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擺着幾盆新開的金秋九月菊,花朵開得茂盛,顏色豔麗煞是好看,但是沒人有那個心情去欣賞。這院子裡的七位姑娘有六位都聚在迴廊上一邊嘀嘀咕咕的偷笑,一邊拿着手絹,時不時指一指庭中那位,一動不動神情木然地站在九月菊面前的煙青色錦緞女子。
她長髮委地,裙裾逶迤而去翻如皓雪,容色驚豔衆生丹青難描,然而——她瞳孔裡灰暗一片,沒有生氣,沒有神采,對於身後的嘲笑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蕭折靡。
她昏迷了四天,醒過來的時候是半個月前,在一輛從楚國邊境駛向越國都城的馬車裡。整個車隊有五輛馬車,每輛馬車上都裝了四位年歲不大容色秀麗的姑娘,看起來大家都有被吞下一種讓人沒有力氣行走的藥物,所以整個路途十分平靜沒人逃跑。據同車的姑娘交流時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辛姑姑那三個人大約沒有送她去嶺南荔枝別院,而是把她賣給了這一隊人販子,到底還是知道太子殿下會顧及到蕉寧夫人的面子,不會真的把他們怎麼樣吧。
然後人販子把包括她在內的二十位姑娘分別賣進了三座府邸,她此時所在的院子正是越國攝政王宇文炎的府上,而這後面的幾位姑娘都是備選伺候宇文炎的人——她也是。
蕭折靡現在什麼心思都沒有了,她就這麼渾渾噩噩的,管他以後怎麼樣。她聽不懂越國人說的話,但無奈這座府上全都是越國人,也沒有人會說楚國話,所以她並沒有跟這裡的人交流過。事實上,從她醒過來的那天起,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表情也沒有變過。
今天是九月四日,不知道爲什麼,她發現那六位姑娘今天打扮得非常濃重明豔,並且似乎情緒激動精神煥發。
當然她也不想知道,她還是低着眼凝視那盆九月菊,像是在看又像是沒看,只是腦中的思緒早已經飛得很遠了。爹孃還有姐姐發現她失蹤了一定很焦急吧?一定在派人四處搜尋,雖然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她到婚期不出現太子殿下也一定會保證不追究安國公府的責任,可爹孃他們是不知道的,他們現在怕是心急如焚火燒眉毛。
但是她有什麼辦法,拋開對太子殿下的承諾,拋開如何能逃出這千軍萬馬守衛森嚴如皇宮一樣的攝政王府邸這兩個問題不說,她即便出去了,可在這越國都城裡她一沒有錢,二不認識路,三聽不懂別人說的話,冒然行事被人騙了說不準還要幫人數錢。
似乎窮途末路。
很快院子門被人推開了,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帶了一隊丫鬟下人走進來,仔細打量了一眼七個人,指着她和另外三位姑娘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一揮手就轉身離開。
兩名丫鬟立刻迎上來對她屈膝說了幾句話,她沒有聽懂,但她看到另外三名被指了的姑娘俱是欣喜若狂地跟在了管事的身後,她便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那兩名丫鬟果然跟在她身後什麼也沒有再說。
很快她們被帶到一座氣勢雄偉的天台邊,臺下看上去有點像是鬥獸場一樣的巨石鋪就而成的環形,蕭折靡記得她不知在什麼書上看到過,不止越國貴族有愛好觀賞囚人徒手與猛獸搏殺的血腥場景,邊疆蠻夷小國也有類似的活動,所以這大約就是了,她不奇怪。
只是鬥獸場裡空無一人,倒是那幾道鐵門裡關着的猛獸不時發出毛骨悚然的吼叫,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蕭折靡眼神閃了閃,這該不是要讓她們下去搏殺猛獸以供貴族觀賞吧?!
她微一擡頭,正好與天台之上,那姿態愜意橫陳懶臥的暗紅色長袍男子四目相對。
整個天台正中央,觀賞臺上最好的位置,只放有他一個人的巨大軟椅,四周正襟危坐的貴族賓客都對他畢恭畢敬,而他卻笑得慵懶而漫不經心,手上轉着一樽酒,目光停在了某處。
然後他忽然長眉一挑,笑容加深,擡起了左手對着她勾了勾食指。
於是剎那萬衆矚目,整個天台上所有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然後呼吸一窒。
蕭折靡旁邊的那名藍衣姑娘立刻羞紅了臉,深吸一口氣,然後婀娜多姿,妖嬈曼妙地朝着天台上那個男子的方向走了過去。那位風華妖孽中又透着無限睥睨姿態的男子,就那麼笑盈盈地看着藍衣姑娘走到他身前,然後跪在他腳下百媚千嬌地說道:“妾樓宜香,拜見攝政王。”
這位細眉狹長,眼如桃盼,面如傅粉,脣似施脂,笑容中帶着冷酷味道的暗紅色長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越國攝政王宇文炎。襯在這一羣貴族賓客中越發奪人眼球,端得是萬般風情,獨領風騷。
宇文炎笑着點了點頭,然後將手中的酒樽緩緩移到樓宜香眼前,她頓時心跳快要溢出胸口,連忙驚喜地謝了恩,然後伸出雙手去接那樽賞她的酒。但是……宇文炎卻突然將酒樽移到她頭頂嘩地一聲倒了下去!
