前瞞着什麼東西,投下了一絲不信任的陰影。看上去,索菲婭·菲爾丁不僅掩埋了自己的根,還把上面的泥土踩得嚴嚴實實。

關於母親的過去,阿麗克西斯只有一條線索:自從阿麗克西斯記事起,一張退了色的結婚照就一直立在索菲婭的牀頭櫃上,裝飾用的銀質相框在多次擦拭後變得很薄了。很小的時候,當阿麗克西斯把父母凹凸不平的大牀當作蹦蹦牀時,照片中那對姿勢有點僵硬的夫婦微笑着在她面前上下晃盪。有時候她會問母親一些關於這位身穿蕾絲長裙的美麗夫人和她身旁的五官清晰、灰白頭髮的男人的問題:他們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他的頭髮是灰白的?他們現在在哪裡?索菲婭的答案異常簡潔:他們是她的姨媽瑪麗婭和姨父尼可拉斯,他們曾住在克里特島,現在都已過世。這些信息那時能讓阿麗克西斯滿意—可現在她想要了解更多。主要是這幅照片的地位—整個家裡除了她和弟弟尼克的照片外,只有這一幅照片,這更大大激起了她的興趣。這對夫婦顯然在母親孩提時代意義重大,然而索菲婭似乎總是很勉強,不想談論他們。實際上,豈止是勉強,簡直是頑固地拒絕!阿麗克西斯進入青春期後,懂得了尊重母親保持的願望—這有點像她十幾歲時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與人交流的本能,它們都一樣熱切,可她現在過了那個階段。

在她出門度假前的那個晚上,她回到父母家。這是位於寧靜的巴特西街上的一幢維多利亞式聯排別墅。每逢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大學開學或出國度假,家人總要外出去當地的希臘餐館撮上一頓。可這次,阿麗克西斯回來另有目的。在埃德這個問題上她想聽聽母親的建議,同樣重要的還有,她打算問母親幾個關於她過去的問題。阿麗克西斯早到了一個多小時,她決定試試,讓母親敞開心扉,哪怕透出一絲光亮也行。

阿麗克西斯走進家門,脫下重重的帆布揹包,往磁磚地上一扔,把鑰匙拋到廳架上沒有光澤的銅盤裡。鑰匙掉進盤裡發出好大的哐當聲。阿麗克西斯知道母親最討厭的就是給嚇一大跳。

“嗨,媽!”她朝寂靜的過道里喊道。

想到母親可能在樓上,阿麗克西斯一步兩級跨上樓梯,走進父母房間。房間裡過分的整潔還是像往常一樣令她吃驚。一小串珠子掛在鏡子一角,三瓶香水整齊地豎在索菲婭的梳妝檯上。此外,房間裡沒有一絲零亂。這裡沒有關於索菲婭性格或過去的任何線索,牆上沒有一幅畫,牀邊沒有一本書,只有那相框緊挨着牀邊。雖然馬庫斯與索菲婭共有這間房,但這裡就是索菲婭的天地,索菲婭對整潔的要求統治着這裡。這個家庭的每位成員都有各自的天地,而且彼此迥異。

如果說主人房的稀疏簡約讓它成爲索菲婭的天地,那麼馬庫斯的天地則是書房,在那裡書從地板上一摞摞往上碼,這些超重的塔有時會倒掉,書冊散滿房間;只有用精裝皮面的大部頭書當墊腳石才能走到書桌前。馬庫斯在這間坍塌的書構成的殿堂裡工作覺得十分享受;這讓他想起考古挖掘的半道中,每一塊石頭都被小心地做好標記,縱使在外行人眼裡它們也不過與無數被丟棄的碎石一樣。這間房裡總是那麼溫暖,甚至在阿麗克西斯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經常溜進來讀書,蜷縮在柔軟的皮椅上。不知爲何,儘管這皮椅的填充料一直往外冒,它仍是整個家裡最安逸、最舒服的椅子。

阿麗克西斯和弟弟離家很久了,但他們的房間還是原封未動。她的房間還是呈相當壓抑的紫色,是她在陰鬱的十五歲時自己挑的。牀單、小地毯、衣櫃都是配套的紫紅色,那種顏色讓人頭疼、容易發火—雖然阿麗克西斯現在這樣認爲,但當時可是執意地喜歡。也許有一天父母能騰出時間來重刷一次,可是在一戶不太重視室內設計和軟裝飾物的家庭裡,這可能要再等上十年。尼克房間牆壁的色彩早已無關她痛癢—牆上貼滿了阿森納球員、重金屬樂隊和胸脯大得嚇人的金髮妹的海報,看不到一寸牆壁。起居室是阿麗克西斯和尼克共同的空間,他們這二十年來一定花了一百零一萬個小時在半昏暗中默默地看電視。可廚房卻是大家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松木圓桌—索菲婭和馬庫斯一起購買的第一件傢俱—是全家的核心,大家圍坐在那裡,聊天、玩遊戲、吃飯,還有,激烈的爭論與不和也常常席捲此處,可這裡纔是家。

“嗨!”索菲婭說,衝着鏡子裡的女兒打招呼。她一邊梳着挑染成金黃色的頭髮,一邊在小小首飾盒裡翻揀着。“我差不多準備好了。”她加上一句,把與上衣相配的珊瑚耳環固定好。

阿麗克西斯從來不知道,索菲婭在準備這類家庭聚會時有多緊張多恐懼。這一刻讓她想起女兒大學開學前的那些夜晚,她假裝高興,實際上女兒的離去讓她痛苦不已。似乎需要壓抑的情感越強烈,她反而越能掩飾。索菲婭望着鏡中的女兒的身影和女兒身旁自己的臉,悚然一驚。那不是她心目中少女的臉龐,那是一張成人的臉,充滿疑問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好,媽。”阿麗克西斯平靜地說,“爸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我相信。他知道你明天要早起,答應過不遲到的。”

