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醫生的笑容改變了周圍的氣氛。過去克里提斯從來不笑。其他人的悲慘與焦慮是他生活的基礎,很少給他輕鬆愉快的理由。他孤身住在伊拉克裡翁,在醫院裡工作很長時間,醫院之外爲數不多的清醒時間全用在讀書和睡覺上了。現在,終於,生活中有別的東西了:一個女子美麗的容顏。對於伊拉克裡翁的醫院同事、對拉帕基斯和他的常規病人麻風病人,他表現得還是一如既往的敬業、堅定,讓人畏懼的嚴肅—有人會說是缺乏幽默,一位真正的科學家。對瑪麗婭來說,他卻是不一樣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她長期的救星,可是他以小小的方式救了她,他每次過海而來都令她心跳加速。她又成了一個女人,而不僅僅是個在岩石上等死的病人。

雖然初秋氣溫下降,瑪麗婭卻感到尼可拉斯·克里提斯身上不斷增加的溫暖。當他每個禮拜三到小島上來的時候,他會停下來跟她說話。起初只有五分鐘,可是慢慢地,每次說話時間越來越長。最後,由於他謹慎守時,需要按時趕赴醫院會見病人,他開始提早到達小島,讓自己有足夠時間見瑪麗婭。吉奧吉斯一貫六點鐘起牀,很樂意八點半而非九點送醫生過海,他察覺到禮拜三瑪麗婭來跟他說話的日子結束了。她還來接船,可不是來看她的父親。

克里提斯平常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現在卻跟瑪麗婭聊起了他在伊拉克裡翁的工作,向她解釋他現在參與的研究。他描述戰爭是怎樣把一切打亂,告訴她那些年他一直在做什麼,爲她描繪出一幅被戰爭摧毀的城市畫面,那裡每一個受過醫學訓練的人都必須一天二十四小時工作,照料病人和傷員。他告訴她他在埃及和西班牙參加的國際會議,全世界麻風病治療專家們會聚一堂,分享他們的想法,提交他們最新研究的論文。他告訴她最近在試驗的不同治療方法,以及他對這些療法的真正看法。偶爾,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這個女子是個病人,最後可能也要接受現在在斯皮納龍格上試驗的藥物治療。多奇怪,他自己有時候也會想,在這個小島上竟然找到了這種情誼。不僅他的老朋友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還有這個年輕女子。

瑪麗婭呢,她看着他,聽他說話,可是很少說到自己的生活。她覺得她沒有什麼可說的。她的生活圈太小,太有限,太狹窄。

在克里提斯看來,斯皮納龍格上的人幾乎過着令他羨慕的生活。他們忙自己的事情,坐在小飯館裡聊天,看最新的電影,去教堂,朋友間你來我往。他們生活的社區里人們彼此認識,往來密切。在伊拉克裡翁,克里提斯即使一個禮拜天天走在繁忙的大街上,也不會碰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瑪麗婭來說,跟與克里提斯談話一樣重要的是每週一次與佛提妮見面,可是這些天來與佛提妮的會面讓她有些恐懼。

“那麼,這禮拜還是有人看到他從那房子裡出來?”當吉奧吉斯聽不到時,她馬上就問。

“一兩次吧。”佛提妮回答說,“可是隻有當安德烈斯也在時他纔去。橄欖收割已經開始了,所以他去得更多一點。馬諾里和安德烈斯監督壓榨機,他們顯然都回大房子裡吃飯。”

“那可能全是你哥哥的想象。顯然,如果馬諾里和安娜是情人,他不會和安德烈斯一起去那裡吃飯吧?”

“爲什麼不?如果他不,那更容易引起人的懷疑。”

佛提妮是對的。安娜整個晚上都用來打理頭髮,包頭巾,修剪指甲,把自己套進完美合身的衣服裡,同時在丈夫面前扮演好妻子,在他堂弟面前扮演好主婦兩個角色。她做的與安德烈斯期待的一樣。她應付這種局面不費吹灰之力。要她說錯話,把真正的想法以表情呈現出來是不可能的。對安娜來說,暗流只會讓她想象自己站在了舞臺上而更加興奮,她公公婆婆在這裡的那些天裡更是額外緊張,讓她更加興奮,陶醉於隱瞞帶來的極度快感中。

