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住在這紅牆碧瓦,金碧輝煌的楚宮中,被一大羣不認識的,與我無關的人簇擁着長大。十歲是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前後生活差距可謂雲泥之別。
那隻因爲親眼目睹我的皇叔齊王謀害了我的父皇。
他們長得一摸一樣,如果不是氣質和聲音有細微差別,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想我會認錯人的。
不知是不是我年紀不夠大,將仇恨隱藏得不夠好,所以即便此後兩年我一直對齊王表面恭敬無二,他仍然處處刁難我,我常常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恐怖的情緒,後來我知道那叫殺意。
我其實很慶幸我的父皇在我長到九歲多的時候才繼位登基,再等到齊王謀篡的時候,我已經十歲,有賴我天資聰穎,這個年紀基本上已經很通人情世故了。假若再小一點,比如五六歲,那恐怕我只能認賊作父,聽天由命。
宮裡人都很會見風使舵,自從齊王對我有所芥蒂之後,我很快就發現一件事,那些以前簇擁着我的人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但一轉過身去就會變了表情,怠慢我很多,即便我的母后還如日中天。
我的母后並不管我,一開始我有些疏遠她,這既是我在保護她,讓齊王以爲我們母子關係不好,也是我在以我自己的方式跟她賭氣。直到十一歲的時候,我病了,那太醫在給我治病的時候,其實給我下了毒,這件事是幾年之後毒發我才知道的。那時候我手裡已經有了一些人脈,我費盡心思查出結果,卻發現最有可能下此毒手的,居然就是我的母后。
那一瞬間我很想衝進長信宮,去質問她,虎毒不食子,她何以心狠到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手?
但是我沒有,我忍下來了,我知道我如果衝進了長信宮,可能那就是我的死期。
我不能死,不能倒下,我得報仇,我得把父皇的江山奪回來,即便連我的母后也拋棄了我,讓我孤軍奮戰。
我至此勤學苦練,常常將學來的孫子兵法用到我身邊的宮人身上,這實在很有趣也很有效。比如我的東宮裡,其實全都是有意想要投靠齊王的人,即便他們不知爲什麼我這個太子突然失寵了,也不知齊王其實不是我的父皇。這羣人裡總有那麼一兩個出挑的很有手段,使得衆人都見他們眼色行事,我這時就會特意更倚重比最出挑的那撥人稍遜一些的,他們有耳目,有能力,消息靈通,一般來說權力能使人產生野心。
他們只比最出挑的差一點點,但總是被壓制,想必很不服氣,我給他們爬上來的機會,最出挑的人不可能坐視不理,然後這兩撥人就會互相掐起來,而同樣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和幫助,就只能給我更多更重要的消息。
我成功將被動地去倚仗別人收買人心的局勢轉變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逐漸我的年齡使我可以參知政事的時候,我終於如願接觸到了朝中大臣,至此開始一段我不願回想的黑暗歲月。
在那之前如果我是一個只有理論的紙老虎的話,那麼開始參與朝廷爭鬥之後,我就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我從最底層的孤立無援一步步爬上去,途中我被人利用過,也有人被我利用過,有的忠臣死了,有的只是與我利益之交卻存活下來。
我一度無法接受。
但當我度過這些苦難之後,我就變得無比冷靜且強大起來,我開始學會怎樣殺人不見血,怎樣陷害一名朝中大臣而不用自己出面,怎樣讓我忠心耿耿的屬下替我去死,還死得心甘情願。
我冷眼看着我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看着他們用屍體將我的地位堆到了最高處,此時我在朝中說話的分量已經不比齊王低多少,呼風喚雨不外如是,許多人會搶着爲我去死,而不用我再像當初那樣,爲了祈求一名侍衛替我冒着生命危險去送信,就要對他再三鞠躬。
這麼多年過來,我將人的生命看得越發輕賤。
直到那一年我的妹妹朝陽公主出宮,和安國公府蕭遠風的女兒蕭折靡去寶覺寺求經,回程遇刺,我趕到的時候,看到那個年紀不過十二歲的女童將朝陽死死護在身後,明明齊王派來的刺客即將讓她喪命。