阿麗克西斯拿起那張熟悉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氣。即使二十多歲了,她仍覺得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強迫自己踏入母親過去經歷的禁區,她彷彿正彎下腰,要從犯罪現場的警戒線下鑽過似的。她需要知道母親的想法。索菲婭不到二十歲就結婚了,所以,她,阿麗克西斯,難道不可以同樣早點兒成家,難道愚蠢到要放棄與埃德這樣的人結婚的機會嗎?或許母親可能與她想的一樣,或許她現在就有這樣的考慮,那便說明他確實不是合適的人選呢?她在內心演練着她的問題。母親怎麼能在那麼年輕時就那樣肯定,她要嫁的人就會是“合適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她在以後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裡都會幸福呢?或許她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就在所有問題都要脫口而出時,她猶豫了,突然害怕被拒絕。然而,還是有一個問題她必須得問。

“我能……”阿麗克西斯問,“我能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嗎?”除了教名能說明她的希臘血統以外,阿麗克西斯還繼承了母親的黑色眼睛,那是她的外在標誌。那晚,她的眼睛充分發揮了作用,它們一直鎖定母親,長久地注視着她。“我們打算在假期結束時去克里特,大老遠地去一次希臘,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真是可惜。”

索菲婭是個很難開口一笑的女人,她極少流露自己的情感,更難與人擁抱。沉默寡言是她的自然狀態,此刻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想找個藉口拒絕。然而,有什麼阻止了她,是馬庫斯時常對她重複的話:阿麗克西斯永遠是他們的女兒,不過不會永遠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孩子。即使索菲婭努力抵制這個念頭,她也知道這是事實,尤其是看到面前這個獨立的年輕女子,她更深信不疑。因此,索菲婭不像以前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拒不開口,這次她的反應意想不到地溫暖,第一次承認女兒想更多地瞭解她的過去,這種好奇心不僅很自然,甚至是一種權利。

“是的……”她猶豫了一下,“我想你可以。”

阿麗克西斯拼命抑制自己的驚喜,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母親改變主意。

接着,索菲婭更肯定地說:“是的,這是次好機會。我會寫封信給你,帶給佛提妮·達瓦拉斯。她熟悉我孃家,現在歲數一定很大了。她一輩子都生活在我出生的村莊裡,嫁給了一家當地餐廳的主人—所以你甚至可以在那裡美美地吃上一頓。”

阿麗克西斯興奮得容光滿面。“謝謝,媽……那個村子到底在哪兒?”她加上一句,“靠近哈里阿嗎?”

“它在伊拉克裡翁東邊,距離伊拉克裡翁有兩小時車程。”索菲婭說,“所以,從哈里阿出發的話,可能要四到五個小時—對於一天的行程來說相當遠。你爸爸隨時就會回來,等晚飯後我會寫封信給佛提妮,在地圖上指給你看布拉卡的位置。”

前門傳來莽撞的巨響,馬庫斯從大學圖書館回來了。他破舊的真皮公文包立在門道中間,脹鼓鼓的,紙片從皮包的各個裂縫處伸出來。他像一頭戴眼鏡的熊,頭髮銀灰,體重可能和妻子女兒加在一起差不多。阿麗克西斯從母親房間裡跑下來—三歲開始就是這樣—從最後一級樓梯上直撲進馬庫斯的懷裡。馬庫斯大笑着。

“爸爸!”阿麗克西斯簡單地叫了聲。

“我的漂亮姑娘!”他說着把她擁進懷裡,只有這樣大塊頭的父親纔有這樣溫暖舒適的懷抱。

不久他們動身去餐廳,步行不過五分鐘距離。盧卡基斯餐廳坐落在一排華麗的酒吧、高價法式麪包店和時髦的融合式餐廳①之間,多年恆久如一。在菲爾丁一家買下這所房子後不久它就開業了,之後目睹了一百多家店鋪和餐廳的開張關門。餐廳主人,格雷高里奧把他們三人像老朋友一樣迎了進去。他們是老主顧了,甚至人還沒坐下,他就知道他們會點些什麼菜。與以往一樣,他們禮貌地聽着當天的特別推薦,接着,格雷高里奧指着他們仨,依次背誦道:“當天的餐前開胃小菜—茄子千層卷,洋蔥番茄燉肉、油炸章魚、一瓶松香酒和一大瓶有氣泡的水。”他們點點頭。格雷高里奧轉身離開時,裝出一副討厭他們竟然拒絕了廚師最新菜式的樣子,惹得他們都笑了。

阿麗克西斯(點了茄子千層卷)話最多。她詳細說了這次與埃德一起去的旅行,馬庫斯(點了油炸章魚)偶爾插上幾句,就他們可以參觀的考古遺址提了些建議。

“可是爸爸,”阿麗克西斯絕望地嘟噥一聲,“你知道埃德對那些遺蹟一點也不感興趣。”

“我知道,我知道,”他耐心回答說,“可只有腓力士人①纔會去克里特而不參觀克諾索斯宮,就像去巴黎而不去騷擾一下盧浮宮一樣。就是埃德也應該明白這一點。”

他們都很清楚,對任何哪怕只有一絲高雅文化的東西,埃德總有本事視而不見。像往常一樣,每當談話中出現埃德,馬庫斯的語氣裡總會有一絲不屑。倒不是他不喜歡他,更不是不同意他與女兒交往。埃德正是馬庫斯想要的那種女婿,可他一想到這個出身優秀的男孩將成爲女兒的未來,不禁有點失望。索菲婭呢,正好相反,她非常喜歡埃德。他正是她想爲女兒尋找的那種對象:受人尊敬、爲人肯定,家族關係讓他擁有那種只有與英國貴族有關的人才有的自信(儘管那種關係已隔了十萬八千里)。

