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上朝的皇帝終於臨朝聽政。
鼓聲剛停，禁鐘響起，天都城凡四品以上王公官吏肅衣列隊，分文左武右魚貫進入宣政門，分班侍立。
其餘四品以下的官員則需候於宣政門外，待行三拜九叩之禮後，向北拱立靜候旨意。
靜鞭三響，傳旨內侍悠長的嗓音響起：“皇——上——駕——到——”
金鐘，玉磬，錚錚琮琮，清脆悅耳。
近千名文武官員同時叩跪，肅穆非常。
滄瀾皇朝第十五代皇帝，昊帝南宮絕，冕冠袞服，登臨御座。
衆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御座上皇帝玄色廣袖微擡，清冷的聲音響起：“衆卿平身。”
百官叩謝聖恩，起身按部就班而立，準備奏事。
沈之謙看了王擎一眼，拱手出班，奏道：“陛下……”
剛剛開口，卻被一殿外內侍匆匆入內打斷，那內侍跪地稟道：“啓奏陛下，燕州節度使劉世元求見。”
殿中羣臣都十分意外，燕州毗鄰蒼狼，開春後燕州與蒼狼相隔的雪山開始融化，蒼狼經常會到燕州搶掠。劉世元鎮守燕州，責任重大，這個時候未經傳召擅自來到天都，這可是死罪！莫非燕州出了什麼大事。
王擎輕輕蹙眉，眉梢輕揚，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十二道冕旒長長垂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清冷的聲音響起：“宣。”
片刻後，劉世元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看見他的樣子時，卻令在場的人俱是大驚，只見他一身戎裝，卻是多處破爛，很明顯是利器所致，只是草草包紮過，清楚可見血跡斑斑，臉上應該是剛剛梳洗過，頭髮還不算凌亂，卻讓人更清楚地看見他那一身的憤懣。
他走到御臺前，咚一聲跪倒，高聲道：“臣燕州節度使劉世元參見陛下！”
皇帝尚未開金口，已經有人蹦出來大聲喊道：“劉世元，你身爲節度使，不但擅離職守，還在殿前失儀，真是罪該萬死！皇上，這樣的人應該馬上拖出去斬了！”
此人正是兵部尚書韓拓，一臉正氣凜然地指着劉世元。
王擎不由得沉下臉，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呵呵……”南宮絕輕笑出聲，那笑聲卻令朝臣們莫名地心頭一凜，只聽得皇帝淡淡的聲音說：“韓愛卿，劉世元是在參見你呢，還是朕呢？”
韓拓接觸到王擎的眼光時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時再聽得皇帝這樣說，他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了，他雖然依仗着王擎，不把病怏怏的皇帝不放在眼裡，可莫名的，卻在心底裡對皇帝有一種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畏懼。
他嚥了下口水，低着頭跪下請罪說：“陛下，臣僭越了，臣惶恐，請陛下降罪！”
南宮絕又是一陣輕笑後說道：“韓愛卿說笑了，朕哪裡捨得降罪於你呢？你可是朕的胯骨大臣啊，快起來吧！劉世元，你也起來回話，好好說說你爲何擅離職守，前
來見朕吧。”
“臣叩謝聖恩！”韓拓站了起來。
劉世元卻是重重叩拜道：“陛下，臣冒死見駕，是要請陛下爲燕州數萬將士做主啊！”
說着，自懷內取出一個小袋，雙手舉過頭頂。
那小袋卻也是沾有血跡。羣臣竊竊私議。
一名內侍上前把袋子接過來，捧到御座前，打開，裡面是一些穀物。
“劉世元，你讓朕看這些是何意？”
劉世元驀然擡起頭，雙拳緊握，神情憤慨：“陛下，這是年前朝廷分撥到燕州的軍糧。可是，這些都是摻雜了發黴的陳年米在其中，最近軍中許多人突然腹痛，上吐下瀉，全身乏力，頭昏目眩，呼吸困難，經軍醫查證正是吃了這些有毒的軍糧所致！臣多次向燕州知府提及此事，他不但置之不理，更不派醫送藥，甚至說將士們是因爲染上瘟疫，要臣把患病的將士全部關起來，臣逼不得已，只好私自前來天都面見陛下，臣十二月二十六日離開之時，燕州已有二十六名士兵不治身亡！”
這番話猶如一塊巨石重重擲入水中，文武百官震驚，殿前譁然一片。
南宮絕聲音越發清冷：“既然事情緊急，爲何用了十五天才到達天都？還有你這一身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劉世元更顯憤慨：“陛下，臣私自離開駐地，自知是死罪，知府曾多番警告，若是臣多管閒事，是自尋死路，可要臣眼睜睜看着數萬將士枉死，臣絕對做不到！所以帶着兩名親隨連夜離開燕州，卻多番遭遇襲擊，兩名親隨爲了保護臣，已被……殺害！臣一路東躲西藏才終於在昨日到達東門外，卻又被一羣黑衣人攔截，臣拼死衝殺，幸好得慕容先生相救，臣才倖免於死，不過因爲臣受傷昏迷，今日一早才醒過來，就立刻趕來見陛下了。”