我忽然有些震動,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使她這樣小的年紀,就肯捨棄美好的生命去保護一個與自己沒有關係的人。
朝陽嚇得昏了過去,而蕭折靡她還清醒着,這膽量我有些讚賞。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與她應該見過兩面,不過印象不深,尤其是第一次在安國公府的時候,她在那羣女子中十分不顯眼,我至今仍然記不得她站在什麼位置,或者哪一個是她。
她的聰明出乎我的意料,許多成年人聯想前因後果,都可能會認爲是蕉寧夫人派來的刺客,但她年少不知宮廷鬥爭,竟然告訴我,她覺得是有人故意陷害蕉寧的。
多麼難得,我想,也許她長大之後能成爲一顆很好的棋子,因爲我在她眼中看到難言的傾慕,對我的。
沒錯,十六年來浸淫皇權爭鬥,使我成長爲這樣一個自私自利不擇手段的人。或者說每一個上位者手上都乾淨不了,我會自動將我接觸到的人歸類爲五種人:對我忠心的人,對我有用的人,對我抱有敵意的人,必須除掉的人和與事情無關的人。
三年之後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是在東宮裡,朝陽藉着吃荔枝的由頭,想讓她幫忙問問怎麼馴服剔骨。然而我是絕不會告訴朝陽的,因爲我知道朝陽喜歡那個剔骨獄主。
她很美,是那種驚豔到讓人窒息的美豔。
我對她笑,她會溫柔地垂下眉眼也對我笑,我能感覺到,她比以前更喜歡我,似乎還有點依賴我。
有了這個發現讓我很滿意,我向來知道,愛情是最能讓一個女子死心塌地的東西。
母后見我對她不反感,似乎有意想將我和她促成一對,但我不是很贊同,我希望的是她成爲齊王的女人,然後由於她對我的眷戀,加上我若即若離的曖昧態度,使她對我抱有幻想,可以給我提供非常大的幫助。
這比成爲我的女人要划算得多,即便我的確不可否認地對她有些心動,但這種生理上的衝動,想必是每個男人都有的毛病。
御花園中齊王終於第一次見到了她,同樣十分有興趣,並且因爲我的保護和阻攔變得更加有興趣。
這很好,就是這樣的發展勢頭。
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我不知道這個意外我應該慶幸還是惱怒。那一晚我從無極宮回來,身後追兵即將趕到,我正一籌莫展,卻突然發現她在我的寢殿中,我頓時有了脫身之計。
我將她壓倒在榻上,當我吻過她的鎖骨的剎那,我竟然真的有了一種詭異的想法,並且身體配合地起了反應——由於她整個人抱着我然後將身體貼上來,我更加很難把持。幸好無極宮的羽林衛衝了進來,打破僵局,我明明應該慶幸,但不知爲何我首先涌出來的情緒是憤怒。
憤怒什麼呢?憤怒他們打斷了我的好事?
這真是奇怪的念頭,更奇怪的念頭是我看見她擔憂的神情,覺得很歉疚和憐惜,甚至後來當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之後,我居然因爲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而告訴了她答案。
例外這種事情真是像瘟疫,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會像洪水猛獸一樣,令人節節敗退措手不及。
所有的計劃都在第二天被打亂。
齊王迫不及待想逼我造反,他已經不能再容許我的勢力繼續壯大下去了。他想用蕭折靡逼我,所以當剔骨告訴我齊王很可能會要了她的時候,我手下的謀士都說這是個好機會,讓蕭折靡成爲齊王身邊的眼線。
但我竟然衝出東宮,踢了無極宮的大門,當她從龍椅上踉踉蹌蹌地跑下來,一頭撲進我懷裡的時候,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心軟了,我面對她無法不心軟。她是這麼這麼的依賴我,而我,不想拒絕她的依賴。
我真打算娶她,但當蕉寧夫人跟我撒潑的時候,好吧,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個不很文雅的詞。事實上蕉寧的行爲的確近似於撒潑,但我很感激她。如果不是她跟我撒潑,我幾乎就快要忘了我還有這麼一片迷霧灑在齊王面前。
蕉寧夫人跟我關係比較特殊,她是我和宇文炎交易中的重要人物,我必須保護她的安全,又要掩護她的動機,促使齊王不懷疑她。同時由於她曾經換血救了我的命,我又對她有些感激,還有從感激中生出來的些許喜歡。
其實當年換血救我的並不是她,但這都是後話了,我很久以後才知道。
蕉寧夫人是我很喜歡很心愛的女子,她能刺激我,並且影響我任何決定。這是我灑在齊王面前的迷霧,如果我這時候娶了蕭折靡,這幾乎就等同前功盡棄,齊王會明白蕉寧這張牌廢了,其實在我心底重要的是另外的人。
