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太太只呆呆的看着腳染血腥的賀琮將顧衛卿放到自己跟前,他一字一句的說着什麼,她不敢不聽,卻一個字也聽不清,耳邊轟隆作響,有如驚雷一個接一個的炸響,她連意識都是昏沉的。
卻只能驚駭的看着賀琮帶着殘忍涼薄的輕蔑,薄脣一張一合。
嚇都要嚇傻了。
這男人是修羅,殘忍無情,出手就見血。所有人在他眼裡,怕是都只帶口活氣而已,提都不值一提,只要他願意,任何一個人隨時都可以是死人。
顧大太太聽不見,猜也猜得出賀琮語氣裡的不屑和嘲弄,她也知道他在羞辱玉卿和她,羞辱顧家,可他說了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儘管那聲音如此清冷,如此悅耳,一個字一個字,都清晰的傳進她的耳膜。
賀琮說的是:“喏,這是你顧家的女兒,本王的男寵……本王如今把她送回來了,毫髮無損。”
顧衛卿茫茫然睜開眼,眼珠遲緩的轉動,很久才發現自己正跪在母親的佛堂前。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春秋,她希望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那麼從前發生的一切就都可以遺忘。
默然的垂眸,她不無絕望的想,原來她還停滯在原地。
她還是和剛纔一般模樣,鬢邊戴着已經半萎了的紅茶花,腳上只着一雙精緻的紅鞋,腳踝處繫着小巧的金鈴,而她的身上,只有一件屬於賀琮的黑色金線繡花外袍。
顧大太太半跪半坐的在她對面,正瞪大眼,狀若巔狂,只可惜面目慘白,喉嚨裡荷荷發聲,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的手指一直指着顧衛卿的鼻子,也不知道指了多久,顫抖且哆嗦着,像是枯瘦的雞爪子,沒有一點兒活力,只有青黑的死皮。
顧衛卿木然的想:這手明明就是強弩之末,何必這麼執拗的端着舉着,不累嗎?
大概顧大太太確實已經瀕臨末路,終於怦然倒地,只那隻手還倔強的舉着,像一把生了鏽的鈍劍,沒什麼殺傷力,只是個儀式,僅以此做爲對顧衛卿的譴責和控訴。
只是再也不能對準顧衛卿,此刻對準的卻是頭上三尺青天。
顧衛卿就呆呆的,甚至是冷漠的看着躺倒在自己身前的母親,她腦子裡是空的,心裡也是空的,眼裡也是空的,不想去想,不想去做,就只想維持原狀。
人受到重創,自有保全自己的方式,儘管這方式十分消極和怠惰。
卻有什麼不肯放過她。
腦子深處有個小人兒在強烈的譴責着顧衛卿,她說:顧衛卿,你還傻跪着做什麼,快起來叫人請郎中啊,你娘要沒命了。
另一個小人兒卻極盡執拗的糾纏上來,不無涼薄冷情的說:還救什麼救?死也就死了,一了百了,也免得你每日裡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拖累了她們。親人便是你的軟肋,你得有多硬的鎧甲,才能擋得住賀琮拿親人對你的威脅?
賺再多的銀錢,也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呵呵,這道理,早就懂,卻始終做不到,現在,終於可以悟了,放下了。
不等顧衛卿支持,先頭小人便罵她道:你個不孝的逆子,你想親眼看着你孃親死在你面前嗎?
後一個小人便不屑的道:死就死吧,你陪她一起死。
她雖然還年輕,可人早晚都得死不是嗎?母親比父親活得長,比她活得久,現在死也沒什麼可惜的。
她自己就更是。
雖說她也不過十七歲,可這十七年,未必不比以後的七十年更辛苦,既如此,何必貪戀活着?
她活着太累,死了才得輕鬆,哪怕沒臉見父親,哪怕自食其言,哪怕甘拜下風,哪怕自承懦弱,可她死都死了,父親又能奈她何?
她再不用管父親的失望和母親的眼淚,再不用顧忌世人的冷嘲熱諷,再不用擔驚受怕,再不用處心積慮,再不用周全敷衍,再不用蠅營狗苟。
真是解脫!
她若死了,賀琮一定會很憤怒吧,因爲他還沒折騰夠她呢,她怎麼能這樣便宜就死了呢?
一想到賀琮會暴怒,顧衛卿就有一種變態的痛快感。
他再是王爺又如何?他再能拿捏人的的生死又如何?她活着,他能弄死她,可她死了,他卻怎麼也弄不活她了。
看,他也有辦不到的事,多解恨。
他就是鞭她的屍,他也沒法疏解她一死了之的怨氣。
以後再有誰被他凌虐,都和她沒關係,說不定她也會以旁觀者的口氣辱罵和嘲笑那些不要臉的女人,站在道德制高點,諷刺那些女人連死都不敢,貪生怕死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們愛慕虛榮。
被折磨是活該,被弄死是咎由自取,誅連九族麼?誅唄,哪怕人都死絕了,也和她顧衛卿沒一文錢關係,她甚至也會附和着詛咒這些女人:死也會下十八層地獄,天怒人怨,連畜生都不得脫生,生生世世都再不得輪迴。
不,不,她不叫顧衛卿,她是顧玉卿,她是小時候被爹拱在肩頭,指着茶園裡的枝芽,一字一句的教她說話的顧家小女兒。她是母親抱在懷裡,拿着針線女紅,教她女孩子要學得一手好針線,將來嫁進婆家纔會受疼愛的小女孩兒。
她理當受盡爹孃寵愛,珍若拱珠,她理當從小穿盡紅裳,學些琴棋書畫,以養性情,她理當居於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素身邊跟着嬤嬤和侍女,學着笑不露齒,行動時環佩不發出一點兒聲響。
她及笈時要辦一場盛大的典禮,請熟悉的親朋好友爲座上賓,請這建寧府最有福氣的夫人太太替她簪釵。她會在衆人在前羞澀的接受祝福,完成她的成人禮。
之後會有人給她提門當戶對的親事,她會在爹孃的祝福中,帶着大筆嫁妝,由兄長揹着出門,坐上花轎,在鑼鼓喧天中,繞着建寧府的長街,在世人的豔羨和妒嫉中,含羞帶怯的嫁過去,從此夫妻舉案齊眉,生兒育女。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丟盡顧家顏面,做氣死母親的不孝女、做被世人指點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