這是個輕鬆的夜晚。他們三人已有幾個月沒聚首了。阿麗克西斯有很多東西要問,不只是尼克的愛情生活。阿麗克西斯的弟弟在曼徹斯特讀研究生,一點也不急着長大,他複雜的情感生活總是令家人吃驚。

阿麗克西斯開始和父親交換工作中的軼事,索菲婭發現自己的思緒回到了他們第一次來這家餐館時的情形,那時要格雷高里奧加一疊坐墊,阿麗克西斯纔夠得着餐桌。到尼克出生後,餐館出資添置了高腳椅,後來孩子們愛上侍者用小碟給他們端上來的希臘魚子泥沙拉和酸奶黃瓜的濃烈風味。大約二十年來,他們生活中的每件大事幾乎都在這裡慶祝,背景音樂還是那一盤希臘流行音樂磁帶,磁帶始終在室內循環播放。阿麗克西斯不再是個孩子了,這讓索菲婭深受觸動,她開始想布拉卡和那封待會兒要寫的信。多年來,她與佛提妮通信頻繁,二十五年前她寫信告訴佛提妮她第一個孩子的出生;幾周後,一件繡得極精緻的小衣服寄來了,在孩子的洗禮儀式上,索菲婭給她穿上了這件衣服,只缺根傳統的繩子。不久前兩個女人停止了書信往來,可是索菲婭相信如果佛提妮出了什麼事,她丈夫肯定會告訴她的。索菲婭想,現在的布拉卡會是什麼樣呢,小村莊裡到處是賣英國啤酒的喧鬧酒吧?她竭力不去想象這副光景。她真希望阿麗克西斯看到的還是她離開時的布拉卡。

夜越來越深,阿麗克西斯越來越興奮,她終於要深入挖掘家族歷史了。她知道,儘管在度假中將面臨種種緊張關係,但拜訪母親的出生地令她期待不已。阿麗克西斯和索菲婭相視而笑,馬庫斯想,他在母女之間充當和事佬的日子結束了嗎?一想到有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女人相伴左右,他就覺得非常溫暖。

吃完飯,他們禮貌性地喝了半瓶免費贈送的梅子酒,然後回家。阿麗克西斯今晚想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間裡,在一大早起牀、搭地鐵去希思羅機場前,她渴望在兒時的牀上躺幾個小時。儘管沒能徵得母親的什麼建議,她還是異常滿足。她在母親的全力配合下,即將去拜訪母親的出生地,此刻這似乎更爲重要。有那麼一刻,阿麗克西斯把對更遙遠的未來的焦慮,放到了一邊。

從餐廳回來後,阿麗克西斯給母親衝咖啡,索菲婭坐在廚房桌前寫信給佛提妮,扔掉三封后,信終於裝進了信封。她把信推過桌子,擺到阿麗克西斯面前。整個過程很安靜,索菲婭完全沉浸其中。阿麗克西斯想,如果現在開口說話,可能會驚擾這氣氛,母親也許會改變主意。

兩週半了,索菲婭的信一直在阿麗克西斯揹包的安全內袋裡,她把這封信看得如同護照一樣珍貴。實際上,它本身就是一本護照,是她通往母親過去的護照。它跟着她從雅典坐渡船到了帕羅斯島、聖托裡尼,一路上渡船周圍雲霧繚繞,不時在風雨中顛簸,終於到了克里特。阿麗克西斯和埃德提前幾天到了這裡,在哈里阿租了一間面朝大海的房子—這個季節,大部分遊客已經離去,租房十分容易。

這是假期的最後幾天,埃德很勉強參觀了克諾索斯宮以及伊拉克裡翁的其他考古博物館,現在只想在沙灘上好好過完這最後幾天,然後再回比埃雷夫斯,那要坐好長時間的船。可是,阿麗克西斯卻另有計劃。

“我打算明天去看我媽的一位老朋友。”當他們坐在港口邊的餐館等着他們點的食物時,她宣佈道,“她住在伊拉克裡翁的另一邊,所以我會離開大半天。”

這是阿麗克西斯第一次向埃德提到她的聖地,她作好準備應付他的反應。

“那好極了!”他脫口而出,然後又恨恨地說,“你大概會開車去吧?”

“是的,如果沒問題,我會開車走。那兒離這裡大約一百五十多英里呢。如果我搭當地的公共汽車去,得花上幾天時間。”

“好吧,我想我別無選擇,是不是?當然我也不想跟你一起去。”

埃德藍寶石般的眼睛向她閃爍着憤怒的目光,他把頭埋在餐牌後。這晚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悶悶不樂。鑑於這是她惹起來的,阿麗克西斯忍下了。可更難接受的是,他對她的計劃毫無興趣。他甚至不問問她要去看的人叫什麼名字—其實他差不多從來如此。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來照到小山上沒多久,她就爬出被窩,離開酒店。

當她在旅遊手冊上查找布拉卡時,有件事讓她非常震驚:母親居然從未提起過,在這個村莊對面,有個小島與它隔海相望。手冊上這個條目雖然非常小、容易被人遺漏,它還是令她充滿想象:

斯皮納龍格島:威尼斯人曾在該島建立堅固要塞,十八世紀該島被土耳其人佔領。一八年克里特島宣佈自治,大部分土耳其人離開了克里特,但斯皮納龍格的居民拒絕離開他們的家,不願放棄有利可圖的走私交易。直到一九○三年該島成爲麻風病隔離區後,他們才離開。一九四一年,德國人入侵克里特島,佔領到一九四五年,斯皮納龍格因麻風病人的存在而倖免。一九五七年該島被廢棄。