“這個晚上你過得好嗎?”後來,他們躺在寬敞的牀上,在一片漆黑中,她問安德烈斯。

“是的,爲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問一下罷了。”她會說。當他們開始時,她感到的是馬諾里的體重,聽到的是馬諾里的低吟。爲什麼安德烈斯要懷疑這種快樂呢?事後,他躺在關得嚴實黑暗的房間裡,一聲不吭,氣喘吁吁。這是個沒有疑心的人,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的受害者。她只能在白天與那人。

這種情形絲毫不會讓安娜心裡有什麼掙扎不安。因爲她對馬諾里的激情別無選擇,她的不貞幾乎情有可原。他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她的反應是一種本能衝動。自由意志在她對他的反應中沒有任何用,她也從未想過能有用。馬諾里的出現使她如遭電擊,震驚不已,她全身汗毛直豎,每一寸肌膚都渴望被撫摸。別無他法。清晨,她坐在鏡前梳頭,對自己說,我身不由己。那天安德烈斯要去莊園最遠的地方,她盼望着馬諾里在午飯時出現在廚房裡。沒有辦法,馬諾里是丈夫的至親。她用盡一切意志也不能趕他走。她是個深陷其中卻毫無抱怨的受害者。而安德烈斯,即使就發生在自家屋頂下,也沒有絲毫察覺。她在他牀上背叛了他,那個框起來的婚禮花環,目睹了她的不忠行爲。

對馬諾里,安德烈斯沒有想太多,他周遊後能回來,安德烈斯很高興,可是他把對馬諾里的擔憂留給了母親,艾列弗特瑞亞着急侄子已經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安德烈斯很遺憾,馬諾里與他妻妹的婚姻遇到這樣無法克服的障礙,可是他想,堂弟遲早會找到另一個合適的女人,並把她帶進這個家族。而艾列弗特瑞亞,她很難過侄子這麼甜美的新娘被奪走了,可是更讓人難過的是,她懷疑馬諾里和她兒媳婦之間有某種親密關係,這一疑慮困擾着她,讓她疑心。她無法說清楚,實際上,有時候她對自己說,這不過是想象罷了,就像雲朵的形狀一樣稍縱即逝。

瑪麗婭想到安娜可能的行徑就不禁渾身顫抖。姐姐從來不會爲謹慎勞神,現在也沒什麼可以改變了。然而,她真正擔心的不是安娜,而是這行爲對她們父親的影響。她想,那個親愛的父親一生中沒有一點安全感。

“她不羞愧嗎?”她喃喃自語。

“我相信她不。”佛提妮說。

兩個女人想說點別的,可是談話總是以安娜開始,以安娜結束,說她的不忠,說還要多久安德烈斯才能停下片刻,想想安娜一時疏忽對馬諾里瞟的那一眼。慢慢地,瑪麗婭對馬諾里殘留的一絲情感也消散了。唯一確定的是她不可能幫上忙。

現在是十月末了。冬天的寒風越來越有力,不久就能穿透最厚的外套,以及最重的羊毛毯。瑪麗婭站在冷風地裡和克里提斯醫生說話似乎不太得體,可是放棄談話她簡直無法接受。她愛和這個男子說話。即使她覺得沒多少有意思的東西跟他說,他們也似乎有說不完的東西。她禁不住拿他對她說話的方式和馬諾里的比較。後者的每句話都輕鬆幽默,可是克里提斯和她說話,卻沒有一絲挑逗的意味。

“我想知道住在這裡的真正感覺。”一天,他對她說,正好有一陣陣大風吹着他們。

“可是你每個禮拜都來這個小島。你一定和我一樣熟悉它。”她說,對他的說話迷惑不解。

“我看着它,可是我沒看見它。”他說,“我看它時是經過這裡的局外人。那完全不同。”

“你願意到我家裡喝點咖啡嗎?”瑪麗婭私下裡練習過這句話好多次,可是當它們最終說出口時,她幾乎聽不出自己的聲音。

“咖啡?”克里提斯聽得很清楚,可是重複這個詞,是因爲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願意嗎?”

