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們擁有極高的職業素養,三下五除二就擬定出較爲合適的賞格,既可以滿足天子重賞的期望,又不違背朝廷的制度規矩。
曹時的封賞標準大略是益封三千戶,並賜黃金二千市斤。
功勞標準向誅滅諸呂的大功臣丞相陳平、將軍灌嬰靠攏,實際賞賜還要高過陳平、灌嬰一大截,原因在於朝廷的規定一市斤等於2漢斤,黃金二千市斤等於黃金4000漢斤,哪怕用最刁鑽的角度,也不能說朝廷對大功臣吝嗇的。
畢竟當初曹時積累那麼多功勞,看在平陽侯兩代列侯的悲慘遭遇的份上,漢景帝益封三千戶,賜金二千斤的超高賞格,滿朝文武也就認命了。
再給個雷同的賞賜,仔細分析賜金又多出一倍的實惠,曹時也不能說賞賜好少,真要說出口就是貪心不足,不知進退的傻子。
劉徹看到賞格無可挑剔,基本默許了這個標準。
就在這時,沉默已久的大農令站起來,竇嬰頓首拜下復挺身昂頭道:“臣以爲平陽侯歷經艱險勞苦功高,當益封五千戶,賜金三千市斤,以全其忠!”
“什麼?”
文武百官譁然。
五千戶是個什麼概念!
漢初封侯一百多個,5000戶能排進前十名。
第5名的樊噲、第9名灌嬰、第12名王陵、第47名陳平也就5000戶,第6名酈商、第7名奚涓才4800戶,第8名夏侯嬰6900戶。第11名靳歙5300戶,第15名薛歐4500戶。第17名丁復7800戶,第18名蟲達4000戶。
在其上的。先封營陵侯又封燕王,第88名劉澤12000戶,第2名曹參10600戶,第62名張良10000戶,從趙王降爲宣平侯,第3名張敖接近萬戶,第4名周勃8100戶,第1名的蕭何8000戶。
放在漢初是實打實的驚人數字,放到現在依然十分驚人。
“大農令不要說笑。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大農令一本正經的說笑話,實在有趣的很。”
百官公卿笑呵呵的試圖遮掩過去,無奈的發現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竇嬰面不改色地說道:“臣所言句句屬實,試問漢興以來六十餘載,英傑無數的大漢有幾人開疆拓土數千裡,有幾人生俘十餘萬俘虜,又有幾人破城滅國獻俘太廟?”
“好!”
劉徹頓時喜上眉梢,撫掌讚歎:“大農令說的真是好哇!開國以來漢家江山多久沒有開疆拓土,又有多久沒有破城滅國。時間久遠到朕都記不清了,這樣懈怠怎能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天子一句話把基調無限拉高到開疆拓土的層次,再往上數可就得說提振漢家的信心,重塑漢家精神的至高層次。由此可見天子重傷決心有多麼大。
三公九卿面面相覷,一番眼神交流落在丞相身上。
丞相許昌咬咬牙,明知是刀山火海也得闖闖:“陛下明鑑。漢家有律法,朝廷有規制。祖製成鐵律,輕易不可廢!如果陛下真像賞賜平陽侯。不妨給予另外的補償,不應在封戶上多做文章,畢竟封戶是有規定的……”
竇嬰搖頭說道:“丞相迂腐了,太祖高皇帝大封功臣侯,若純以功勞來計算,酇侯蕭何居功第一最爲荒謬,獲封8000戶,又被太祖補償2000戶,其妻也貴爲列侯,蕭家上下十幾人得食邑,漢初封侯近兩百人也只有蕭家有這待遇,蕭家封戶粗粗算起來沒有12000戶也相差不遠,請問酇侯功勞真有那麼大嗎?換做陳平,陸賈,酈食其多人協理又有何不可呢?”
膽子好大。
田蚡警醒的擦擦頭上的冷汗,偷偷瞥見天子陷入思考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閉嘴是個正確選擇,竇嬰冒着觸犯劉家皇帝大忌諱使出這一招,就像在油鍋邊緣跳舞,稍有不慎跳進鍋裡死無全屍。
曹時玩味的看着羣臣對峙,曾幾何時他也像竇嬰這般獨戰羣臣,這次以當事人兼參與者的身份冷眼旁觀,覺得三公九卿或是憤怒,或是不解的表情很有趣。
當初衛綰、直不疑等人也是類似的表情,風水輪流轉又轉回來了,命運的力量真神奇。
竇嬰到底什麼意思?