看起來,布拉卡主要是作爲麻風病隔離區的補給中心而存在,這讓阿麗克西斯覺得很有意思,因爲她母親竟壓根兒沒提過。她坐上租來的菲亞特500,希望自己有時間可以去參觀一下這座小島。她在旁邊無人的乘客座位上鋪開克里特地圖,首次發現,這座小島的形狀像一隻仰面而臥的慵懶的動物。

旅程中她一路向東經過伊拉克裡翁,沿着平坦筆直的濱海公路,穿過開發過度的赫索尼索斯和馬利亞地帶。偶爾,她會看到褐色的指示牌,顯示某座古老遺蹟不協調地廁身於那些凌亂的酒店當中。阿麗克西斯沒有理會任何這種指示牌。今天,她的目的地不是公元前二十世紀繁榮興旺的定居點,而是公元二十世紀之後的某座村莊。

經過綿延數裡的橄欖林後,海岸平原上的土地變得更平坦了,種植園裡紅紅的番茄、熟透的葡萄一望無際。最後,她駛離主幹道,開始前往布拉卡的最後一段行程。從這裡開始,路變窄了,她只得不慌不忙小心開車,避開從山上滾落下來、堆在路中間的一堆堆石頭,時不時還有隻山羊在她前面緩緩而行,經過它時,它會用那邪惡的、隔得很近的眼睛盯着你看。過了一會兒,路開始變陡,一個突然的U形急彎後,她靠着路邊行駛,汽車輪胎在碎石路面上噼啪直響。下面是米拉貝洛海灣那令人炫目的藍色海水,她可以看到幾乎像一個圓圈一樣的弧形天然海港,就在臂彎相擁處,似乎有一小塊看似圓形山包的土地。從遠處看,這片土地似乎與大陸相連,可實際上,從她的地圖上看,她知道這就是斯皮納龍格島,越過中間一帶海水才能到達該島。周圍的地形讓它顯得很矮小,可這座島因水而自豪。威尼斯要塞的遺址仍清晰可見,在島的另一端,在它後面,雖然有些模糊,但仍很清楚,一系列線條縱橫交錯,這些是它的街道。這就是了:空空的小島。幾千年來它一直有人居住,可不到五十年前,由於某種原因它被廢棄了。

阿麗克西斯開了最後幾英里路,慢慢來到布拉卡,她把租來的廉價車的車窗全搖下來,溫暖的海風、百里香的香味吹拂進來。這是午後兩點鐘,她終於把嘎吱作響的車停在了寂靜的村莊廣場上。她的兩隻手一直握着硬硬的塑料方向盤,出了很多汗,汗水亮晶晶的。她發現左手臂已經給午後的太陽曬傷了。這個時候來到希臘村莊真是可怕。狗兒們躺在陰影裡,死了一般,幾隻貓四處找殘羹剩飯吃。此外再無其他生命徵兆,只有些含糊的跡象說明人們不久前還在這裡—無人的輕便摩托車靠樹停着,長椅上擱着半包香菸,旁邊攤着一副雙陸棋。知了們不停歇地唱着,要到黃昏涼爽下來時纔會止住。這個小村莊可能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她母親離開時沒有兩樣。它沒有理由改變。

阿麗克西斯打算在找到佛提妮·達瓦拉斯之前,先去斯皮納龍格島。她很喜歡這種完全的自由獨立。一旦找到那個老婦人,如果再坐船旅行似乎不太禮貌。顯然,阿麗克西斯當晚得趕回哈里阿,可是現在,她要享受這個下午,打電話給埃德、找地方安頓下來都是後話。

阿麗克西斯決定照旅遊手冊上的做。(“在布拉卡這個小漁村的酒館裡,只需花上幾千德拉克馬,通常就有漁夫願意帶你過海”。)她目標明確地穿過廣場,推開鄉村酒館門前黏糊糊、五顏六色的塑料綵帶。這些骯髒的塑料帶本想用來阻止蒼蠅飛入,並保持酒館的涼爽,可實際上只起到集聚灰塵、讓酒館永遠昏暗模糊的作用。阿麗克西斯在昏暗裡看了好久,纔看清有個女人隱約坐在一張桌邊,她摸索着朝那裡走去。那個身影站起來,移到吧檯後面去了。因一路灰塵,直到現在,阿麗克西斯的嗓子都是沙啞的。

“Nero,parakalo.①”她猶豫着說。

那女人的手從許多裝滿橄欖的大玻璃缸和幾瓶空了一半的清冽、醇厚的茴香酒旁移過,打開冰箱,拿出一些冰鎮礦泉水。然後小心地往一隻直邊高玻璃杯裡倒水,在杯邊卡上一塊厚厚的粗皮檸檬後,遞給了阿麗克西斯。最後,她在花圍裙上擦了擦剛纔握冰瓶子弄溼的手,那圍裙大得正好圍住她的粗腰。她張口說話。“英國人?”她問。

阿麗克西斯點點頭,畢竟說對了一半。她只說了一個詞就表達了她的下一個願望。“斯皮納龍格?”她說。

那女人扭身向後,消失在吧檯後的小門裡。阿麗克西斯聽到她壓低嗓子叫着:“傑拉西摩!傑拉西摩!”沒多久,木板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午睡被吵醒,眯縫着雙眼,出來了。那女人急促而含混地衝他說話,阿麗克西斯唯一能聽懂的詞只有“德拉克馬”,那個詞重複了好幾次。很顯然,他被肯定地告知如今有一大筆錢可掙。男人站在那裡,眯着眼,聽着這一連串指令,一言不發。