好像她驚擾了他的白日夢。

“是的,我想我願意。”

他們一起走過地道。雖然他是醫生,她是病人,但他們並肩走着,像同一類人。他們倆穿過威尼斯城牆幾百次了,可這次是一趟完全不同的旅程。克里提斯多年沒有像這樣,有個女人陪伴着走過街道。而瑪麗婭,與一個不是她父親的男人一同走着,令她像兒時一樣有點難爲情。有人可能看到她,並妄下結論。“這是醫生!”她想大叫,儘可能地想讓自己免於流言飛語。

走出地道後,她領着醫生很快走進小巷,進了她的家。瑪麗婭開始煮咖啡。她知道克里提斯不會待太久,他要準時去見他的第一個病人。

當瑪麗婭忙着找糖、杯子和茶碟時,克里提斯在房間裡四處看看。這裡比他自己在伊拉克裡翁的小公寓要舒適得多,豐富得多。他注意到那些繡花的衣服,牆上掛着年輕的佩特基斯夫人和瑪麗婭以及另一個女孩的合影。他看到一排整齊的書,看到罐子裡裝着多葉的小橄欖枝、一束束薰衣草和藥草從天花板上吊下來,乾枯了。他看到整潔,感受到了家的氣息,這一切讓他覺得溫暖。

現在他們是在瑪麗婭的地盤上,他覺得該讓瑪麗婭多說說她自己。這可是他極想問的。他太瞭解麻風病了,它的症狀,傳染與否,病理原因,可是他不知道得了麻風病到底是什麼感覺,直到現在,他從沒想過要問他的某個病人。

“得麻風病……”他鼓起勇氣,“是什麼感覺?”

這個問題很私人,可是瑪麗婭毫不猶疑地回答了:“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與我一年前的生活沒有區別。可我還是不同了,因爲我被送到了這裡。”她說,“對像我這樣並沒有被疾病天天折磨的人來說,除了這裡的門上沒有鎖,沒有鐵條外,有點像在監獄裡。”

瑪麗婭這樣說着時,腦海裡回想起那個冬天的早晨,她離開布拉卡來斯皮納龍格。在麻風病隔離區的生活肯定不是她希望的,可是她停了片刻,想,如果她嫁給馬諾里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那會不會是另一座監獄?什麼樣的男人會背叛自己的家庭?什麼樣的猶大會去褻瀆對他的仁慈與盛情?她一直被他的魅力欺騙,可是現在發現這種情況反而救了她。她與這個男人除了談論橄欖收割,米基斯·提奧多拉基斯的音樂或是否參加伊羅達的聖徒日慶祝外,沒有更深入更寬廣的談話內容。這種joiedevivre①一開始吸引着她,可是她意識到他可能也就只有這些貨色。與馬諾里共同生活也許是另一種終生監禁,不會比她現在被判到斯皮納龍格上好多少。

“不過,也有很多好東西。”她補充道,“像娥必達·肯圖馬里斯、帕帕蒂米特里奧和迪米特里這樣的好人,他們有這樣一種精神,你知道嗎,即使他們在這裡的時間比我長得多,他們卻從來沒有抱怨過。”

瑪麗婭說完,倒了一杯咖啡,遞給克里提斯。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她發現時已太晚,克里提斯接過咖啡時,杯子哐噹一聲掉在地上。一攤黑色水漬在石頭地板上蔓延開來。片刻尷尬後,瑪麗婭衝到水池邊拿起一塊布。她覺得他非常窘迫,急着想安慰他。

“別擔心,沒事。”她說着用布擦起來,收拾碎瓷片,放進垃圾箱中,“只要你沒燙傷自己。”

“我太抱歉了。”他說,“把你的茶杯打碎,真是不好意思。我真是笨手笨腳。”

“別擔心。一個茶杯算什麼。”

實際上,那是個特別的茶杯,是她母親從布拉卡帶來的那套瓷器中的一個,可是瑪麗婭知道自己根本不介意。克里提斯不是那麼完美,不像他在外面表現出來的那樣完美無缺,對她來說幾乎是種解脫。

“也許我不該來。”克里提斯囁嚅着。在他心中,這是一種徵兆,意味着他不該打破他一直堅信的職業操守。由於社會交往,他走進了瑪麗婭的房間,這便跨過了與病人之間的界線。

“你當然應該來。我請的你,如果你不來,我會很難過。”

