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敬親王慕宏威風凜凜,又有幾人會知曉他懼犬。
沒錯,尊貴的敬親王怕狗,這是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知曉這個秘密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人。
一個是與他最爲親密的王妃蘇玉如,另外兩人便是慕吟風與慕景旭。
蘇玉如知曉,那是無可厚非,但被慕吟風與慕景旭撞破,那則是一個意外。
當年慕吟風與慕景旭尚還年幼,自從弄月一家出事,慕吟風的玩伴便只剩下慕景旭,兩人幾乎是如影隨形,慕景旭養了一隻名叫雪兒的小犬,渾身雪白,煞是可愛,就連慕吟風也很喜愛。
有一日,他們二人帶着雪兒在御花園中玩耍,一時不察讓雪兒跑遠了,他們四處找尋,終於在御花園門前找到,就是這時,與聖帝議事結束前來尋找慕吟風的敬親王慕宏也到了御花園門口。
悲劇發生了,雪兒見人就撲的熱情並不會因人而異,就這樣,雪兒撲向慕宏的方向忽然折轉,淒厲的哀叫聲傳來,雪兒自人前劃出一個弧度,落在了急匆匆跑過來的慕吟風與慕景旭面前。
雪兒是被慕宏一腳踢飛出去的,雖然搶救及時,活了下來,可一條腿還是折了,自此之後,慕景旭見到慕宏便甚是懼怕,生怕一個不小心也成了雪兒那樣,從小就愛纏着慕宏的慕景旭自此後對慕宏是敬而遠之,直到年紀稍大一些懂事了纔有所改善。
事後慕吟風對蘇玉如提起這事兒,蘇玉如微愣之後,忍俊不禁,慈愛的摸着慕吟風的頭,給他解釋緣由。
她笑道:“吟風別怕,你父王他並非是殘暴,他只是害怕。”
十歲的慕吟風已是懂事,但還是不太明白其中緣由,他懵懂的問:“母妃,父王爲何害怕?”
“你父王他如你這般年紀之時被惡犬追咬過,至今身上都還留有疤痕,所以他心中有陰影,只要見到狗,他就渾身哆嗦,做一些不好的事。”蘇玉如且笑且嘆。
那時候慕吟風似懂非懂,睜着一雙求知的眼睛望着她。
蘇玉如將他摟在懷中,感慨往事。
“那時候你父王十歲,母妃六歲,小時候我們不懂事,調皮貪玩地甩開了身邊的下人,兩人去到很遠又偏僻的地方,碰上了兩條惡犬,你父王爲了保護母妃,獨自一人去將惡犬引開,待我呼救引來大人將惡犬趕跑時,你父王已被咬得渾身血淋淋的,即使是痊癒了,他心中卻還是留下陰影。”
慕吟風乖順的撲在她的懷中,說了句與年紀不符的話。
他說:“父王是男子漢,理應保護女子,更何況母妃還是父王的妻子。”
蘇玉如失笑,打趣道:“吟風知道什麼是男子漢了?”
“嗯,父王說過,男子漢就是要保護好自己的妻兒,爲他們撐起一片天。”慕吟風自她懷中仰起頭,認真的看着她說。
蘇玉如面上由驚喜懷念轉爲黯然,她低首對慕吟風輕聲說道:“是啊,男子漢就應該如你父王所說的那樣,保護好自己的妻兒,爲他們撐起一片天,你父王未曾做到的,以後吟風可要做到。”
那時候慕吟風不明白她所說的‘未曾做到’是何意,可漸漸長大後,他開始明白了,蘇玉如因失子之事一直對慕宏有心結,而慕宏爲了扶住他們母子也只能三緘其口,知而不能言,時至今日夫,妻二人的心結纔算是真正解開。
一個真相,一個關於真相的解釋,讓她對他誤會了二十年。
從往事中醒來,慕吟風心疼的看向蘇玉如,那些年幼之時的事,他從未忘記過,也包括他記事起的十多年裡,自己母妃的黯然神傷與怨憤,還有父王的欲言又止。
慕乘風見兩人都沉默不語,氣氛突變,方纔片刻功夫怎麼就氛圍都變了。
“母妃、大哥,我說錯何話了?”
“你們該不會以爲我在說謊罷?”他急切想要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我說真的,我只是將歡喜帶進了書房而已,誰曾想父王會那樣的惱怒,他竟然拔劍要去刺歡喜,我急中生智緊緊抱住他才讓歡喜逃過一劫,你們可不知道當時情況有多危急,我還是頭一回見到父王那樣,嚇死我了。”
他心有餘悸的拍拍胸脯,好似那樣的場景就在眼前,慕宏隨時都有可能將寶劍刺向他一樣。
蘇玉如被他給氣笑了。
“你這臭小子,你父王沒懲罰你算是走運了,歡喜他也沒再追究,若是按照你父王年輕時的性子,他非得打得你屁股開花不可,以後切莫將歡喜帶到你父王跟前了。”
慕乘風耷拉着腦袋,小聲嘀咕道:“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了,我的歡喜這麼可愛,父王都能下得了手,我想想都後怕,生怕一個不小心,一早醒來就聽見下人說吃狗肉大餐呢。”
蘇玉如無言,與慕吟風對視一眼後,母子兩同時一笑。
幼子雖不若長子一般洞察世事,可這就是最難能可貴的,他有他無憂無慮的時光,什麼也不用想,他的頭上有父親和哥哥替他頂着,同樣是生於王侯之家,他比一般人擁有的都要多,比如父母的疼愛,兄長的護佑。
“往後你就安分些,少惹父王生氣,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父王心中有分寸,不會勉強於你的,你這性子是該好好磨礪一番,整日跟個皮猴兒似的,過兩年給你說親,哪家閨秀願意嫁你。”蘇玉如苦口婆心的勸他。
慕乘風慌忙道:“母妃,你可千萬別……當時我都替大哥捏了一把汗,可那是陛下的旨意不得違抗,還好陰差陽錯將嫂子娶了回來,也不失爲一段好姻緣,若是按照原來的軌跡,大哥與夏青鸞未曾謀面就盲婚啞嫁,而後大哥再遇見嫂子,那可不就是人間悲劇嗎?”