女人轉身向着阿麗克西斯,從吧檯上抓起點菜單,草草寫下幾個數字、畫了一張圖。即使阿麗克西斯能說流利的希臘語,也沒有這個來得明白。通過空中的大量指點比畫,加上紙上的種種記號,她推斷來回行程以及在島上停留的兩小時,一共要花兩萬德拉克馬,約三十五英鎊。這一趟並不便宜,可絕不容她討價還價。再說,她現在一心想去參觀那個島,比開始時更堅決。她點點頭,朝那個船伕笑笑,他也莊重地朝她回笑。她突然恍然大悟,船伕的沉默沒有她起初想象的那樣簡單。即使他想說話也說不了—他是啞巴。

他們很快就來到停着傑拉西摩的舊船的碼頭區,兩人沉默着走過熟睡的狗和關門閉戶的房子,沒有驚擾到任何東西。唯一聽到的是知了的叫聲和他們橡膠鞋底走在路上的啪噠聲,海上則是風平浪靜。

好了,現在她隨一個除了偶爾一笑、再無其他表情的男子渡過這五百米的海域。他與克里特島上所有漁夫一樣,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他們在暴雨肆虐的大海上過了幾十年,夜晚與狂風暴雨搏鬥,白天則在熾熱的陽光下修補漁網。他可能有六十多歲了,可是如果皺紋能跟橡樹年輪一樣用來計算年齡,粗略估計他也快八十了。從他的外表什麼也看不出。沒有痛苦,沒有苦難,也沒有特別的快樂。它們只是聽天由命的安靜晚年的特寫,是上個世紀他經歷過的一切的反映。雖然遊客是繼威尼斯人、土耳其人,以及他有生之年中經歷過的德國人之後克里特最新的入侵者,可他們很少學希臘語。阿麗克西斯現在暗自責備自己,沒有讓母親教她些有用的單詞—索菲婭能說一口流利的希臘話,阿麗克西斯卻從未聽她用它咕噥過一個字。現在,當他幫她上甲板時—她唯一能向這個船伕說的只有禮貌的一句“efharisto”—“謝謝你”,他舉手碰了碰破草帽的帽檐,算是回禮。

現在,船開始靠近斯皮納龍格,阿麗克西斯收拾好相機和塑料瓶裝的兩升水—這是酒館裡的那個女人硬塞給她的,囑咐她一定要多喝水。船碰到防波堤時,老傑拉西摩伸出手,拉她跨過木頭座位,跳上廢棄碼頭那不平整的地面。她這才發現引擎還在轉動。看起來,老人並不打算在此停留。他們設法交流,原來兩小時後他會再回來。阿麗克西斯看着他慢慢掉轉船頭,朝着布拉卡方向回去了。

阿麗克西斯現在給擱在斯皮納龍格。一陣恐懼襲上心來,要是傑拉西摩忘了她怎麼辦?要過多久埃德才會來找她?她能遊過這片海域返回大陸嗎?她從未如此徹底孤獨過,除了睡覺,很少離另一個人幾米距離,從未與他人失去聯繫一個小時以上。她的依賴心突然像個沉重的負擔。她決心要鼓起勇氣愉快地度過這段獨處時光—這難得的與世隔絕的幾個小時,與斯皮納龍格居民終生孤獨的判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威尼斯要塞巨大的石頭牆,赫然聳立在她面前。如何才能進入這固若金湯的堡壘呢?就在此時,她發現牆的圓邊上,有一個小小的入口,大概就和她的個頭那麼高。那是整個灰色石頭牆上一個小小的、陰暗的開口。湊近看,才發現是長長地道的入口。地道蜿蜒曲折、擋住視線,看不到盡頭。身後是大海、前面是高牆,只有這條路可走—向前走入黑暗、幽閉的地道中。大概走了幾米,當她從半黑暗中再次出現在午後耀眼的陽光下時,周圍的一切全不同了。她停下腳步,呆住。

阿麗克西斯站在長街低處,街兩邊全是矮矮的兩層樓房。這有點像克里特的村莊,可是這些建築毀壞到半廢棄狀態。窗戶的合頁全壞了,窗框七扭八歪地掛在那裡,百葉窗在海風的微微吹拂下抽動着,吱吱作響。她猶豫着走下滿是灰塵的街道,吸收看到的一切信息:右邊是有着堅固雕花大門的教堂,還有一棟房子,根據它的落地窗架來判斷,這裡顯然曾是一個商店。有些莊嚴的帶木製陽臺的獨立房子,有着拱形門廊和圍起來的花園。深深的、怪異的寂靜籠罩四下。

房子樓下的房間裡,一叢叢野花爭奇鬥豔,樓上,桂足香從灰泥牆的縫隙裡偷偷張望。許多房屋的門牌號碼還清晰可辨,退了色的數字:11、18、29,阿麗克西斯想到每扇這樣的正門後曾有真實的生命在此生活過。她繼續信步走着,被這一切迷住了,好像夢遊一般。這不是夢,然而,裡面確有某種完全虛幻的東西。

她走過一所房子—以前那一定是家小飯館。走過一座更大的大廳,還有一幢房子—有成排的水泥水池,她斷定那曾是洗衣房。在它們邊上立着一座醜陋的三層大樓,有着實用的鏤花鑄鐵陽臺欄杆。這座房子的規模與其他房屋相比很是奇怪,一想到這是七十年前的人建造的,且定是當時最時髦的,就覺着奇怪。現在它巨大的窗戶像張大的嘴,迎着海風,電線從天花板上吊下來,像一簇簇糾結的意大利麪條。它幾乎是所有房屋中最悲傷的一幢。