瑪麗婭脫口而出的話是無心的,可是比她自己真正想說的更加熱情。讓克里提斯大吃一驚,也讓她自己大吃一驚。現在他們扯平了。他們都失去了鎮靜。

“請再坐會兒,再喝點咖啡。”

瑪麗婭看着醫生的眼睛,哀求着說。除了接受,他無法拒絕。她從架子上取下另一個杯子,這次,倒好咖啡後,她把茶杯放在桌上,他自己好安全地去拿。

他們倆啜着咖啡,都沒有說話。有時候沉默相向會讓人感到尷尬,但現在的情境裡不會。最後,瑪麗婭打破了這段沉默。

“我聽到有人開始用藥物治療了。那有用嗎?”這是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現在還太早,瑪麗婭,”他回答,“可是我們得保留一些希望。我們發現在這個治療上有些禁忌症,所以現在這個階段還很謹慎。”

“它是種什麼藥?”

“全稱是二氨基二苯碸,可是通常把它叫作氨苯碸。裡面主要成分是硫磺,可能有毒。然而,關鍵是,一般要過很長時間後纔會有進展。”

“這樣說來,並沒什麼神奇的地方。”瑪麗婭說,儘量掩飾聲音裡的失望。

“是的,我想恐怕是這樣。”克里提斯說,“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我們才能知道誰真正痊癒。現在還沒有人能離開。”

“所以,那意味着你還可以來這裡再喝咖啡嘍?”

“我很希望如此。你煮的咖啡很香。”

克里提斯醫生知道他的回答有點笨拙,那意味着他是爲了咖啡香纔來的。那根本不是他想說的。

“好了,我現在最好還是走吧。”他說,儘量掩飾自己的窘迫。“謝謝你。”隨着那聲硬邦邦的道別,克里提斯走了。

當瑪麗婭洗乾淨茶杯,掃走地上的茶杯碎片時,她聽到自己在哼歌。只能把那種情緒描述爲心情輕鬆,這是在灰色地帶的一種陌生感覺,可她很享受,幾乎沒有理由地期待這感情永遠陪着她。一天下來,她覺得自己好似腳不沾地,飄在空中。她有很多事要做,可每件事情都讓她愉快。整理完房間,她把幾個裝着藥草的小瓶紮在一起,放進粗糙的籃子裡,動身去看娥必達·肯圖馬里斯。

老太太很少鎖門,瑪麗婭自己進去。她發現娥必達躺在牀上,面色蒼白,倚在枕頭上。

“娥必達,您今天覺得怎樣?”

“我真的覺得好多了。”她說,“謝謝你。”

“要謝就謝大自然,別謝我。”瑪麗婭糾正她,“我打算再給您熬一些。顯然有用。您現在喝一杯,三個小時後再喝一杯,今天晚上我再來看您,給您第三劑。”

幾個禮拜來,娥必達·肯圖馬里斯第一次感覺好一些。她胃部的劇痛終於慢慢消退了,毫無疑問,她想,這是瑪麗婭爲她準備的鎮靜草藥起了作用。雖然衰老的臉上皮膚皺巴巴,身上的衣服軟塌塌的像破布一樣吊下來,她的胃口卻開始復甦了,她現在想象着她又可以正常吃飯的時候。

瑪麗婭確信娥必達舒服一些後,走了。晚上她還會回來,確保她的病人再服一劑藥,可是白天她願意在“街區”裡轉悠,雖然它缺乏情感,大大的公寓樓立在主街兩旁,不受歡迎。從山頂上往下看,那裡還是孤獨,絕望。人們更喜歡土耳其和意大利式的小房子的舒適。這些老房子彼此接鄰,增進了彼此的歸屬之感,對島民們來說,這比明亮的條形日光燈和現代化百葉窗更重要。

今天,瑪麗婭去那裡,因爲有四套公寓裡的麻風病人無法照料他們自己了。這些人中,有的人腳部潰爛被截了肢,有些人手變形得像爪子,連最簡單的家務活也無法做,有些人的臉扭曲面目全非。要是在別的情形下,這些變形人的生活早已慘不忍睹,苦不堪言。即便現在有些人已生活在絕望邊緣,可是瑪麗婭和其他幾個女人努力着,不讓他們放棄。