曹時覺得這更值得探究,一個儒家出身的竇家人,嚴格意義算起來是半個仇人,突然爲他論功的標準搖旗吶喊大肆鼓吹,無事獻殷勤必有所圖。
竇嬰恰好轉過頭,衝着他微笑致意,好似無聲的說着平陽侯請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功勞跑掉的。
天子從沉思中醒來,皺眉道:“大農令所言的也不無道理,朕在石渠閣熟讀漢初史料,酇侯蕭何的厚寵實在匪夷所思,車騎將軍爲先帝與真效命,幾年來立下的功勞、帶來的影響不遜於彼時之酇侯,車騎將軍得到的賞賜不過是益封三千戶罷了。”
曹時覺得臉像燒紅的炭火,幾百道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火辣辣的。
說他自比蕭何,曹時當仁不讓。
因爲敢於自比蕭何的人還有很多,覺得自己的才能可以和蕭何媲美,並不代表真實才華真有蕭何那麼高,更不敢說功勞和影響不遜於蕭何,那是自吹自擂。
蕭何是可不是一般人,漢初的地位是伊尹、周公、管仲之下的第四人,扶着天子上位的王佐之才。
這四個人,伊尹扶着成湯建立五百多的年大商王朝,周公輔佐武王、成王建立大周王朝八百年,除了管仲輔佐的齊桓公地位略差,蕭何的地位可絲毫沒有遜色分毫。
曹時的功勞大沒錯,可要說不遜於蕭何還真有點吹牛。
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頓首道:“陛下謬讚了,酇侯之功名垂於青史。臣不敢誇功自傲,只求不辱沒先祖的威名就心滿意足了。”
竇嬰拱手道:“車騎將軍太謙虛了。”
曹時也拱手回禮:“不敢!真的沒有謙虛。我的治國才能雖然不錯,偶爾會自比伊尹周公、管仲蕭何,但論功勞真的大大不如,不過我也不氣餒,我還有機會創造未來。”
三公九卿對視一眼心中十分驚訝,心道莫非平陽侯被擄到南越輾轉千里,他的牛脾氣也被磨掉了七八分?
更謙虛了。
丞相許昌鬆了口氣,幸好這個大刺頭學會了謙虛,以前碰到曹時那可真是頭疼的很。像個驕傲的公雞見人就啄,謙虛點至少是個好兆頭。
劉徹皺眉瞅瞅,發覺百官公卿的表情亂七八糟,心道也議不出好結果,索性任性一把拍板道:“論功就這麼定下了,車騎將軍有功於社稷,朕決定益封五千戶,賜金三千市斤。”
“喏!”
百官公卿對賞賜反而不太在意,反正賞的是劉家皇帝的子民財貨。只要皇帝樂意給再多也沒關係,關鍵是皇帝對制度的尊重是否一如既往堅持下去,曹時態度在轉變,表明他對皇帝一如既往的忠誠和執行力在下降。
在百官公卿眼裡是個好兆頭。忠誠和執行力非常重要,但不能作爲唯一標準運用到每一處,政治本身是個博弈與妥協的過程。而不是研究方案,發號施令。執行命令那麼簡單粗暴。
曹時微笑着迎接百官公卿的祝賀,心裡的大石頭也悄悄放下。無論是田蚡的刻意針對,或者竇嬰的刻意吹捧,都不用特別的擔憂害怕。
因爲今時不同往日,車騎將軍是清貴職,不用管理繁雜的政務,只需要爲戰爭那一畝三分地負責即可,連軍事訓練都可以甩開不管不顧,畢竟中尉、衛尉、郎中令擺在那兒隨時可以接手訓練事宜,將軍拿着虎符選兵用將即可。
獻俘太廟是太常的工作,他只用把夜郎國貴族俘虜全部扭送太常寺就不用再管半分,趙周寧願忙的腳不沾地也絕不樂意讓別人插嘴,曹時樂的清閒自在,出了未央宮就往回走,到半道上被一輛馬車給攔住去路。
“平陽侯有禮了!在下淮南侯劉安。”
“噢!原來是淮南王……侯啊!您復封爲列侯了嗎?在下剛回到京師還不太熟悉長安的變動,抱歉了。”
劉安頷首笑道:“本來我是想過幾日再登門拜訪,無奈於家中親眷十分憂煩,迫於無奈只好在共門外攔住平陽侯,像問問我的小女劉陵現在何處?過的可好?什麼時候能回長安,”
“劉陵現在蜀中成都養病,在叢林裡生病落了點病根,需要悉心調養幾個月就無礙了,什麼時候回來說不準,淮南侯可以寫一封家信送到蜀中,通過官方驛站轉送過去即可,劉陵就住在成都的驛館裡修養,若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辭了。”
劉安怔然地點頭,過了一會兒功夫才擡頭,沉吟道:“不太對呀!這小子的表現不像傳說中的驕橫跋扈,莫非衛綰說的並非真心之言?不對,很多人都這樣說,莫非都在騙我不成?”