後果會是怎麼樣呢,蕉寧一定會被齊王處死,轉而蕭折靡會被齊王盯上,一旦抓住機會,就鐵定立刻宣進宮去,用以刺激我。
這樣一來,不僅宇文炎將會與我交惡,失去一大助力,她也會有很大的危險。
我隨即順水推舟,裝作不忍拒絕蕉寧的模樣,還讓她跟着受了委屈,讓她悔婚,只爲了讓她脫離被齊王盯上的嫌疑。我知道她一定會非常恨我,那一天她在我懷裡哭得一塌糊塗,我的心情也跟着她沉到谷底。
當後來得知她進了越國攝政王府的時候,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來得及想更多的利弊就命人傳信給宇文炎,我記得當時我說,如果宇文炎敢碰她一根頭髮,不但交易作廢,我還會讓越國成爲楚國的屬郡。
她完好地回來了,只是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冰涼,我知道她委屈,知道她難過,知道她想報復我。於是我縱容她對我不敬,變着法兒讓我難受,尤其當她和我從豫州城逃出來,眼看即將抵達淮北軍營的時候,她身形一歪滾下山崖,我撲上去抱着她的那一瞬間,我想我心跳就快要停止了,我真怕我沒來得及護着她,讓她就這樣死在我面前。
原來不知不覺她對我來說,已經比我生命更重要。
我再次醒來已經在誠意候的府上,她真是壞透了,竟然故意讓人在我身上刺詩,傳遞消息明明還有別的辦法,她一定是在故意報復!但我奇異地覺得這樣的她,連報復我都這麼可愛。
我想我已經無藥可救了。
後來我們回宮的途中,我中了看朱成碧,真是要命,我雖然知道剝皮身上帶着一顆墨蘄給的解毒丹,能解百毒,但那時他並不在我身邊,而且我也不確定能否真的解了看朱成碧之毒。
我真的當做生離死別在和她說話,彼時我什麼朝廷爭鬥,權勢地位都沒有想到,我只想多看她一會兒,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她哭得那麼傷心,我終於確定,她其實一直一直愛着我。
這感覺,真是,讓人上癮的美好。
很顯然我那次沒有死,墨蘄的確是醫道一途中的扁鵲華佗,如果沒有她,我可能很早就已經沒有意識了。
我醒過來即開始着手佈置逼宮,因爲我聽說她與齊王同去五臺山祭祀,我很能明白她的想法,她想犧牲自己殺了齊王替我報仇,但我就算真的死了,我也不希望她這麼做,更何況我還沒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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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我所料,齊王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她爲貴妃。那時候我在遠處望着她,我望見她眼底一片森涼和決絕。
原本我打算的是我假扮成審判獄主,然後在齊王召寢的時候暗害他,使他重病難以起身,但沒想到她聰明得可怕,竟然收買了小莊子,在齊王的日常中動了手腳,使齊王毒發變爲一個活死人。
我想我開始有點佩服她,並且以她爲驕傲了,哈哈,還有什麼比把她壓在我身下更讓我愉悅的呢。
然後我就這麼幹了,她確定我沒死的時候,那眼裡迸發出來的鮮活的神采,我想我永生難忘。
有這麼一個女子,她如此在意我的生死存亡,無論她後來怎麼跟我吵架,怎麼跟我折騰,我都不捨得跟她計較,因爲我知道,她並不是表面上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她的心裡,一定是,非常非常愛我的。
一如我非常非常愛她。
我何其有幸,正因爲如此,所以當我面對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當我面對母后自盡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纔沒有絕望,也並沒有消沉。我想,這世上還是有很美好的東西,很美好的人,在等着我,關心我,不論我經歷過怎樣的黑暗和痛苦。
又過了五年,我們的姬採長到了四歲,這個孩子真是一點也不像我,總是哭,哭就算了,還總是往她懷裡撲,每次都要霸佔很久。
我常常會想,如果就這麼一直吵吵鬧鬧地過下去,未嘗不是一件美好到極致的事情。
但是很可惜,宇文炎那個混蛋又回來和我搶她了,我很生氣!
所以,日子註定要變得不平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