這些人最看重的莫過於他們的。一個年輕女子,鼻子讓麻風病給毀了,眼睛由於面癱而無法閉上,病友們的目光讓她受不了。偶爾,她在晚上出來走走,溜進教堂,在黑暗中跟聖像待在一起,讓熔化的蠟燭散發出的氣味安慰自己。此外她再不出門,除非有時候走上很短一段路去醫院。拉帕基斯醫生會標出她皮膚上的損害變化,給她開一些藥,讓她的思想和身體能擺脫失眠,睡上一小會兒,就是有福了。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失去了一隻手。幾個月前,她還沒被送到島上來時,給家人做飯時嚴重燒傷,付出了一隻手的慘痛代價。爲治療這潰爛的傷口,拉帕基斯醫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感染打敗了他們。他唯一的選擇只有切除這隻手。剩下的手臂部分給接固到一隻鉗子上。她現在只能抓住叉子,可無法打開罐子或扣上鈕釦。

住在那裡的十幾名極端病例,每人都有着可怕的傷疤。許多人是在一種衰老的嚴重狀態下來到斯皮納龍格島的。儘管醫院竭盡全力,不讓這個病的麻木作用長期損害他們,但無法做到有效控制。他們正合了《聖經》裡麻風病人的形象,走上了毀容變形的地獄之路,只能看出一點點人形。

瑪麗婭爲這些晚期病人買東西,做飯。幫助他們吃中飯,有時候,甚至要喂他們,不過,她幾乎不會再在意他們毀了容的面龐。在她腦海裡,她想母親可能也是這樣。沒人曾真正跟她說過,可是當她舉起一勺米飯放到他們脣邊時,她希望母親從來沒有受過他們這種苦。她把自己看作倖運兒,無論新藥是否起作用,這些人受損的身體永遠無法復原了。

大陸上許多人想象所有麻風病人被這疾病摧殘得全像這些極端病人一樣,他們排斥與病人接近。他們爲自己、爲孩子害怕,對感染島上人們的這些芽孢桿菌能通過空氣傳播到他們家中的看法深信不疑,甚至在布拉卡,有些人還有這樣的誤解。過去幾年裡,另一個憎恨這個隔離區的原因也一直醞釀着。島上雅典人鉅富的誇張故事把人們逼進越來越強烈的敵對情緒裡,特別是在那些比較貧困的山區,如塞萊斯和維若哈斯,這些村莊不像布拉卡能從打魚中獲得穩定的收入。人們前一分鐘還在害怕可能會被送到斯皮納龍格島上,緊接着,轉念一想島上的人竟然比他們過得還舒服,又嫉妒憤怒不已。他們的恐懼沒有理由,卻根深蒂固。

二月的一天,謠言開始到處流傳。起因是一個男人的閒言閒語。頃刻之間,謠言就以燎原之勢席捲了附近整個村莊,從南邊的伊羅達直到北部海灣的維哈迪亞。據說塞萊斯的市長帶他十歲的兒子去伊拉克裡翁醫院。他懷疑兒子得了麻風病,要作檢查。疾病也許是從小島上傳到大陸上來的。一天之內,反應過度的人羣聚集到一起。每個村子裡有個爲首的人煽動、加上長期醞釀的恐懼嫌惡讓人們怒不可遏。大家陸續來到布拉卡,想毀滅對岸這座島。他們的理由很荒唐。如果斯皮納龍格被洗劫,他們猜想,希臘政府將被迫把隔離區搬到別處,那麼麻風病人就不再會被送到這裡來。他們也考慮過,有勢力的雅典人一旦受到威脅,會堅持去別的地方。無論哪一種結果,他們都可以去掉他們土地上的不潔污點。

暴徒們計劃駕着手頭上所有漁船,在夜幕下登陸斯皮納龍格。星期三下午五點鐘,兩百多人聚集到布拉卡碼頭邊,大部分是男人。吉奧吉斯看見第一輛卡車駛過來,聽到騷亂聲,人們紛紛涌來,一路往碼頭走去。像布拉卡其他村民一樣,他嚇了一大跳。是去接克里提斯的時候了,可是他首先得從人羣中殺出一條路,找到自己的小船。吉奧吉斯這樣做時,他聽到斷斷續續的談話聲。

“一條船上我們可以放多少東西?”

“誰帶了汽油?”

“要保證夠用!”

一個爲首的人看到這個老人跳進他的小船,挑釁地衝他發話:“你要去哪裡?”