“本王不是在叫你,傻瓜。”
他那沙啞中又滿含纏綿情意的嗓音分外動聽,原本嚇得將要驚叫的樓宜香怔了怔,擦了一把澆得她滿臉狼狽的酒水,正要委屈地說點什麼,然而下一瞬卻被他一腳踢了出去,直直摔進了下方那個鬥獸場裡,落地聲與血液腦漿一起飛濺出來,同時有道鐵門被打開,一隻身上還帶着猙獰傷口的老虎衝了出來,圍着樓宜香那慘不忍睹的屍體轉了一圈,又低頭去嗅了嗅,片刻過後便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嘔……”
蕭折靡身邊另兩位姑娘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乾嘔起來,同時眼中驚恐萬狀,小臉慘白沒有血色,渾身都在發抖。剛纔,剛纔如果不是樓宜香動作比她們一步,那麼此時被踢下鬥獸場的豈不就是……
兩旁的貴族賓客們對這種情況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並沒有露出異樣情緒,只是有一位……宇文炎轉頭望着那名唯一一位臉色難看的客人,將手中已經再次盛滿美酒的酒樽衝那人舉了舉,笑着問:“哦,對了,呂大人上次跟本王提過,似乎令千金對本王傾慕有加,想要入主攝政王府?”
九城兵馬司呂大人瞟了一眼已經屍骨無存的樓宜香,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似乎還心有餘悸,就沒伺候過這麼心狠手辣的主子,聽他發問立刻起身拱手恭敬地回答:“王爺說笑了,小女年幼無知,敬仰王爺無上英姿如同敬仰神靈一般,那是斷然不敢有其他的非分之想的。且小女幼時曾與微臣同窗之子指腹爲婚,從小便青梅竹馬,從無嫌隙,不日就要完婚,今日微臣斗膽,懇請王爺爲小女賜婚!”
呂大人家的千金似乎與他的同窗好友之子素無往來,甚至爲了一點小事而曾經交惡,這叫青梅竹馬從無嫌隙?
“自然,本王也很樂於成全這樣一段佳話。”
宇文炎滿意地笑着點了點頭,將酒樽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又將目光轉了過來,再次衝着那邊勾了勾手指,笑盈盈地說道:“你,過來。”
蕭折靡看懂了那個姿勢,但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可不想過去被踢進鬥獸場裡摔死,所以她沒動。
然而她這一不動,賓客席上的人全都驚愕地轉過了臉盯着她,不知是怎麼個意思。
宇文炎笑容裡的冷酷意味更濃了,他再次慵懶地帶了些危險的語氣開口問道:“本王叫你過來,怎麼,沒聽到?”
蕭折靡神情漠然麻木地望着他,還是沒動。
低低的驚呼和抽氣聲響起來,宇文炎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微微皺起的眉頭又鬆開,笑容依舊:“你聽不懂?”
衆人見到她還是沒反應這才恍然大悟,他們就還在想,這越國境內怎麼敢有人違背這位魔鬼一樣的男人的意思,原來是根本聽不懂啊。宇文炎歪了歪頭,伸手招來一名管家模樣的人低聲問了兩句,然後回過頭來,再出聲時已經換成了她熟悉的楚國語言:“你是楚國人?你過來。”
蕭折靡走了過去,站在他王座面前,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只是目光冷寂麻木,毫無波動。
宇文炎開始有了點不悅的意思,索性不再理會她,揮手讓人準備鬥獸表演開始。
剛剛那頭老虎仍在在鬥獸場裡轉悠着,嘴角沾滿了血跡,而被推進去的老虎的對手竟然只是一名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傷痕累累且帶着手銬和腳銬的女人!她頭髮並不長,用了一根布條紮起來,顯出蠟黃且骯髒的臉蛋,儘管手無寸鐵,身上沒有被衣服遮擋住的地方隨處可見抓痕和傷口,可她那雙杏眸裡卻帶着無比堅毅的信念,一絲懼意也沒有,身形靈巧地衝了上去。
“好!”
在女人用手上的鐵鏈死死勒住了老虎的頸項,並沒有猶豫一口咬在了它的咽喉處時,觀賞臺上立刻有一大半賓客爲她叫好。
這個女人年歲並不是很大,但卻身經百戰武功卓絕,最重要的還是無所畏懼的堅強,顯然來歷不凡,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蕭折靡轉頭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脣角帶笑的宇文炎。
“美人,你終於肯搭理本王了。”他邪邪的一笑,伸手撩了撩耳邊散下來的髮絲,暗紅色的袖袍與他白如脂玉的臉色交相輝映,妖孽無比,邪氣沖天。“是對這個女人感興趣嗎?說起來,你們也算有緣,她也是楚國人。”
蕭折靡眼中霧氣瀲灩瀰漫,神色冷淡,讓人看不透她的真實情緒,低聲開口終於說了她來到越國之後的第一句話:“她什麼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