阿麗克西斯出了小鎮,走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順着這條路來到遠離一切文明的地方。這是個天然海岬,只要縱身一跳,就能跳入下面幾百英尺的大海。她讓自己想象麻風病人的痛苦,在絕望的時候,他們可能來到這裡沉思,想要徹底了斷。阿麗克西斯凝望前方曲折的海岸線。直到現在,她一直被周遭的環境吸引,完全沉浸於這種濃厚的氛圍之中,關於自己處境的種種念頭完全消失無蹤。她是整個島上唯一的人,這讓她面對一個事實:孤單並不意味着孤獨。即使你身處人羣裡,卻可能非常孤獨。這個想法給了她勇氣,回去後她可能會獨自開始下一階段的新生活。

沿着自己的足跡回到寂靜的小鎮,阿麗克西斯坐在石頭門檻上休息了一會兒,吞了幾大口隨身帶的水。屋裡腐朽的地板鋪滿枯葉,除了偶有蜥蜴倉促爬過,一切沉寂不動。從對面棄置房屋的間隙裡,她看到了大海,以及大海那邊的大陸。每天麻風病人肯定隔海望着布拉卡,看得到那邊的每幢房子、每一艘船—也許連人們在那裡做着的日常瑣事也看得清。她只能試着想象,這麼近的距離,麻風病人一定心癢癢急着想回去。

這小鎮的牆能講述什麼樣的故事呢?它們一定見證了大苦難。不用說,麻風病人,站在這塊岩石上,肯定感覺自己像生活打出的一張最差的牌。然而,阿麗克西斯已多次依據考古碎片作過推斷,從這些地方殘留的東西中,她看得出這裡居民的生活情形一定不僅僅只是痛苦和絕望的,而是更加複雜。如果他們的存在完全只是卑賤,這裡爲什麼還會有飯館?爲什麼還有一幢只可能是市鎮廳的建築呢?她感到憂傷,可是她也看到正常的跡象。正是那些令她吃驚。這座小小的島嶼是個小社會,而不只是個等死的地方—從那些廢棄的房屋便可看出。

時間過得很快。阿麗克西斯瞟了一眼手錶,已經五點鐘了。太陽還很高,還是那麼炎熱,她完全沒了時間概念。她一躍而起,心也怦怦直跳。雖然她很享受這兒的寂靜與安寧,但不希望傑拉西摩把她扔在這裡。她趕緊從長長的黑暗地道中走出來,來到外面碼頭上。老漁夫正坐在船上等着,阿麗克西斯一現身,他就扭動鑰匙,發動馬達。顯然,若無必要他絕不想在此耽擱。

回布拉卡很快,幾分鐘就到了。阿麗克西斯看到之前的那家酒館,租來的車停在對面,看着讓人熟悉安慰,她心裡舒了口氣。現在村子開始有點活力了。門廊外女人們站着聊天,酒館周圍的空地裡,男人們聚在樹下打牌,他們吞雲吐霧,空中煙霧瀰漫。她習慣了和傑拉西摩沉默地一路走回酒館,那個女人迎着他們,阿麗克西斯斷定她是傑拉西摩的妻子。阿麗克西斯數出一把髒兮兮的鈔票,遞給她。“你想喝一杯嗎?”女人用蹩腳的英語問。阿麗克西斯才發現她不僅需要喝上一杯,更需要吃點東西。她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炎熱與海上航行讓她現在覺得很難受。

想起母親的朋友在當地開着一家餐館,阿麗克西斯立即在揹包裡翻找那個皺巴巴的信封,裡面是索菲婭的信。她把地址給那女人看,那女人立即認出,她拽着她的胳膊,帶她出了酒館,來到街上。順着這條路,朝着大海往下走約五十米,有個小型橋墩伸向海中,這便是那家餐館。刷成藍色的椅子,靚藍、純白相間的方格桌布,有如一片綠洲召喚着阿麗克西斯。餐館老闆出來迎接她,老闆與餐館同名,都叫斯蒂法諾斯,阿麗克西斯知道她會很快樂地坐在那裡看太陽下山。

與阿麗克西斯遇到的每位小飯館老闆一樣,斯蒂法諾斯脣上留着厚厚的、修剪有型的鬍鬚。然而,與大部分小飯館老闆不同的是,他看起來吃得沒他做的多。現在時間還早,當地人還沒來吃飯,所以阿麗克西斯獨自坐在一張臨海的桌前。

“佛提妮·達瓦拉斯今天在這裡嗎?”阿麗克西斯試探性地問道,“我母親在這裡長大時,認識她,我有封信要交給她。”

斯蒂法諾斯的英語要比酒館裡那對夫婦的好得多,他溫和地回答說他妻子確實在這裡,她準備完今天的菜後,就會出來看她。同時,他建議給她拿些當地精華特產,這樣她就不必費心看菜單了。阿麗克西斯手持一大杯冰鎮松香酒,面前桌上擺着的粗糧麪包,她的轆轆飢腸立刻得到滿足。她只覺得一陣暢快掠過全身。這一天的孤獨讓她快樂,此刻她又品嚐到自由與獨立。她看向對岸的斯皮納龍格。自由可不是任何一個麻風病人曾經享受得到的,她想,可是他們有沒有卻因此而獲得別的什麼呢?