好似哪裡不對,他又猶意未盡的繼續:“也不對,若是真的讓夏青鸞嫁給大哥纔是大大的不妥,那此時王府中指不定也像宣王府一樣雞飛狗跳呢,大哥哪有時間去與大嫂相遇,氣都氣死了。”
“也不對,若是大哥再晚一點就遇不到大嫂了,大嫂是神醫,在新婚便救了大哥的性命,若不是換錯花轎,指不定大哥他就……”
蘇玉如黑着臉瞪着慕乘風,他卻越說越離譜,而他自己毫無所覺,還要繼續說下去。
“大哥你說對嗎,多虧嫂子,你才逢凶化吉。”慕乘風看向自己的大哥,尋找同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母親的眼神。
一直淺笑不語的慕吟風煞有其事的點頭。
“你說的沒錯,你嫂子是我的福星,若沒有她,如今我就在地下躺着了。”
慕乘風后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瞥眼瞧見母妃的目光不善,訕訕的住了嘴,找了個藉口溜走了。
“哦,夜已深我該回房歇息了,母妃、大哥你們有事明日再聊。”
“我先回屋了。”
也不等他們的回答,腳底抹油,一溜煙跑得沒影。
蘇玉如一臉無奈的搖頭。
“母妃,明日去看望音姨的事,就有勞您了。”慕吟風斂了笑意,正色說道。
蘇玉如點頭而笑:“你放心罷,母妃心中有數,你好生照顧弄月,我們慕家欠她的實在是太多了,她又爲了你,幾次損了自身,你要好生善待於她。”
慕吟風點頭:“孩兒明白。”
夜深寒重,敬親王府中也不例外,夜裡不僅花圃中,就連屋頂的瓦片上都鋪着一層白冰,一眼望去竟生出剔透之感。
“非夜,讓你去辦的事可曾辦妥?”慕吟風緩步而行,輕淡的話語飄出,隨着寒風一起吹到身後的非夜耳中。
非夜回道:“主子放心,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暗衛必將消息遞上,而且在侍郎府中都已安排了人,他們會仔細盯着,不會再讓敵人有機可乘。”
非夜並沒有聽從慕乘風的話回屋歇息,他是練武之人,又是慕吟風的護衛,路上這點奔波根本不算什麼,更何況在這特殊時期,他更不可能不跟在慕吟風身邊。
聽完他非夜的稟報後,慕吟風揮手道:“今夜不用守夜了,你回屋去罷,遊園周圍都是暗衛,不會有事的。”
“是。”非夜告退離去。
慕吟風站在池子邊上,長廊上的燈籠亮光照到水面上,寒風吹過,水面晃動,亮光隨着波紋晃動,一圈一圈的擴散開來,像是玩耍嬉戲的孩子,樂此不彼。
他凝視水面許久,打更的聲音隱約傳來,他才收了情緒回了遊園。
推門進屋,他臨走時將其餘的燈都滅了,只留一盞,此時屋中有些暗,卻足夠讓他看清屋內。
並非如他所想那樣,牀上之人已然醒來,擁被而坐。
弄月聽見推門聲,擡起頭,將目光看向踏光而來的他,她能感覺到他帶進來的一股涼氣。
“回來了,你去見過父王母妃,他們可曾說什麼?”
慕吟風將毛領披風解下,在炭火上暖着手,笑着答道:“母妃將我數落了一番,讓我長記性,連妻子都護不住,枉爲慕家兒郎,讓我多像父王學習。”
弄月撇嘴,明顯不信他的話,蘇玉如是什麼人,她算是摸透了,典型的慈母,以前不知道慕吟風是她自己的孩子尚能偏疼,如今知道了還不得日日將他記掛在心間,時時噓寒問暖,哪裡捨得數落他。
不過這一回她還真猜錯了。
“怎麼,你不信母妃會數落我?”慕吟風來到牀邊坐下,烤熱的手也握住她的,冰涼的觸感讓他蹙眉。
“手爲何這樣涼?”邊問邊給她輕搓着。
弄月笑道:“哪能不涼,我的熱血全都給你了,花下眠是寒涼之毒,夏日都能讓人發抖,更何況是寒冬,不過京中比南疆暖和多了,也沒那麼受罪。”
她輕描淡寫還帶着寬慰的話語讓慕吟風心中更爲酸楚自責。
“弄月,是我害了你。”
黑亮的眸中氤氳着一層朦朧,憂傷的氛圍突降,沒有一點防備,他的後悔與自責,弄月心中清楚,看似豁達透徹的人內裡卻是執拗不已,只因清楚這些,弄月才一直瞞着一切,起初毒發之時,她便想着能瞞一時是一時,最終還是被他察覺了。
如今若是再讓他知曉花下眠無解,那他又會成何種樣子,她不能,也不敢想象。
“慕吟風,你記住,你身上的血是我的,我們已融爲一體,從今往後不能讓別人傷你分毫,你要替我守好它。”
捧着她的臉,靜靜的凝視了許久,薄脣動了動,最終無言,只從胸腔內發出一個沉悶的單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