坐在馬車裡欣賞着仲夏的街景,曹時的心態變了。
時隔大半年,長安城建大不一樣。
當初許給丞相許昌的城牆重建工作展開,少府韓安國召集關中二十萬徭役,以提供食宿爲代價讓民夫們加快拆牆重建的進度,從去年冬天開始拆牆,拆了半年多把四圈的城牆全部拆掉,原本繞着長安城的護城河被全部填平,長安城的新城牆將向四周擴張一里。
曹時看過新城的設計圖紙,發現圖紙的來源是兩年前設計新長安城的某一張草圖,韓安國不聲不響的剽竊了他的設計思路。
這個老傢伙很聰明,知道剽竊的風險很大,於是逢人就說方案來自前少府曹時,這樣會把分潤給他的功勞降低許多,相應的遇到朝堂上的阻力也降低一大截。
這套方案,當初做出來就被他擱置了,他覺得城牆擴張的必要性不是特別大,而且這套方案的思路集中在北部城牆改造,新城牆的北部將延伸到渭河堤壩,城牆與堤壩兩相結合,碼頭則設在城外的港口區。
修城牆的同時也要修築條渭河堤壩,工程量要遠高於修城牆的標準,雖然對防患水害有極大的促進,但也並非一定要急着修出來,現有的渭河堤壩效率還算不錯,拆堤修堤耗費國帑消耗民力,不如換點更實惠的計劃更划算。
當初當少府那會,有意識的在城南修築大型建築羣,包括神廟與太廟廣場,賽馬場,太學,就打算把新城區往南整體遷移,南邊有長安八水裡的幾條主要支流,地勢高而平坦,要比毗鄰渭河時刻提防水患更安全,往遠了說還是唐長安和西安的城區所在。
“擴建也是個方案,他想做就讓他做吧。”
曹時沒有阻止,工程進行三分之一,再想阻止也爲時已晚,韓安國不是個安分的傢伙,曹時可以遙控指揮他的工作,卻不能完全掌握他的行動,那麼急切的推動長安新城,無非是想着展示自己的執行力和統籌安排能力。
策劃之功屬於前任少府曹時,執行統籌之功總應該屬於現任少府韓安國,有這份功勞在,韓安國纔算進入皇帝的法眼,不在是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城牆被拆掉是第一步,在一里外修建新城牆是第二步,同時修建渭河兩岸的堤壩是第三步,在城內增加新閭里是第四步。
三年內完成計劃,韓安國就是當之無愧的能吏,縱使名望遠不及前任少府也無妨,他在三公九卿中地位牢不可破。
“誒!何必如此鑽營呢?”
曹時的心很累。
爲了穩固權位晉身高位,每個官僚都使勁渾身解數施展各自的才華,曾經的他也像韓安國那樣堅持着。
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爭來鬥去,無非爲了三公寶座,坐在上面的不願意失去權位,坐在下面的一邊瞅着上面的空檔,一邊提防更下面的人給自己搗亂,爲了權位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哪裡有如今過的逍遙快活。
“當將軍的滋味挺好,刷新吏治開源節流交給大臣們去做好了。”
出長安,沿着馳道向着東方。
背後塵土飛揚的大工地漸漸遠去,坐在馬車上哼唱起某支南越流傳的歌謠,詞曲有越人的婉轉又夾雜着秦風的雄健,悠遠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