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藤蔓依舊碧綠,連花苞都不見有一個,纏繞在枝葉茂密的大樹上,一叢叢樹蔭遮擋下來,對面那一片草地裡不見半點陽光,顯得格外厚重且森冷陰暗,彷彿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於此處潛伏已久。
元昭南越看越覺得心浮氣躁,隨之而來的是恐懼心顫,他越發覺得呼吸壓抑。好像又回到十一年前那個深夜,他看見一名十四歲的美麗少女被人一石頭砸得血液飛濺,倒地不起。
那是他剛知道沒幾天的姐姐,被人稱之爲“越國皇室恥辱”的私生女,是先帝南下時與一名秦樓楚館的樂姬所生。
她叫元繡繁。
他知道,爲了維護那所謂的皇家威嚴與聲望,這樣的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可是聽聞和親眼所見帶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其實,朕早已不想做這個皇帝了。朕的一生都被困在這方寸之間不能踏出一步,每每想到宮中骯髒扭曲的人心,朕就覺得膽寒且厭惡,也不在乎多活幾天還是少活幾天。”
元昭南說得輕描淡寫,臉色卻沒那麼鎮定,早已蒼白起來。
蕭折靡一笑,右手好似漫不經心地折了一朵花枝把玩了片刻,然後隨手扔在了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依舊以那副萬年不變的禮貌性語氣回答:“陛下多慮了,您洪福齊天,國之雄鎮,無人敢對您不敬。”
元昭南抓緊了她的手,語氣有些激憤起來,十分不文雅地呸了一聲說道:“折靡,別再用這樣的話來敷衍朕,朕其實……”
“嗖——”
不知從哪裡的花叢後閃現出三名黑衣刺客,長劍寒光閃爍,直擊元昭南而來。他不得不嚥下沒說出口的話,毫不猶豫地回身將蕭折靡一把抱住,然後毫無遮擋的背部就那麼明晃晃地留給了刺客。
“來人!護駕!護駕!”
那兩名小太監倉皇地大吼起來,同時都不約而同向刺客撲過去——他們當然知道打不過刺客,他們只是想用血肉之軀拖住刺客罷了。
於是下一刻“撲哧,撲哧”兩聲連響,刺客的長劍從太監的腹部直穿而過,血水順着劍尖刷刷地淌在地上。一擊斃命後,並沒有絲毫拖延,麻利地一把拔出長劍轉身就刺過來。
蕭折靡突然推開元昭南,將自己的身體擋在了他前面。
那一瞬的畫面好像被無限放緩,他只來得及驚恐絕望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看着那還流淌着錢公公鮮血的長劍輕而易舉又刺進了,他身前這一具消瘦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白如霜雪的身體裡。
不是心臟,刺客似乎也被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給驚了一驚,於是劍偏了。
頓時身後幾步之遙有大批禁衛軍趕過來,三名刺客見一擊不中便扭頭就逃之夭夭。
“你……你……”
元昭南接住了緩緩倒下的蕭折靡,嘴脣顫抖得厲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眼裡一片水漬,顯得更加清澈。
九月二十一日。
蕭折靡昏迷三天後初醒。
小皇帝元昭南也整整三日守在她榻邊,所以當她醒過來的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通紅染着血絲,可偏偏又透出驚喜神色的眼睛。她動了動嘴脣,有點幹,說不出話來,元昭南立刻讓人去倒了茶來讓她喝。
“陛下守了奴婢多久?”
潤了嗓子後蕭折靡想要坐起身來,於是伸手在枕頭處撐了一把,又藉着元昭南伸手來扶的力氣才坐起來,眼神掠過殿中的宮人,未曾見到那兩名忠心的小太監……然後她笑着問。
元昭南搖了搖頭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讓人把早已熬好,現在又熱了一遍的湯藥端過來,目光溫柔地哄她:“別說那些,來,先把藥喝了。”
“奴婢自己來。”
蕭折靡將藥碗端過來,大拇指擱在碗口上動了動,然後如臨大敵一般飲了一小口,突然就轉頭盡數噴在了地上,將藥碗擱回榻邊的小几上,愁眉苦臉地抱怨道:“什麼藥怎麼苦成這樣了?還這麼燙……”
“剛熱過的,是有些燙,誰讓你這麼心急了。”元昭南搖頭失笑,將藥碗端起來吹了一會兒,然後舀了一匙嚐了一口,確定不燙了,這才餵給她:“這回涼了。”
蕭折靡微笑着,喝了一口。
元昭南便將藥碗放回了原地,沒有繼續喂她,反而揮了揮手,宮人們都低笑着退了出去。
剎那隻剩兩個人,蕭折靡坐在榻上,仍然在笑。
元昭南目光停在她左肩處很久,突然嘆息,問道:“你何必如此?你知道,如果你想要朕的命,直說便是,朕是不會拒絕你的。”
她點頭,表情並不意外,反而平淡得好像在說今天的天氣一樣:“你知道藥裡有毒。”
“是,朕還是喝了……只要你高興。”
死到臨頭,元昭南反倒坦然起來了,也露出了笑容,帶着淺淺的梨渦。他俯身替她整理了一下錦被,然後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將頭枕在了她的腿上,閉上眼安靜地問:“如果你不擋那一劍,朕也會死的,你爲什麼還要如此大費周章?比起多活這麼三天,朕情願拿來換你不受傷。”
蕭折靡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然後收了回來,告訴他:“因爲……我自己能完成的事,不太喜歡別人代勞。”
“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好傻,白受了這一劍。”
她笑了笑,吩咐人將皇帝送回寢宮去休息,然後與那名聽得懂楚國話的宮女見了一面,沒過多久就有人偷偷將她從密道轉移出宮去。
未幾,在攝政王府中聽到越王宮傳出陣陣響徹天際的哀樂。
元昭南,駕崩。
而正在偏殿養傷的舞姬“折靡”心懷叵測,毒殺皇帝,罪該萬死,已由禁衛軍中領就地格殺。
聽到這一切的時候蕭折靡只是冷冷一笑,那碗藥的確有毒,不過幸好他喝了,因爲那是她留下的最後一條生路。
用我一劍,換你一命,我不傻,值得。
佛手柑香氣瀰漫的書房裡,攝政王在下人的伺候下懶洋洋地換好衣服,回首問身後那名禁衛軍:“確定我們的皇帝陛下真的死了嗎?”
禁衛軍低下頭不敢看他,只是點頭肯定道:“已由五名太醫確診,的確已經沒有呼吸,脈搏和心跳了。”
“那就好。”
宇文炎原本眼中的異色都消失,一甩縞素長袖,噙着邪氣凜然的笑意邁出門去,姿態極度囂張而睥睨天下。
“本王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
說完這句話他的語氣又轉爲低低的呢喃,開始飄渺起來,那名禁衛軍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繡繁,從今天起,越國皇室,終於死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