斯蒂法諾斯摟着一堆白色小碟回來了,每個小碟裡都盛滿了廚房裡剛做好的新鮮美食—大蝦、油炸釀節瓜花、酸奶黃瓜、迷你奶酪派。阿麗克西斯覺得自己從沒這樣飢腸轆轆過,也從沒見過這般美味的食物。

斯蒂法諾斯走到阿麗克西斯桌前,看到她凝視着前方的島嶼。這個隻身一人的英國女子讓他生起了興趣。傑拉西摩的妻子阿德里婭拉說過,這女子一個人在斯皮納龍格待了整整一個下午。在炎熱的夏季,每天只有幾艘船的遊客到對岸去—可大部分人最多隻能在那兒待上半小時,然後就由大巴運到海岸線其他大景點去了。大多數人只有殘忍的好奇,如果他們在布拉卡停下來吃頓飯,斯蒂法諾斯有時能聽到他們談話的片言隻語,得知他們對遊覽這個島覺得很失望。他們想看的似乎不止是幾間被遺棄的房屋和用木板釘起來的教堂。他們想看什麼?他總想上前一問。屍體?扔棄的柺杖?他們的冷漠總讓他怒火直冒。可是這個女子跟他們不一樣。

“你怎麼看這個島?”他問。

“它讓我很吃驚。”她回答說,“我本以爲它會讓人十分憂傷—實際上它也真讓我憂鬱—可除此之外,它還有很多東西。顯然,生活在那裡的人並不是坐在那裡自怨自艾。至少我是這樣看的。”

這可不是去斯皮納龍格的遊客常有的反應,這個年輕女子在那裡花的時間顯然比他們要多得多。阿麗克西斯很高興有人可以說說話,而斯蒂法諾斯總是熱衷練習他的英語,他不打算掃她的興。

“我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這麼想—可我這樣想對不對?”她問。

“我能坐下嗎?”斯蒂法諾斯問道。沒等她回答,他就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了。他憑直覺感到這個女子體會到了斯皮納龍格的神奇魅力。“我妻子有個朋友曾經生活在那裡,”他說,“她是這周圍僅有的幾個還與這個島有關聯的人之一。其他人一旦治癒後,都儘可能遠離這裡。當然,傑拉西摩除外。”

“傑拉西摩……得過麻風病?”阿麗克西斯問道,驚呆了。怪不得他把她一放下就急急地走了。她的好奇心完全給吊起來了,“你妻子,她去過那個島嗎?”

“去過許多、許多次。”斯蒂法諾斯回答說,“她是這周圍最瞭解那個島的人。”

現在,陸續有客人來吃飯了,斯蒂法諾斯從柳條椅上起身,領客人們到桌前坐下,遞上菜單。現在太陽落到地平線下,天空成了絳紅色,天氣一下就涼了。燕子俯衝而下,向蟲子直撲過去,捉住它們。時間彷彿過了幾個世紀。阿麗克西斯吃光了斯蒂法諾斯擺在她面前的所有東西,她還是覺得很餓。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進廚房,再找點什麼吃時(在克里特島,顧客常常這樣做),她的主菜到了。

“這是今天剛打撈上來的,”女招待放下一個魚形大淺盤,“胭脂魚。在英國,我想,你們叫它紅鰹。希望你喜歡我做的—撒上香草、抹點橄欖油後在燒烤架上烤的。”

阿麗克西斯很驚奇。不僅因爲烹調得如此精美的菜餚,也不僅因爲這個女人柔和、幾乎沒有口音的英語。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美麗。阿麗克西斯在想是什麼樣的臉才能發動千艘戰艦①呢。一定就是這樣的容顏。

“謝謝你,”末了阿麗克西斯說,“看上去很棒。”

這個夢一般的女人準備轉身離去,可又站住了,說:“我丈夫說你在找我。”

阿麗克西斯吃驚地擡起頭。母親告訴過她,佛提妮已經七十多了,可這個女人這樣苗條,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頭髮高高盤在頭頂,還是深栗色的。她怎會是她一直想着要見的那個女人?

“你不是……佛提妮·達瓦拉斯?”她站了起來,不太確定地說。

“我就是她。”女人溫和但肯定地說。

“我有封信要給你,”阿麗克西斯說,回過神來,“是我媽媽寫的,她叫索菲婭·菲爾丁。”

佛提妮·達瓦拉斯的臉龐頓時亮了。“你是索菲婭的女兒!我的天,太棒了!”她說,“她還好嗎?她還好嗎?”

佛提妮異常興奮地接過阿麗克西斯遞給她的信,緊緊捂在胸口,好像索菲婭本人就在面前一樣。“我太開心了。自從她姨媽幾前年去世後,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那以前,她總是每個月都寫信給我,後來就停了。我最後幾封信她也沒回,讓我很擔心。”

這一切阿麗克西斯聽都沒聽過。她從沒想過母親過去會這樣頻繁地往克里特島寫信,當然更不知道她收到過信。多奇怪啊,這麼多年來,阿麗克西斯從沒見過蓋着克里特島郵戳的信。她覺得如果有,她肯定會記得,因爲她總是起得很早,門墊上的信總是她來收拾。看來母親在竭力隱瞞這種通信。

佛提妮抱着阿麗克西斯的肩膀,一雙杏眼仔細端詳着她。“讓我看看—是的,是的,你看起來真的有點像她,你更像可憐的安娜。”

安娜?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下,她極力從母親那裡蒐羅姨媽、姨父那些泛黃的信息,是他們把她撫養大的,可是她從未聽說過“安娜”這個名字。

“你母親的母親。”佛提妮飛快加上一句,立即發現這女孩臉上困惑的表情。阿麗克西斯後脊樑一陣戰慄。她站在黃昏中,身後是墨黑的大海,她被母親的驚人秘密、被這個與之談話的女人可能知道的某些真相嚇得直往後退。

“來吧,坐下,坐下。你一定要吃點胭脂魚。”佛提妮說。阿麗克西斯一下子沒了胃口,可她想從命纔有禮貌。於是,兩個女人坐下了。

儘管阿麗克西斯想問所有的問題—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她還是讓佛提妮先問。佛提妮的問話看起來更像盤查:你母親怎麼樣?快樂嗎?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你爲什麼來克里特?

