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雲手一擺，阻止沐臨風的責難，微低首看着楊子默，冷然道，“楊公子方纔所說，都是心裡話？”
楊子默心中打鼓，不知道冰雲此一問出自何意，但既然話已說到如此份上，還不如一併說個明白。主意打定，他不顧沐臨風焦急的暗示，低聲道，“公主恕罪，屬下已經不再思復國之事。”
“你既不再認我是你的公主，又何必再自稱屬下，”冰雲並不怒，只是讓人無法從她平靜的臉容下看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問你，你是否忠於大月國太子？”
楊子默略一遲疑，點了點頭，“是。”
叛徒！沐臨風恨恨瞪着他，要用眼神將他給凌遲了一樣。在他說出“是”字之時，實際上已經斬斷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意，自此各爲其主，老死不相往來。
“很好，”冰雲點頭，似是很滿意他的坦誠，“大月國太子對你可好？”
楊子默不安地挪了下膝蓋，額頭上已然見汗，“……是，太子殿下很看重屬……我，我亦願肝腦塗地，報答太子殿下知遇之恩。”
“你——”
“沐臨風，不得放肆，”冰雲一個眼神過去，沐臨風就是再氣，也只能退下，“楊公子，你是否覺得烏離國氣數已盡，復國無望？”
楊子默心中大驚，這話可實也不好回答，說真話吧，公主必定大怒，說假話吧，公主就一定會要他相助復國，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還無法拿捏得恰到好處，一時之間也只能閉緊了脣，猶豫難斷。
冰雲突然一笑，是帶了幾分不屑的，“楊公子，你既已打定主意效忠於大月國，便是心中早就有了計較，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楊子默這滿頭冷汗登時涔涔而下，啞聲道，“公主恕罪，確實早在烏離國滅亡之前，我就覺得它氣數已盡，被他國吞併是早晚的事。”
他這般說也並非沒有根據，自從雲鏡公主嫁入月宛國，烏離國皇室唯一一個能夠修練“鏡花水月”神功的人也果斷放棄，他們還有何希望可言？
而各國爲了得到烏摩經文，拿到寶藏，無所不用其極，使得烏離國危機四伏，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其實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當時的皇上雖不至於說是昏庸無能，但面對那時的困境，亦是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烏離國像是一塊香餑餑，誰得到算誰。
子民們從來不曾見過寶藏的影子，卻深受其累，整天擔驚受怕，皇室又保不得他們，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苦日子，可想而知。那麼，有誰在這時候能夠保護他們，給他們一方寧靜的天地，可以好好地生活，他們就感恩戴德了吧？
“你胡說！”沐臨風終於忍不住，青着臉怒吼，“根本不是這樣！不是！”
“二弟，你清醒清醒吧！”楊子默也惱了，怎麼說他也是當人大哥的，被這樣吼來吼去，很沒有面子的好不好，“現在真的不一樣了，不止是我，就連他們，他們也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當今皇上治國有方，太子殿下更是英明神武，比起從前，現在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們又不是傻子，難道不會選擇嗎？”
“不是不是！”沐臨風快要
失去冷靜，咬牙切齒，“你胡說！大哥，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滿心以爲帶公主回來見大哥，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必定會聯絡以前的舊部，共商復國大計。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卻是如此重大而又令人絕望的打擊，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本來公主就一直在逃避、抗拒復國之事，此次大月國一行，也是爲了讓公主承擔起自己的使命，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讓他情何以堪，之後又如何面對公主？
“我承認我是變了，但我並沒有對不起誰！”楊子默紅了臉，但毫不退讓地跟沐臨風爭辯，“國亡了就是亡了，那不是我的責任，我爲什麼要替烏離國皇室承擔這份罪孽？二弟，你說我沒骨氣也好，是叛徒也罷，總之我只想像現在這樣好好活下去，其他的我不願意再去想了。”
“你是懦夫！”沐臨風現在的的狀況已經可以用“歇斯底里”來形容，“楊子默，你就是個懦夫，是個叛徒，是個、是個——”盛怒之下，他反倒理屈詞窮，何況他本也不怎麼會罵人，直憋得臉通紅，額頭青筋暴起，恐怕連殺人的心都有。
“隨你怎麼說，”已經被罵習慣，楊子默也不怎麼在意，“總之二弟你不用再多說，我不會幫着你們對付太子殿下，你們還是快點離開吧，若是被人知道，我也保不了你們。”能夠做到不向太子殿下出賣他們，他已經做到仁至義盡，其他的再也休想。
