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言是哭着跑出去的,這一跑,就直接跑出了宮。
賀琮剛纔還做姿做態,一副忙於國事,恨不能即刻就走的模樣,等到真把顧長言氣跑了,他又頹然坐回了龍椅,再沒剛纔的陰陽怪氣,只有茫然。方源大氣不敢出,只當自己是聾子、瞎子。
侍衛報顧長言出宮了,賀琮才和睡着了剛醒一樣,道:“着人跟着,看她去了哪兒?”
顧長言一點兒都沒耽擱,回了客棧,收拾行李,叫着顧壹兩個,立刻回建寧。
賀琮並沒說什麼,半晌才叫方源:“你說,她會不會一怒之下,上京來找朕替囡囡出氣?”
方源裝糊塗:“誰?替誰出氣?出什麼氣?”
心裡卻想,陛下年輕時就沒少做糊塗事,現下越來越甚,用腳趾頭想,女公子也不會來找他。
賀琮只好又重複了一遍。
方源陪笑:“這個,女公子怕是不會。”
“原因呢?”
方源苦笑:“女公子只怕,一直當小小姐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蘇朗的名字嚥下去,道:“怕是從未當小小姐是陛下骨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義無反顧的抱了小小姐就走。”
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顧衛卿也不例外。但凡她知道小小姐的身世,也不會把她帶走。畢竟她是個女孩子,不比顧長愉,將來可以自己去拼搏去奮鬥。讓她做陛下不受寵的公主,也要比顧家受寵的小姐日子過得舒坦。
一句話說得賀琮啞口無言。
當初他千方百計的要瞞着顧衛卿小囡囡的身世,等到後來陰差陽錯,竟根本沒機會力證。這麼說,當初顧衛卿沒攔着顧長言進京,是料準了自己的態度?
一想到自己無形之中又落入了她預設的評價之中,賀琮就氣恨的要命。他惱怒的道:“把顧長言給朕帶回來。”
既然氣不到她,那把孩子扣下,她總該爲了救孩子來求自己吧?
方源忙勸:“陛下息怒,凡事都師出有名纔好,陛下以什麼名義,什麼身份,把小小姐緝拿回宮?”
這天下,怕是除了他,沒人知道顧長言是他親閨女,他要興師動衆的搶這麼個小姑娘進宮,要如何對天下人交待?便是他無需向天下人交待,可宮中這些嬪妃可不是吃閒飯的,還有朝中言官,陛下當真做好了萬全準備?
生怕賀琮不聽,方源又道:“小小姐出發之後,女公子給奴才寫過一封信……”見賀琮臉色不好,便長話短說:“女公子並未要求奴才做什麼,只說若陛下留小小姐在宮中,還請奴才我加照拂。”
賀琮總不能真禽獸不如,說因爲惱恨顧衛卿,就對她女兒做什麼。
偏偏顧衛卿就是這麼想的。
幸虧他沒做。
看來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顧長言能平安回去,那還是她的女兒,若是不回去,她也早做好了放棄她的打算。
這個狠心歹毒的女人。
迎着和霜打了的茄子般發蔫的顧長言,顧衛卿什麼話都沒說,既沒問她進京的情況,也沒諷刺她無功而返,只上下打量她看了一回,見她還全須全尾,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顧長言卻不走,她瞪着眼睛道:“娘,我爹到底是誰?”
顧衛卿毫無驚駭之態,只盯着她的眼睛,緩慢卻沉靜的道:“當年我以男子身份在外行走,你是我抱回來的,娘不祥,爹是我。”
顧長言煩躁的道:“您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早就不是三歲頑童,有什麼秘密不能和我說?”
“無關秘密,只是告訴你,你入了顧家族譜,我就是你爹。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是。這幾年我意欲把生意交給你們姐弟,所以顧衛卿已死,而我只是顧家的遠房堂妹。”
看來她是寧可死也要把這秘密帶到墳墓裡去了。
顧長言喪氣的道:“我一直以爲他是我爹,可他說我不是……不是他的女兒。”
顧長言越想越委屈,卻連恨的人都沒有。顧衛卿是塊堅不可破的寒冰,以她微薄之力,根本不能攻克,可真要她恨母親,她又做不到。
不管自己是不是賀琮的女兒,從他的態度上可以瞧出,他壓根沒想認自己,那麼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都已經沒了意義。
顧衛卿問:“他果然當着你的面這麼和你說?”
顧長言道:“是。”
顧衛卿離座,走到顧長言跟前,伸手抱住她瘦弱的肩,將她緊緊攬在懷裡,半晌才道:“我唯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還小就丟下你去出海,但現在,我不後悔。小囡囡,你永遠都是娘一個人的小囡囡。”
顧衛卿一反從前的低調常態,她放出風聲,要招婿入贅。
周萱取笑她:“你怎麼忽然就想通了?”
顧衛卿只笑笑,道:“也不算想通,只是徹底放棄了對某些人不抱實際的幻想罷了。”
周萱問:“六哥?他又怎麼惹你了?”
顧衛卿搖頭,望着周萱道:“如果可以,我是不願意和公主往來過密的。”
周萱一撇嘴:“你什麼意思?我又沒惹你,你幹嗎要跟我絕交?在大是大非上,我還是挺通情達理的好吧?況且你跟我交好有虧吃嗎?關鍵時候我能幫到你好不好?”
顧衛卿對她的自吹自擂並不反駁,也從沒指望着她能真心實意的幫自己。自己從未給她以恩惠,何以要她給自己援手?
她只是平淡的笑笑,素手沏茶,神態清淡而逍遙,親手將茶盅遞過去,道:“既蒙公主青眼,草民若再不識擡舉就過了,那麼還請公主以後不要再跟我提當今陛下一句半句。”
說到最後,話語裡已經帶上了最深的涼意和狠意.
他怎麼待她,顧衛卿都不恨也不悔,當年說到底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是她自己貪生怕死,見利忘義,又過於執拗孤傲,不肯委曲求全,那麼到現在這個地步,她已經是兒女雙全,他亦坐擁天下,後宮三千,也算是彼此不錯的結果了。
她恨的只是他對小長言的絕情。
你不仁,我不義,以後提都不要提。哪怕奈何橋上見了,我也要以袖蒙面,只做從未認識你。