佛提妮很熱情,像那個晚上的天空一樣溫暖。阿麗克西斯發現自己回答她的問題時毫無保留。這個女人老得夠當她的奶奶了,然而一點也不像她心中的奶奶模樣。母親交給她這封信時,她想象中的佛提妮·達瓦拉斯是位黑衣駝背的老太太,現在她的樣子完全相反。她對阿麗克西斯的興趣似乎完全出自真心。阿麗克西斯好久沒有與人這樣聊過天了—如果她以前曾經這樣聊過的話。大學導師偶爾聽她說說話,彷彿她說的真的很重要,可是她心裡知道那只是因爲她被付費這樣做而已。沒多久,阿麗克西斯就向佛提妮敞開了心扉。

“我媽媽一直對自己早年的生活守口如瓶,”她說,“我唯一真正知道的是她出生在這附近,由姨媽、姨父養大—她十八歲時離開他們,再也沒回來。”

“你真的就知道這些嗎?”佛提妮問,“除此之外她再沒告訴你別的?”

“對,什麼也沒說。那也是我爲什麼來這兒的一個原因。我想多瞭解些。我想知道是什麼讓她這樣想擺脫她從前的生活。”

“可爲什麼是現在呢?”佛提妮問道。

“噢,有許多原因,”阿麗克西斯低頭看着自己的盤子說,“但主要和男朋友有關。我最近才發現媽媽找到爸爸有多麼幸運—我總覺得他們是模範夫妻。”

“他們快樂我很高興。當時是有點倉促,可是我們都看好他們,因爲他們看起來心滿意足。”

“有點怪,我對母親瞭解得太少。她從不談她的童年,從不談在這裡的生活—”

“哦?”佛提妮插了一句。

“我覺得,”阿麗克西斯說,“對媽媽瞭解越多,越能幫助我自己。她很幸運遇到了她如此在乎的人,可是她怎麼知道他就永遠是那個合適的人呢?我和埃德在一起有五年了,可該不該在一起,我還沒有把握。”

這番陳述與通常注重實際的阿麗克西斯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也意識到她的話聽起來可能有點雲裡霧裡,幾乎不太真實,她居然對一個才認識兩小時的人說這些。再說,她偏離了正題;她怎能指望這個希臘婦人—儘管她很和藹—會對她感興趣呢?

這時斯蒂法諾斯過來收拾餐碟,幾分鐘後他端着幾杯咖啡和兩大杯冒着泡的蜜糖色白蘭地過來。晚上這個時候,許多客人已經來了又走了,阿麗克西斯據有的這張桌子,再一次成了唯一一張有人坐的桌子。

熱咖啡讓阿麗克西斯感覺好多了,濃烈的邁克塔瑟酒更讓她覺得溫暖。她問佛提妮認識她母親有多久了。

“實際上,打她出生第一天起我就認識她了。”老婦人回答。可是她停住不往下說,似乎覺得責任重大。她佛提妮·達瓦拉斯是誰,來告訴這個女孩她家人的過去、她母親竭力隱瞞不讓她知道的從前,佛提妮這時想起那封信,它還塞在圍裙裡。她把信翻出來,從隔桌上拿起刀,很快裁開信封。

親愛的佛提妮:

請原諒我這麼長時間失去聯繫。我知道我無須向您解釋,可是,當我告訴您我常常想您時,請相信我。這是我女兒,阿麗克西斯。您待她能像待我那樣好嗎—我其實用不着問,是吧?

阿麗克西斯對她的來歷很好奇—完全可以理解,可我發現我幾乎無法告訴她任何事情。時間的流逝讓公開一切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難。很奇怪,是嗎?

我知道她會問您許多問題—她天生是個歷史學家。您能回答嗎?您親眼目睹了整個故事—我想,比起我來,您講給她聽會更加真實。

給她原原本本描繪一下整樁事情,佛提妮,她會感激不盡。沒準她回英國後,還能告訴我一些我從不知道的事情。您能帶她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嗎?我知道她會很有興趣的。帶她去聖尼可拉斯吧?

隨信附上我對您和斯蒂法諾斯的愛。也向您的兒子們送上我最好的祝願。

謝謝您,佛提妮。

您永遠的

索菲婭

讀完信,佛提妮仔細摺好它,裝回信封。她望向阿麗克西斯,在她匆匆閱讀這封揉皺的信時,阿麗克西斯一直在好奇地研究她的每一個表情。

“你母親讓我告訴你你家的一切,”佛提妮說,“可這真不是個睡前小故事。這個季節快過去了,我們餐廳星期天和星期一不開門,我有時間告訴你。你何不留下和我們住上幾天?如果你願意,我會很高興。”佛提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着,水汪汪的。是淚水還是興奮?阿麗克西斯分不清。

她憑直覺感到這可能是她花得最值得的一段時間。無疑,母親的故事比參觀其他博物館在今後對她更有幫助。如果她能讓自己的來歷鮮活起來,何必再去查看冷冰冰的古代文明遺蹟?什麼也阻止不了她留下來。她只需給埃德發條短信,說自己打算在這裡待上一兩天。雖然她知道這太冷落他了,可她覺得這種難得的機會也能讓她小小的自私說得過去。本來她就是自由的,愛做什麼做什麼。大海安靜了片刻,墨黑平靜,看上去好似屏住了呼吸。在清澈的天空中,最明亮的星座—獵戶星座—被天神殺死又放置在天上的俄裡翁①,似乎在等待她的決定。

在自己的來歷消散在微風中之前,這可能是阿麗克西斯一生中遇到的唯一機會,讓她能抓住關於它的碎片。她知道對於這個邀請只有一種迴應。“謝謝你。”她靜靜地說,疲勞突然襲來,“我很高興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