沐臨風震驚於楊子默竟然如此決絕，咬牙道，“楊子默，你真要放棄烏離國？你忍心讓咱們那些兄弟姐妹失望，忍心看他們繼續含屈忍辱地活着，啊？”
楊子默看着他，半晌後搖了搖頭，一臉的惋惜，“二弟，你怎麼還不明白，他們不是你說的那樣，他們——”
“那你就讓他明白，”一直沉默着看他們爭吵的冰雲突然開口，嘴角掛着一抹近乎詭異的笑意，“楊公子，你這樣是無法說服沐臨風的，不如你帶他到外面轉一轉，讓他自己弄明白，如何？”
嗯？楊子默愣住，“公主的意思是？”
沐臨風卻瞬間明白了冰雲的意思，臉色越發地難看，賭氣般拔腳就往外走，“好，那就去！”
“二弟！”楊子默急了，猛一下站起來，膝蓋卻因爲跪得太久而痛到麻木，一個趔趄，差點坐倒，“公主，這——”
“去吧，”冰雲微一笑，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好好看着他，別讓他惹出亂子，他會明白。”
楊子默還是不太明白冰雲的意思，但沐臨風這樣跑出去，他也着實不放心，只能先跟出去看着再說。
少頃，素蕊從一旁過來，一臉擔憂，“公主，他們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不會。”冰雲對她淡然一笑，轉身回去。
她之所以會如此放心，就是因爲她很清楚，既然一直不曾離開這裡的楊子默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就足以說明有多瞭解這些人的心思，所以根本無須擔心，沐臨風一定會輸，而且輸得很慘。
果然，兩個時辰後，楊子默和沐臨風雙雙迴轉，只不過一個一臉平靜，一個則目光呆滯，彷彿丟了魂一樣。
兩人在院子裡停了停，楊子默就回了房間，沐臨風站了好一會，才機械地邁着步子，去見冰雲。
看着他眼底那一片死灰色，冰雲不用問就猜得到結果，“如何？”
沐臨風的身體震顫了一下，別過臉去，倔強地咬緊嘴脣，不說話。跟楊子默出去這兩個時辰，他們去了很多人羣密集的地方，與他們閒聊，直到現在，他還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冰雲雖覺得不忍，可爲了讓他死心，還是不得不說出來，“他們的想法跟楊公子一樣，是不是？”
沐臨風死死咬脣，咬出血跡才鬆口，可身體早已經麻木，居然感覺不到疼痛！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沙啞着嗓子開口，“公主都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猜的，”冰雲坦然看着他，“就如同楊公子之前說的那樣，未亡之前的烏離國，根本不能給他們安定的生活，而現在的大月國卻可以，這樣一比較，豈不是高下立判？”
“可他們是烏離國的子民！”沐臨風其實已經開始感到驚慌，亂了分寸，卻還是不甘心就此認輸，“他們怎麼能臣服於別的君王！”
“對他們來說沒有分別，”冰雲一笑搖頭，心道這人真是死心眼，怎麼都說不通，“百姓想要的，永遠只是安定的生活，吃飽穿暖而已。只要爲君者能夠做到，他們根本不會在乎是誰來做君王！沐臨風，你不會到現在還不明白，只要一起戰爭，遭殃的永遠是普通百姓吧？”
“我明白，但是——”沐臨風痛苦地握緊了拳，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們不會想打仗的，那會讓他們失去現在的幸福生活，再一次去品嚐痛苦的滋味，非他們所願，”冰雲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烏離國人做君王，他們就是烏離國的子民，大月國人做君王，他們就是大月國子民。這對他們說，不過是一個稱謂，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分別，有執念的只是少數人，改變不了現實的。”
“可是、可是我——”沐臨風驚恐無助地看着她不停開合的脣瓣，腦子裡已經亂成一團，無法思考：確切地說，是不敢思考！他萬萬沒有想到，事實居然會是如冰雲所說，那些人早已經麻木，已經忘了當初大月國是如何滅了月宛國，殺過他們的親人，毀過他們的家園！
現在可好，大月國不過對他們施以小恩小惠，他們就感激涕零，不但不思復國，當他暗示公主歸來，會帶領他們重振國威時，他們居然會露出防備、貪婪之色來，簡直讓他想要吐。
“沐臨風，別再執着於復國之事，沒可能的，你醒醒吧。”冰雲無奈又有些擔心，怕他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沐臨風咬牙，後退，再後退，突然轉身狂奔了出去。不行，這一切對他來太殘忍、太絕望，他必須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清楚才行。
卉兒被他近乎瘋狂的舉動嚇到，驚疑不定地道，“王妃，沐護衛他沒事吧？他看起來好生氣哦。”
“應該沒事吧，他需要自己想清楚。”冰雲苦笑，知道沐臨風現在很不好過，可如果他不自己轉過個彎，旁人說什麼都沒用。
“哦。”卉兒悶悶應一聲，突然覺得很不想留在這裡，還是快點回去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