“我去對岸接醫生。”他回答。

“什麼醫生?”

“在那邊工作的一個醫生。”吉奧吉斯回答。

“醫生能幫麻風病人做什麼?”爲首的人嘲笑道,迎合着人羣。

當人羣笑罵嘲弄時,吉奧吉斯推着小船離開碼頭。他渾身恐懼得發抖,手哆嗦得厲害,握不住舵柄。小船與滔天大浪搏鬥着,這段旅程從沒有這麼漫長過。不遠處,他看得到克里提斯的黑影,最後他總算把船靠到石頭牆邊。

醫生懶得麻煩,沒等船繫上,就直接跳進船裡。一天的辛苦後,他急於回家。在昏暗中,他幾乎看不清帽子下吉奧吉斯的臉,可是那個老人的聲音聽上去跟平常不一樣。

“克里提斯醫生,”他幾乎哽住說不出來,“那邊有羣人,我想他們打算進攻斯皮納龍格。”

“什麼意思?”

“他們來了幾百人。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搞了一些船,還搞了很多汽油。他們現在可能已經上路了。”

這些人的愚蠢和爲島民的擔憂把克里提斯嚇呆了。沒多少時間了。他得趕緊作決定。如果回到城牆裡警告麻風病人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他得到大陸上勸說這些瘋子打消他們的念頭。

“我們要趕緊回去—要快!”他催促吉奧吉斯。

吉奧吉斯搖着小船,掉個頭。這次是順風,小船飛快地駛過小島與大陸之間的海面。現在碼頭上的人羣點燃了火把,小船靠岸時,另外一卡車人也運到了。吉奧吉斯把船靠進港,引起一陣騷動,克里提斯下船時,人羣分開,給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讓出路來,顯然這是他們的發言人。

“那你是誰?”他嘲弄道,“只要你想,你就能自由地來往於隔離區嗎?”

嘈雜的人羣安靜下來,聽他們對話。

“我是克里提斯醫生。目前我在島上用某種新療法治療一些病人。有跡象顯示這種病有治癒希望。”

“噢!”那人諷刺地笑了,“大家聽着!你們聽到了嗎?麻風病人正在好轉。”

“很有可能。”

“好吧,假設我們不相信呢?”

“你們不信也沒有關係。”克里提斯的強調也很誇張。他盯着頭目。他看得出這個暴徒沒有手下那羣人幫襯着就什麼也不是了。

“所以那是爲什麼?”那人輕蔑地說,巡視着期待地站在碼頭上的人羣,他們的臉被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現在他想把他們給煽動起來。他錯誤地估計了瘦弱的醫生,醫生個頭雖然不高,但卻比他想的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

“如果你們敢動那些麻風病人一根汗毛,”克里提斯說,“你會發現自己要坐牢,牢獄可比你最恐怖的噩夢還要黑還要深。如果有一個麻風病人死了,你們就會被判死刑。我以個人名義保證。”

人羣中一陣激動,接着又歸於沉寂。領頭的人感覺出他失去了他們。克里提斯堅定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現在你們打算怎麼做?安靜地回家去還是去幹壞事?”

人們面面相覷,逐漸形成一小羣一小羣。火把一支接一支滅了,整個碼頭幾乎沉入黑暗。人羣陸續安靜地回他們的交通工具旁邊。他們毀滅斯皮納龍格的決心消失了。

當爲首的人獨自一人走回主街時,他回頭瞪了一眼醫生。

“我們會注意治療。”他嚷道,“但如果沒有用,我們會回來。你記着我的話。”

剛纔這幕對抗發生時,吉奧吉斯·佩特基斯一直待在他的船裡,開始是驚恐地看着,當克里提斯醫生解散了暴徒,吉奧吉斯對他佩服不已。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阻止這羣暴徒幾乎不可能,更何況他們看上去要爲毀滅這個麻風病隔離區而拼命。

克里提斯似乎完全控制着一切,可是內心裡也爲自己的安危擔心。不僅於此,他還爲隔離區裡每個患者的生命擔心。有一刻,他緊張得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覺得胸口脹得就要裂開來。他意識到還有某樣特別的東西給他勇氣站在人羣前—他愛的女人也身處險境。他不能對自己否認。他不顧一切要救的人—是瑪麗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