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朝臣們噤口不言，清楚事情真相的人眼觀鼻，鼻觀心，原本不清楚的人現在也清楚了，眼睛卻悄悄地在站在前排的幾個人身上掃過去。
燕州知府謝文，跟王擎，韓拓，右相宋子敬，那是千絲萬縷般的親戚關係，後臺那叫一個硬啊！
而且，謝文敢如此做，只怕也是受某人指使，不然，單憑謝文一個燕州知府，絕對不可能一路追殺劉世元。
這事情，牽扯重大，自然是少說爲妙，不說就更妙了。
臣子不說，皇帝也不開金口，一時間，暗流洶涌，瀰漫整個朝堂。
只是片刻的功夫，已經煎熬得某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開始站立難安了。
御座上的皇帝終於開口，聲音清冷聽不清喜怒：“來人，賜坐劉愛卿，宣太醫立刻前來診治。”
立刻有內侍搬了張椅子來，再上來兩個內侍要扶起劉世元。
劉世元一愣，然後又是重重叩拜道：“陛下，燕州現在天寒地凍，風雪肆虐，藥材緊缺，糧食有毒，中毒的將士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全身無力，沒有中毒的士兵只能空着肚子戍衛邊境。臣懇請陛下先調糧救急，不然，燕州的將士……只能是等死了，
臣求陛下了！”
他一向愛護將士，這時悲憤至極，昂藏七尺，面對兇殘的蒼狼人都未曾怯弱過的男兒此時不由得喉頭哽咽，兩眼已見淚光。
南宮絕道：“朕自有定奪，你先坐下，讓太醫給你好好診治，否則，你也沒命再回燕州了。”
劉世元無法，只好在兩名內侍扶持下走到椅子上坐好，太醫也已來到，就在御前給他療傷。
南宮絕又道：“商愛卿，去年年賦多少？”
聲音依然清清冷冷，無波無瀾，更像是在跟人閒聊般有點漫不經心。
商海平卻清楚地感覺到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縱然早有準備，或者說自他當上戶部尚書以來，就已經做好準備，卻還是心中一凜。
因爲自他有資格參與朝議那日始，他就沒看明白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因爲看不明白，所以才更害怕。
他跟着王擎這麼多年，剛開始時覺得大將軍謀算天下，算無遺策，自己絕對是跟對了主子，可最近這兩年以來，他卻隱隱覺得事情已經越來越與他的預期背道而馳了。
只是，現在已經是沒有回頭路了。
他拱手出班，道：“回陛下，去年年賦是八百六十萬。”
又是一陣譁然，當然是不知情的大臣們的自然反應了。
卻聽得皇帝依然淡聲道：“很好。”
很好？衆臣疑惑。
皇帝繼續道：“商愛卿，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當真是很閒聊的語氣。
商海平道：“臣是太和二年調到戶部，太和五年任戶部尚書，至今八年了。”
“呵呵，原來已經是老臣子了啊！那自你上任以來，這八年的年賦是多少，你都還記得嗎？”
“臣……”
“你不記得了吧？看來商愛卿真是年紀大了，不過朕卻是記得很清楚啊！你上任第一年是八千八百六十萬，第二年是六千七百五十萬，第三年是四千六百四十萬，第四年是三千伍百萬，第五年是二千二百八十萬，第六年是一千九百萬，第七年是八百六十萬，第八年……呵呵，第八年現在還剛開始。商愛卿真是有心了，這年賦是一年比一年少啊，朕都有點期待今年你會報一個什麼數上來了，呵呵！”
商海平背部頓生涼意，皇上竟然能一毫不差地把這八年來的年賦隨口而出，他……還有什麼是知道，或者是什麼事他不知道的？一擡眼，卻看不清皇帝的神情，卻又覺得自己的一絲一毫都逃不過冕旒後面的那雙眼睛，在他那“呵呵”的笑聲中，只覺得心底一沉，竟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
連忙低頭奏到：“陛下，去年不同往年，……”
皇帝再次打斷他：“商愛卿是想告訴朕，去年不同往年，北方因爲戰亂，南方有瘟疫，所以朕體恤民情，皇恩浩蕩，免了不少賦稅，再加上去年祭天，所以這年賦就少了，是這樣嗎？商愛卿，這說辭，你已經說了多年了，你不膩，朕，卻聽得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